心病

劉向陽

老武活了大半輩子，一直窩在肚里的心病非但沒有減輕，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更加沉重。老武是個極其內向的人，他的心病別說我這個和他在一個單位工作了二十多年，號稱老鐵的哥們兒不知道，就連與他同床共枕三十多載的老婆也毫不知曉。

老武年前退休了。過了年不久，癱瘓在床十六年，一直由他承擔伺候重任的八十六歲老岳母又去世了。按理說，安享晚年的老武也該心情舒暢了。可是，心病的攪擾讓這個悶葫蘆悶得更厲害了。

不了解老武心病的人都會羨慕老武的家庭。女兒大學畢業后，應聘到一個外資企業搞設計，月薪超萬元。比他這個副編審的工資高出一倍帶拐彎。姑爺在一家大型合資企業當副總，薪水更是豐厚。上小學一年級的外孫女每次考試都能給姥爺拿回來雙百分，還當上了校三好生。老伴兒更是個知冷知熱的好妻子，兩口子幾十年沒紅過幾回臉。

其實，老武也沒少偷偷勸過自己，這么好的日子，這么好的家庭，還有嘛不知足的？可無論怎么自我解勸心病還是沒有絲毫減輕。

這天是周日，正午的陽光照進窗子，暖暖的。老武沒有接受老伴兒去戶外散心的建議，窩在書房拿著本線裝書，一個人發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了外孫女和姑爺開門進屋的動靜。外孫女進屋就一個勁兒地喊著：“姥爺！姥姥！我和爸爸回來啦！”

姑爺立刻壓低聲音制止說：“姥姥和媽媽去太爺爺、太奶奶（天津人對姥爺父母的習慣稱謂）家了，姥爺可能又在書房睡著了，咱們說話輕著點兒！”

老武剛想應聲，姑爺的話讓他打消了念頭，他確實來了困意，便合上了眼睛。

“好吧。”外孫女懂事地輕聲問：“爸爸，我有個問題一直不明白，你能告訴我嗎？”

“你說吧，看我能不能回答出來。”姑爺應聲。

“爸爸，為嘛我在爺爺和奶奶面前是紅眼兒，可到了姥爺和姥姥跟前就變成白眼兒了？”

聽了外孫女的這句問話，老武也忍不住偷偷地跟著書房外的姑爺一起笑了。只聽姑爺答：“這個說法只在咱天津有，別的地方是不這么叫的。”

“為嘛呀？”

“爸爸一時也解釋不清。要不爸爸就把關于‘紅眼兒和‘白眼兒的傳說給你講講吧。”

聽了姑爺的話，老武臉上剛剛泛起的笑意立刻沒了。心想，看你怎么講，哼！

在外孫女的催促下，姑爺開始講了：“從前，一個老爺爺有個兒子，還有個女兒。兒子和女兒成家后，都為老爺爺生了個大胖小子。老爺爺對孫子和外孫子不偏不向一樣地疼愛，還分別給孫子和外孫子起了紅眼和白眼這兩個好聽的名字。有一天，老爺爺領著孫子和外孫子去湖邊釣魚，一不小心，爺爺掉到了湖里。見此情景，孫子哭著大喊，快來人救我爺爺呀！外孫子看了看說，我爺爺在家呢，我回去找我爺爺去嘍。在好心人將老爺爺救上來后，老爺爺大發感慨地說，要疼還是疼自家的孫子，外孫子不能疼，那是個沒良心的白眼兒狼啊！從此后，咱天津人就習慣將孫子叫紅眼兒，將外孫子叫白眼兒了。”

雖然老武對這個傳說熟悉得再不能熟悉了，可從姑爺口里講出來，老武的心還是感覺冰涼冰涼的，趕緊閉上了差點流淚的眼睛。

“那個外孫子可真是個白眼兒狼！我可不是那樣的壞孩子！以后，誰要是再叫我白眼兒我堅決不答應！”外孫女的話讓老武聽個一清二楚，剛剛感覺有些堵的心多少敞亮了些。

“這就對了，姥姥和姥爺沒有白疼你愛你。”姑爺夸獎外孫女，說：“爸爸再給你講講姥爺的故事好嗎？”

“快講，快講，我愛聽！”外孫女歡快的叫聲也同樣引起了老武的興趣。盡管姑爺說話的聲音很輕，可還是一句不漏地鉆進了老武的耳朵。

“剛剛過世的太姥姥有三個孩子，就是你大舅姥爺、二舅姥爺和你姥姥。在姥姥他們還很小的時候，太姥爺就病逝了。太姥姥靠蹬板車賣煤球將大舅姥爺、二舅姥爺和姥姥養大。大舅姥爺和二舅姥爺成家有了孩子后，都爭著搶著要太姥姥去自己家。太姥姥沒辦法，便兩家跑著給他們做飯、帶孩子。后來，兩個孩子長大了，大的上了大學，小的也讀高中了。太姥姥不但老了干不動活了，還在上街買菜時遭遇了車禍。大舅姥爺和二舅姥爺不但不管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太姥姥的死活，還為爭奪肇事司機的賠款大打出手。無奈之下，姥姥和姥爺承擔起護理太姥姥的全部任務。雖然經過醫生的全力搶救和姥姥、姥爺的悉心照料，太姥姥的命保住了，但她卻徹底癱瘓了。姥爺將太姥姥接到了家里。長年的臥床讓太姥姥越來越瘦弱，最后只剩下皮包骨頭，連姥姥都不敢也不忍心看了，大舅姥爺和二舅姥爺更是如同沒有這個母親，從不登門看望。從此，伺候太姥姥的所有活計全落到了姥爺一個人身上。姥爺細心地給太姥姥喂水喂飯，接尿端屎，擦洗按摩，把太姥姥伺候得干干凈凈、妥妥帖帖。太姥姥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六年，直到最后合上眼睛，從沒嘗受過褥瘡的困擾。對此，不僅醫術高超的醫學專家連連稱奇，也感動了所有了解此事的人！太姥姥臨離世時，頭腦非常清醒，她握著姥爺的手說，攤上你這樣的姑爺真是我的福分哪！”

隨著姑爺那有些發顫的聲音講述的結束，老武的老淚開始縱橫了。書房的門開了，外孫女嗚咽著跑到老武跟前，一下子摟住了老武的脖子：“姥爺！姥爺！你要是像太姥姥那樣了，我就像你對太姥姥那樣好！我永遠是姥爺姥姥的紅眼兒！”

外孫女的話讓老武的心口“咯噔”一下，立時感覺一直堵得喘不上氣的心病掉到了腳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