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想那份雅趣與做派

河北散文作者肖欣楠在《廣西文學(xué)》（2012年9期）發(fā)表了一組寫人的散文，名《讀人筆記》，她“讀”了三人：“徐老頭”“三姐”“小九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徐老頭”。徐老頭乃一農(nóng)村侍弄莊稼之老頭，但他卻“好玩”“會玩”——看戲聽曲、咬文嚼字、鉆研吃食，無不精通擅長，見識脫俗，身上那份雅趣與做派，與農(nóng)村老頭形象格格不入，簡直一“老年版”的舊時代公子哥兒。沒錯，徐老頭的家世，是曾經(jīng)鼎盛、后來落魄的人家，曾經(jīng)的公子哥，或許也是一“富二代”吧。

時代與歲月奪走了他閑情逸致的生活，把他變成一個貧窮的、常遭家人不屑的農(nóng)村老頭，唯一沒有被奪走的是他骨子里的那份雅趣與做派，所以在村子里他聽?wèi)虺⒎喒艜⒎蔽目d節(jié)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無論一個富有者，還是一個貧窮者，無論年輕，還是老邁，他身上的那份雅趣與做派，我不僅喜歡和欣賞，而且還驚異，它盡如此堅韌和持久。

何為雅趣和做派？顧名思義，就是風(fēng)雅的趣味和無端地講究。農(nóng)民徐老頭就有這趣味和講究：他品評華文漪唱的《牡丹亭》說把杜麗娘唱活了；他評析梅蘭芳的戲和程硯秋的戲，說前者須得坐在戲園子里看后者適合閉著眼聽；他似哲人讀《西廂記》，講究地論述“讀書洗手論”：讀書前要洗手，這樣不會弄臟書，讀后還要洗手，不會被書弄臟；他也講究著吃，千層餅的烙法精細到分鐘，油餅的最好配餐，非西紅柿蛋湯而是酸菜川白肉……

徐老頭雖是一莊稼人，很窮，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但依然有著趣味和講究，而且這趣味和講究能“玩”到這份上，“玩”得精，“玩”得通，非一朝一夕地裝模作樣，也非故作深沉地擺擺花架子，個中原因，你可能認(rèn)為是來自徐老頭公子哥時代的熏陶，但我更愿意認(rèn)為，在窮日子里，還能如此“酸”如此“派”，是來自徐老頭對生活的態(tài)度——“活著，就得有趣啊，死畢竟是沉默的。”

這是我喜歡“徐老頭”的理由之一。除此以外，還有兩個理由讓我對這篇散文印象深刻，一是讀罷《徐老頭》后，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們村里的“徐老頭”來，他不姓徐姓石，穿長衫養(yǎng)鳥讀古書，身上有著不合時宜的風(fēng)雅。我相信每個人記憶中都有這樣的“徐老頭”，如果不是這篇文章，“徐老頭”或許還沉睡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也不會因“他”來感慨時間的魔法與命運的多舛。這就是所謂的共鳴吧。一篇好的文章就似一顆強力的酵母，它能生發(fā)出無數(shù)的聯(lián)想來。

二是讀罷《徐老頭》后，再打量打量我們身邊的世界，我不得不感慨，徐老頭身上的那份雅趣和做派，在我們這個不算貧困的時代大部分消失殆盡、蹤跡全無了。代替那份雅趣和做派的是惡狠狠的賺錢和暴發(fā)戶式的張揚，活著就是為了賺錢，窮也是賺錢，富也是賺錢，或許我們真是連徐老頭都趕不上了，因為我們忘了——活著，得有趣啊，窮有窮的有趣，富有富的有趣，總之得有趣。

所謂的有趣，就是好玩兒，會玩兒，玩得風(fēng)雅，玩得精道，玩得沉迷。

有趣、好玩的人，文中的徐老頭算一個，還有誰呢？我舉幾例。王世襄先生是一個，他被人們稱為“京城第一大玩家”，他精通古典文學(xué)，作詩填詞作畫，養(yǎng)鳥養(yǎng)鷹養(yǎng)鴿，精通文物等等，玩成了大雅，玩出了“世紀(jì)絕學(xué)”，啟功先生說王先生“是一位最不喪志的玩物大家。大家二字，并非專指他名頭高大，實為說明他的玩物是既有廣度，又有深度”。廣度是說“玩”的多、雜，深度是說玩什么都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徹的研究。畫家黃永玉是一個，只不過他是真正的“大”玩家，玩汽車，玩蓋房，不過真正讓他玩了一輩子的是畫畫，他把畫畫當(dāng)做玩兒，在這玩中，舒展心胸，增添情趣。他講過一個故事：“文革期間，我住的那些房子被人霸占了，只留下很小一些地方給我一家四口住。白天也要開著燈，否則過不了日子，于是我故意地畫一個大大的，外頭開著鮮花的窗口的油畫舒展心胸，也增添居住的情趣。”玩兒，可以為心靈打開一扇窗戶。

的確，例子里的這兩位都是名人，其實在他們成名之前，也是窮的（那個時代似乎人人都窮），從牙縫里擠點錢出來玩，玩出了情趣，玩出了派頭。我們一個平頭百姓，大部分進入了小康吧，那么，我們該如何讓自己擁有一份雅趣和做派呢？

不妨多接近一下藝術(shù)——音樂、文學(xué)、書法、繪畫、攝影，甚至京劇、地方戲等等，一句話說，越欣賞，越懂得欣賞；不妨在心里空出一些時間少想想與金錢沾邊的人、事；不妨找?guī)讉€興趣點兒讓自己沉迷進去，把自己變成一個小專家，或許，一份優(yōu)雅和做派的芬芳就會在你身上散發(fā)開來。總之，它不是打造出來的，更不是為了給別人夸耀的，它是慢慢養(yǎng)成的，熏陶出來的，一如徐老頭那般。

石華鵬，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