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要以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一步都決定著最后的結局,我們的腳正在邁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
——米蘭·昆德拉
One
面前是一片迷霧,濃到我都看不清自己,不斷有噔噔的足音從身旁穿過,我伸出手,摸到的始終是一片冰得刺骨的水汽。我舔著干涸的唇,啞著嗓子,一遍遍問,這是哪里,這是哪里。
遠處有嬉鬧和溫和的笑談,漸漸近了。霧淡了一點,淡到剛好讓我可以看清楚她們的模樣。班主任何媽和梅曦手挽著手走過來,像一對母女。何媽對我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這次梅曦又考了第一哦。”梅曦沖我調皮地擠了擠右眼:“對不起,又讓你輸給了我。”
她們的語氣云淡風輕,那些聲音裹挾著薄涼的空氣吸入我的胸腔,先在心里漾開一圈微瀾,然后像蝴蝶效應般激起一陣龍卷風,攪得我呼吸困難。
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我終于醒來了。
我以一種高難度的姿勢趴在桌上睡著了,應該是因為腦部供氧不足做了一個噩夢。起身到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冷水可以很好地讓我的神經保持清醒和繃緊,重新坐回桌旁,看了看表,現在是清晨5點半,我攤開練習冊。
冬季天亮得很晚,無意抬頭,瞥見天邊渺茫的幾縷星光。在城市很少能夠看見星光,今天它算是稀客了。我一直都覺得星光應該是發燙的,那么明亮銳利的光,怎么可能是冰冷的天體發出來的呢。盡管與漆黑的天幕比起來,算是微光,但卻有股沖破黑暗束縛的力量。有時候,我駕馭不了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多疑,敏感,自私,刻薄,構成了我這個外冷內熱的矛盾體。
我想起昨晚,昏黃的燈光下,三個人低頭吃飯沉默無語,媽媽夾了一筷子的茄子給我,一團小小的熱氣哈上我的眼鏡,我突然聽到媽媽說:“高三了,什么夢都要歇歇了。我把你屋里的小說收拾了一下,電腦也放我們屋了。媽媽希望你能考上F大經濟系,將來找工作可吃香了。”
我嘆了口氣,拉上窗簾,收回思想,埋入題海中去。
Two
教室里的空氣越來越緊張,壓力越來越大,讓人一進去就像上了青藏高原,缺氧,呼吸困難。盡管人人都喊累得要死掉了,但個個都擰緊了弦,恨不得一天有36小時才好。
倒計時牌用鮮紅的粗字體標出離高考還有160天,我知道這160天會像沙子一樣從指縫中漏過,有人會在高考時創造奇跡,但奇跡這個詞跟我一點都不沾邊,老師形容我是“腳踏實地”。
偷偷瞄了眼梅曦,她盯著習題冊,手里還在漫不經心地轉筆,我沮喪地回過頭。她總是可以這么輕松地把考試考好。我就像一朵夏天開得過盛的花,秋風吹干了我的水分,憔悴地掛在枝頭;而梅曦,卻像夏日一株裊裊的蓮花,繼續飽滿地盛開著。
梅曦是高三上學期轉到我們班的,她算不上開朗活潑可也不沉默寡言,算不上美女但很能吸引人的眼球,算不上用功可成績卻出奇地好。
梅曦剛來的時候頭發像一道一道穗穗,正是街上很流行的玉米穗穗頭,馬上有女孩問她怎么敢燙頭發,因為學校里明文規定,學生是不能燙頭發的。她說:“一分錢都不用花,晚上把頭發編成一條條極細的小辮兒,第二天一早,頭發就成這樣了。”
我對此嗤之以鼻,正確地說,我對我們班那些愛打扮愛八卦愛言情小說的花癡女都不屑一顧,我覺得她們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沒有追求,我自動把梅曦歸為那一類。
可事實很快證明,我的判斷錯了,開學第一次模考,她以6分之差屈居我下,我看著成績榜心驚膽戰,在心底確立了屬于她的地位——我的競爭對手。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窺視梅曦的狀態,她奮筆疾書埋頭苦學的時候很少,她坐在靠窗,更多的時候會歪著頭看窗外的天空、校園的香樟,陽光打在她的臉上,顯出少女該有的朝氣和蓬勃,而我很久都沒有接受過陽光的撫慰,心里長滿潮濕的苔蘚了吧?
我在心里暗暗嘆氣,我找不出梅曦比我用功的任何地方,可是她的成績卻一次又一次逼近我,后來的一次大考,我發揮失常,梅曦打破了我“萬年第一”的神話,我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那天中午,我留校學習,教室里空蕩蕩,鬼使神差地,我坐到了梅曦的位子上,從她的桌上抽出一本數學練習冊,她還沒做到我做的那一頁,我輕舒了口氣,隨意翻看起她的練習冊,想要窺視她考試成功的法寶。翻到一頁,頁腳用粗黑的筆墨狠狠地寫著一句“你憑什么決定我的未來!”下筆的勁道好像要把紙給戳破。
門口有腳步聲,我忙把練習冊收起來,同學甲進來,詫異地問我:“你坐在梅曦座位干什么?”我不自然地笑笑:“我想曬曬太陽。”同學拿了書,走了,我歪著頭看向窗外,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向我綻放一個廣袤的笑靨。我突然懂了,真正的好風景和好心境,不在書頁,而在窗外。
Three
高三上學期最后一次模考,以我慘敗于梅曦收場,在高考的重壓下,我像一條喘不過氣來快要曬干的魚。
寒假前最后一節語文課,何媽破例沒有講解試卷,她說:“無論每一次考試結果如何,都不要怨天尤人,世間存在看不見的平衡,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每個人心中都有桿秤。”
“離高考沒幾個月了,你們都已經顯出奮力拼搏的架勢,但不要只埋頭苦干,還要抬頭看路,走過高考這座獨木橋,擺在你面前的是千萬條路,而你只能選擇其中一條。”
我覺得她的每一句話都砸進了我心里,好像專門對我說的。
我看不見路,在我面前是一片茫茫大霧,我在跑,在沖,在狠狠地撞,每一次都是頭破血流,我卻無法從自我的枷鎖中突圍。
開學后的第一天,我到校很早,新學期新氣象,我決心通過加倍刻苦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第一名,我要和梅曦痛快淋漓地交手,我不認輸。
沒想到梅曦比我來得還早。
我推開教室門,里面只有一個女生,坐在課桌上,穿著淡藍色的短款羊毛大衣,兩條腿悠悠蕩蕩,嘴里嚼著口香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梅曦看到我進門,跳下桌子,微笑地向我揮揮手。
我想笑得明朗一點,可是我的笑含著些許尖銳,就好像長了許多細白的銳利的小牙,能把人心隱隱咬疼。梅曦想說什么,結果呼啦涌進幾個同學,她只能郁郁地回到座位上。
到了下午,傳出一個爆炸性新聞,梅曦要走了,她爸送她去德國念書。
我聽到這個消息最感意外,內心深處還有三分不甘,梅曦走了,我再也無法和她較量,我被她打敗過,卻沒有翻身的機會,以后無論考得多好,別人都會說:“那是因為梅曦不在的緣故。”
因為太倉促了,大家都來不及話別。下午放學的時候,梅曦和每一位女生都熱烈地擁抱。當她和我擁在一起的時候,貼在我的耳朵上說:“我從來沒把你當作敵人。我會想你的。”
后來,我才從何媽那里聽說,梅曦的夢想一直是去德國念最好的建筑系,當一名建筑師,但是她爸爸給她規劃好了人生和未來,要她上國內名牌大學的金融系,將來接手家族企業。她反抗了很久,終于她爸爸拗不過她,讓她去了,只說學不成器就別回來見他。
我突然明白,在這場我和她的戰斗中,根本就沒有輸贏,甚至都沒有交鋒。一切只是我和我的假想敵在搏斗。我想起那個午后,在她的練習冊上,狠狠的銳利的字體,她有追尋夢想的勇氣,并且成功突圍,我卻被人群裹挾著,卷入貌似荒唐的洪流中。
Four
我依然清晨5點起床看書,從臥室的窗口問候遠逝的河流。6點半背著書包走上公交車,聽著英語吃一頓心不在焉的早飯,40分鐘后規規矩矩地踏入校門。我穿著干干凈凈的校服,戴著校徽和團徽,在課間集隊去操場千篇一律地揮舞肢體,記憶著所有會被考到的知識,也戰戰兢兢地等待著老師宣布成績……
也許是梅曦的離開,喚醒了我身體內某根沉睡的神經。
從小即是愛做夢的人,我總幻想著某一天騎著單車一個人沖出紛雜的束縛,獲得真正的自由。在薰衣草田濃郁的香氣里放肆大笑,等待一兩聲溫柔的鳥啼,讓所有平靜泛起最美的漣漪。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睜開雙眼,暮光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流連著,書報亭前聚集著慈眉善目的老人,金發碧眼的異鄉人友善地眨眼睛,操著一口不流利的中文,孩子們笑著追逐彩色的氣球,快餐店里年輕的情侶彼此依偎……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由,不同于想象中空曠平靜的原野,不完美卻也不平凡,單純卻又明朗。
高考結束了。我像一只發條擰得太緊的鐘,一下考場就病倒了。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著,不知道等來的是世界末日還是狂歡季節。晚上,我做著各種各樣奇怪的夢。我夢見我獨自行走著,如此天真又堅定,就如同從不曾畏懼過迷失和淪喪,也從未體會過周遭的昏暗與荒涼。我好似執著的牧童,明知即將有風暴侵襲,依然勇敢地揚鞭前行。眼前是大片芳馨的牧草,遙遠的天河傾倒著破曉的晨星,血紅的朝陽從地平線上傲慢地昂首,將溫暖和光明灑在無邊的草原。我看見了遠方山頂的雪原,看見斑斕的豹躍上荒蕪的巒脊,金雕張開雙翼,滑過蒼涼的天際。我的羊群溫柔繾綣地低鳴著,馬駒隨風馳騁。
我是那樣的無拘無束,我如空氣一般自由。
分數下來后,我在志愿表上,狠狠地堅決地寫下,F大中文系。學經濟誠然會讓我有一份穩固的未來,但那不是我的夢想。
夢想是我最貧瘠也最富有的東西,我不可依賴它,但是離了它我也無法存活。我期冀有一天,夢想的力量可以帶我掙脫世俗的枷鎖,突圍世間的鮮衣怒馬,我知道總有一天,我要在這蒼茫的宇宙間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