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李小易走進美發屋,洗頭妹迎上來熱情地說,姐洗頭嗎?李小易不吭聲,徑直走進里間,脫下外套坐到洗頭躺椅上,然后直盯著洗頭妹。洗頭妹趕緊走過來給她墊好毛巾讓她躺下,一邊調水溫一邊笑嘻嘻地說:姐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這里吧?李小易劈頭就說,閉嘴!我只洗頭吹干,不焗油不染發不做保養不買產品不辦卡。
洗頭妹嚇一跳,真的就閉嘴了。
李小易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是沙啞的,并且帶著一股惡狠狠的氣勢,看來出門前那股高昂的斗志還沒平息,甚至心跳都還異常。她居然又說“閉嘴”,哈哈,這句話真是爽,太爽了!就像美劇里那個惡狠狠的臺詞:夏達浦!(Shut up!)
瞧那小樣兒,當時就傻了。
想起歌霸發傻的樣子,李小易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原本是多么能說會道的一個主啊,哪里輪得上她李小易說話的份兒?可今天乾坤顛倒了,她讓他聽了個夠,他的耳朵一定磨出繭子了……
他不得不聽,她只給他留了耳朵,別無選擇。
昨天下午歌霸照例打電話給她,約晚上見面。今兒是周末呀,她不意外,這么多年來她的每個周末幾乎都和他在一起。除非碰上情人節中秋節或者他老婆生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這樣敏感的日子他必須回家,平日里的周末他都會和她膩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老婆解釋的,要加班?要培訓?要開研討會?她沒問過他。
但昨天下午他來電話時,她告訴他,今晚不打算與他約會了,因為第二天要相親,她想定定心,一個人清靜一下。其實這件事早幾天她就跟他說了:這回我真的要開始新生活了。她用了強調的語氣。當時他笑瞇瞇地說,好的,我支持你。現在又聽她說這話,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叫了一聲,哦,我差點兒忘了,好的。那我不打擾你了,祝你成功。
那一刻她甚至有點兒小內疚,或者小失落。她還以為他會糾纏呢。也許他新近看上哪個女生了?不管他吧。
晚上她特意給自己燒了兩個小菜,一個是豆豉蒸排骨,一個是蒜泥涼拌茄子,另外煲了一鍋龍骨湯,里面加了新鮮玉米和山藥,清香撲鼻。她倒了一小杯紅酒,有點兒慶賀新生活開始的意思。
剛坐下,門鈴就響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盯著門看了一會兒。門鈴又響了一次,她完全可以透過厚厚的防盜門看到站在門外的他。
她放下杯子走過去,轉開貓眼兒的蓋子朝外看,什么也看不見,迷迷糊糊的,但肯定是他,百分之百。他按的門鈴,響聲都不一樣。此刻他一定是用手捂著貓眼兒呢。
她故意問,誰啊?
門外傳來那個熟悉的男中音:是我,你開開門,我說句話就走。
她只好打開門。
洗頭妹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姐,洗好了。
李小易一個激靈。
看來講話多了還真挺累的,洗頭的這會兒工夫居然打了個盹兒。李小易感覺頭有點兒暈,眼皮發沉。她坐起來,定了定神。
“你怎么了?”當時他只說出這一句。
“你給我閉嘴!”她重復了一遍。
他的眼神告訴她,他完全傻了。不解、驚詫、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樣子。那樣的眼神是李小易自認識他以來從沒見過的,應該是絕望吧,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干巴巴的,空洞無神。
李小易心里真痛快,像刀割一樣,又痛又快,痛快得想哈哈大笑,笑聲里一定會染上血的,從心里溢出來的血。
自己怎么早沒想到這招兒呢?忍氣吞聲了這么多年,太笨了。
姐你想咋個吹?美發師問。
美發師是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頭上掛下來的一片“瓦”擋住了他的右眼,該不會給她吹成個左撇子吧?她生硬地說,隨便你。
現在的人怎么都時興叫姐呢?讓她憑空多了一世界的弟弟妹妹。她不需要弟弟妹妹,她只想做個妻子。
美發師甩了一下那片“瓦”,打量她一番,好像很有想法似的,結果弄來弄去,只是給她吹了個劉海,后面用彈力素捏了捏了事,亂蓬蓬的,像雞窩。李小易很不滿意,自己拿起吹風和梳子重新吹了一下,收縮成一個整齊的雞窩,然后轉身離開。
走出美發屋,李小易感覺精神多了。她站在街邊招的士,她得馬上趕到約會地點去,時間已經晚了。
李小易打開房門,果然是他,捧著一大束鮮花站那里,剛才他是用鮮花堵著貓眼兒的。百合那悶人的香氣撲鼻而來。
他說,我想我還是應該來一下,祝賀你開始新生活。
她心一軟,接過花,把他讓進屋里。
她去拿花瓶插花的時候,他從背后抱住了她。她心里一緊,又來了。他喃喃地說,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接到你電話后,我就一直神思恍惚,從辦公室出來,差點兒被一輛電動車撞上。我真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真的,我心都碎了,像刀割一樣,血都要流出來了。
這是老臺詞了。她身體僵硬著。
他把臉頰貼在她背上,她感覺背上有些冰涼,哭了?
她后悔放他進來,她應該假裝不在家才是。她掙脫掉他,把花瓶擺到桌子上,自顧自坐下來,臉上擺出明顯的不快。
他視而不見,對著桌上的菜和紅酒雀躍地說,哈,我真有口福。正好還沒吃晚飯。說罷熟門熟路地去碗柜拿碗,給自己盛了一碗飯。
她扒拉著飯,一言不發,味同嚼蠟。
飯畢,他照例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她照例去洗碗。
這些場景在這間屋子里已經上演了上百遍,如同廬山電影院反復放《廬山戀》一樣。等她洗完碗進屋,他就會給她削個蘋果,或者剝個柚子,溫柔地喂給她吃……從前她是多么期待這個情節的到來啊。可今天她感到厭倦,非常厭倦,她想在他削水果之前把他趕走,改變劇情。她需要上演新劇目。
但晚了一步,他搶先改變劇情了。她正洗著最后一個碟子,他就走進廚房抱住了她,用他那好聽的男中音說:你馬上要成為別人的女人了,就不能再給我一個晚上嗎?
她不說話,繼續洗碗,反復洗,企圖拖延悲劇的來臨。
他開始舔她的耳朵,她僵硬著身子不反應,他開始叫他寶貝兒,說些肉麻的話。每次都是這套程序,她太熟悉了。可為什么每次都對她有效?真要命,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反應了。
她還是努力堅持著,僵硬著,甚至擺了一下頭以示不耐煩。他忽然扳過她的身子,摘下她的手套,將她攔腰抱起來走進臥室。
完了。她把眼一閉,完了,今晚又完了。她的防線在他那里總是不堪一擊。他太了解她了,差不多是將她玩于股掌之中。
他用身體覆蓋住她,無比溫柔地舔著她耳朵,往耳朵里傾倒情話,小易小易……我的寶貝兒……在他們熱戀時他曾說,你這才叫洗耳恭聽呢。她一點點被融化,直到成為一攤春水。在意亂情迷時她又一次答應他,不去相親,永遠和他在一起,永遠屬于他。
出租車真難打,李小易一邊向前走一邊朝后張望,始終沒有空車。如果她要靠兩條腿走到約會地點,那就太晚了。遲到可不好。
這時她收到一條短信:我們已到了,你不會又出意外吧?
李小易迅速回復道:不會的,我已在路上了,馬上到。
發短信的是李小易的表姐,也是李小易的紅娘,就是她,給李小易介紹了今天要見面的男人,也是她,數次給李小易介紹見面的男人。表姐說,如果李小易這次再不來,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管她的事了。
李小易一再表態說,她絕不會爽約,她發誓。
雖然她常常發誓,卻又常常食言。
李小易回頭,終于看到一輛出租車??吭谝患揖频赀?下客。她一邊揮手一邊跑過去,剛跑到,一對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戀人就搶了個先,拉住了門把手。李小易正想說是我先叫的,那女孩兒就說,你去哪兒?李小易說,我去時代廣場。女孩兒說,咱們拼車吧,我們也去那兒。李小易想只能如此了,只要能準時趕到。
李小易坐到了副駕駛座上。出租司機意思明顯地說,我看到是你在招呼我。李小易說,是啊,我已經走了好長時間了,太難打車了。出租司機很不高興地瞥了一眼后面兩個人。
表姐的短信又來了:不要遲到!
李小易回復:很難打車,剛坐上車。
表姐說,我簡直難熬死了,找不到話跟他說。
李小易回復: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表姐介紹的這個男人,是個海歸,在高新區的一家外企工作。年齡,收入,長相,教養,神馬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口笨。表姐介紹到這個缺點時,李小易一疊聲地說沒事沒事沒事。表姐說,你要有思想準備哦,他不是一般的口笨,簡直就是木訥,要不怎么會三十三了還沒結婚。李小易說,人好就行,我才不喜歡甜言蜜語的男人呢。表姐說,扯謊,我看你就吃這一套,那個該死的歌霸不就是嘴甜嗎?
李小易不好意思了,表姐也是他的受害者。
表姐說,但愿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當紅娘。
表姐一共給李小易介紹過五次,每次都是臨到頭了李小易爽約,而每次爽約都是因為歌霸。有一次介紹的是表姐老板的兒子,為這事她把老板都得罪了。表姐事后咬牙切齒地說,該死的,我真想把他殺了!他簡直就跟歌霸一樣霸著你。
以后表姐就叫他歌霸了。
其實歌霸有個很文雅的名字,叫曲歌,李小易最初叫他曲老師,后來熟悉了就變著花樣叫,老歌。小曲,或者親愛的。但現在叫得最順口的,竟然是歌霸。歌霸也認可了這個叫法,有時還會甜蜜蜜地說,我就是歌霸,你是我的麥克。
歌霸是電臺播音員,聲音特別好聽,歌也唱得好,還真沒辜負這名字。李小易最初就是被他的聲音迷住的。怎么那么好聽啊,她每天守著收音機聽他的聲音,后來就忍不住打進電話去咨詢,再后來就見面。一見面,情形就顛倒了,他迷上了她,不顧一切地瘋狂地迷上了她。那時她二十一歲,剛大學畢業,而他已有了個七歲的兒子。
半夜李小易被輕輕的鼾聲弄醒,發現了睡在身邊的歌霸,心里懊悔得不行。昨晚翻云覆雨后歌霸說他已下決心跟老婆離婚了,他實在舍不得放棄她。李小易就說,那你今晚就別走,把手機關了,住這兒。他真的沒走。
唉,這是干嘛,不是自己套牢自己嗎?
李小易眼睜睜地盯著黑夜,心里浮出各種悔、各種恨,還有各種咬牙切齒的無奈。不行,這次一定不能讓他攔截成功,一定要甩掉他去相親。表姐說得對,若是再錯過她就廢了,跟吃剩的菜一樣送人都沒人要。爹媽也會發瘋的,從小被贊的美女,居然成了剩女。
看看手機,是凌晨三點。她把叫醒時間定到早上七點,然后調到振動狀態,放在自己枕邊。一定要在他醒來之前走掉,一定要去赴約。不管是否成功,都不能再讓歌霸得逞了。
不料早上醒來時,已經八點,她的手機振動居然沒有叫醒她。更糟糕的是,她發現歌霸已經起來了,為她做了早餐,放在盤子里端給她,還很有情調地折了一支玫瑰插在玻璃杯里。
“親愛的,請用早餐?!备璋匀崆槊垡獾赝?/p>
看著眼前的一杯牛奶兩片面包一個荷包蛋,李小易恨死自己了,大敵當前,她竟然一點兒憂患意識都沒有,還睡得那么香甜。
但李小易更恨的是他。明明知道她無法抵抗卻仍一次次糾纏她,明知她已經三十了還在阻攔她開始新生活。真的就像表姐說的,他就像個歌霸,一直霸占著她??伤麉s美其名曰說那是愛。
“我敢說這個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愛你的人了,包括你的父母?!彼偸沁@樣說,不知說了多少次,仿佛這話隨時匍匐在他舌頭上,只要一開口就會掉出來。
他說這話時她總是昏頭,他一離開她就清醒了。這叫怎么回事?是弱智還是犯賤?
那對戀人一直在她和司機的背后親熱,女的還嗯嗯的撒嬌,讓男朋友給她撓癢癢,吃吃地笑。李小易由此可以判斷出,他們相戀不久,正處于發昏的階段。
他們也有過這樣的階段,只不過在這樣的階段里他們也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在公開場合親熱。有一回他們一起看電影,走出電影院時李小易下意識地挽他的胳膊,被他甩開了。李小易很不高興,沖回家去,發誓不理他??墒侵苣┧淮騺黼娫?她就跟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細聲柔氣了。
犯賤。李小易一次次罵自己,不知罵過多少回了。犯賤控。這是她新近對自己的責罵。
有時李小易也感到不可思議,她青春萌動時的一個熱線電話,竟然就打了九年之久。這九年,他們和大多數戀人一樣,也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新三年時李小易幸福得不行,走在大街上看到什么男人都不順眼,都不如她的歌霸,看到女人也很不屑,感覺誰也不如她幸福。舊三年時,她有些彷徨了,彷徨的原因當然來自父母,父母天天在她耳邊念叨,要她找對象結婚。眼看著她的同學們同事們也都紛紛結婚了,以她的條件沒理由剩下啊。當然大家都說她是挑花了眼,也有個別人說她傍了大款。
她恨死了,因為歌霸一點兒也沒有大款的氣象,給她買的最好的禮物,就是一條兩千多的玫瑰金項鏈。反倒是她,還給他買過九千多的皮衣,買過無數名牌領帶。
在縫縫補補的后三年里,她無數次下決心離開他,找個真正的大款或者不讓她背上傍大款名聲的男人,過自己的日子。她也掙扎過努力過,但每次臨到頭都被他的甜言蜜語拿下。他甚至比過去更加寵她,變著花樣讓她覺得不能離開他。唉,這叫什么戀情?口香糖戀情?
車到時代廣場。計價器顯示十二元。李小易從沒有跟人拼過車,不知道該怎么付。她打開錢包,發現自己正好有十元,就拿出來遞給司機,同時對后面兩位說,你們就拿兩塊吧。
后面的小姑娘歡天喜地地遞過來兩元。哪知司機師傅突然生氣地說,我不收你的,讓他們付!
李小易很驚訝,后面兩位更驚訝:為什么呀?
司機師傅說,不為什么,坐車付錢,懂不懂啊?聲音里透著一股爽爽的霸道。
那小伙子說,又不是只有我們坐車。那姑娘說,就是,再怎么她也該出一半。
司機師傅仍不松口地說,我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快點兒!
小伙子嘟囔說,不公平嘛,哪有這樣的。女孩兒說,她起碼應該出四塊嘛……
李小易突然喊了聲,閉嘴!
她把十元錢拍到駕駛臺窗子上,推門下車。
李小易找出繩子走到餐廳。
歌霸還坐在那里,邊吃早餐邊看報紙。這也是老情節了??墒窃谒嬖V過他要去相親后他仍如此淡定,一副吃定了她的樣子,這讓她惱恨。新仇舊恨,心里起火。
她走到他身后,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攬她的腰,眼睛依然盯著報紙。她閃開,同時迅速地將繩子套在他的腰上。他轉過頭來看她,絲毫不生氣,反而有些驚喜地說:哦,親愛的,想和我玩兒游戲了?
她一言不發,開始捆綁他,一圈兒又一圈兒,一道又一道地用繩子將他捆緊,然后在椅子背后打了個死結。
他還在笑,柔情蜜意地說,我最喜歡跟你做游戲了,太爽了,我們已經很久沒做過了是吧。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說:我現在出去相親?;貋碓僬f。
他愣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確定她是認真的。一瞬間,眼淚就出來了,比演員還迅速,真不是裝的,那淚水似乎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小易你怎么了?你難道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愛你的人了?包括你的父母!我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幸福!你忘了嗎?你不是說跟我做過愛,死都知足了嗎?這個世界上誰還能給你這樣的幸福?
歌霸說出一連串的話,這些話都是李小易的老熟人,不同的是今天這番話是哽咽著說出來的,讓老熟人平添幾許激情。李小易的心腸又開始晃悠打顫,但她努力用生硬的語氣說:你聽我說,我都三十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但歌霸不聽她說,繼續哽咽著哭訴。他從來不會軟硬兼施,都是以軟代硬,一軟到底;也從來不會以卵擊石,而是以卵擊卵,讓她跟他碎在一起混成一團,無法剝離。
小易,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哪?剛剛吃了我做的早飯,就去見別的男人?你不會這樣的,我知道。你忘了昨天晚上我們還那么相愛,我還給了你那么多快樂,你不會睡了一覺就變心了吧?小易我真的好愛你,我想把心掏出來給你看……我愿意為你離婚,真的。我愿意為你拋開一切,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不要走,不要拋棄我……你忘了那年我們一起去海南,你在天涯海角發誓永遠愛我的。
李小易大叫:別說了,你別說了,聽我說!
歌霸就是不聽她說,一個勁兒哭訴著他的愛他的情他的心他的痛。李小易知道,若不是被捆住了,他早抱住她用嘴堵嘴了,現在只好一個勁兒地說,用話來堵住她的嘴。他的本事全在嘴上,他就是靠嘴巴為生的啊。
李小易腦袋一片混亂,身體戰栗,那個“一定要離開他去赴約”的念頭如溺水的人使勁兒撲騰,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忽地她大喝一聲,閉嘴!你給我閉嘴!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面包塞進他嘴里,使勁兒往里塞,直到把那個一開一合的嘴封死。
終于,房間安靜了。
喋喋不休的表白被終止。
李小易今天才知道,情話多了也是噪音。
她氣喘吁吁的,拉過椅子坐在歌霸面前。歌霸鼓著眼睛,驚恐萬狀地盯著她,她忽然有一種快感。那個面包是歌霸和李小易都很喜歡的手撕面包,有兩個饅頭那么大,堵在他嘴里,讓他的臉看上去很怪異,像科幻片里的人物。他拚命晃頭,想把它甩下來,李小易又給他往里塞了塞。
你不用怕,我不會弄死你的。李小易拍拍他的臉頰,我只是想讓你閉嘴,安安靜靜地聽我說。我不需要你洗耳,你就好好聽著。這么多年了,從來都是你說我聽,你雖然沒堵我的嘴,但你堵了自己的耳朵,你從來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我只好讓你閉嘴了,知道嗎?
歌霸驚恐地點頭。
我們認識九年了。九年了!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兒子讀小學,現在你兒子讀高中了;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就是個播音員,現在你是個主任了,還評了什么高職;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家只有兩間房,現在你有三室一廳了!你什么都沒耽誤!什么都沒耽誤!可是我呢,我呢,我呢!!!九年過去了,我什么都沒有!我還是一片空白!我增加的只是年齡!認識你的時候我二十一歲,現在我三十了!我成了老姑娘!如果我九年前跟一個男人結婚,現在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歌霸搖頭,嗚嗚嗚的。
我多少次下決心離開你,多少次又放棄。你就跟藤一樣纏著我,纏死了我。那年“五·一”大假,我重感冒,又拉又吐的,一個人在醫院躺了整整七天,太慘了太凄涼了。那個時候我就發誓跟你分手,可是你卻在最后一天跑到醫院來看我,說你如何想我,還說再也不能讓我受苦了,一定要離婚。你還給我看了你寫的離婚協議書??墒?等我好了,你卻說孩子要中考,不能影響孩子的情緒。
還有那次我表姐給我介紹的大學老師,各方面都不錯的,我打算跟他相處試試。你知道后生氣了,從我們家沖出去,在門口撞到了額頭,流了好多血,還說不去醫院包扎,死了算了,我只好又放棄。
還有那次,我跟單位一個追求我的男同事一起看電影,你居然跑到電影院門口來攔我,說些曖昧的話,生生把男同事氣走了。
還有還有還有!
李小易滔滔不絕的控訴,讓整個屋子都被淚水和悲傷淹沒了。
被淚水和悲傷包圍的歌霸,不斷地點頭、搖頭,不斷地嗚嗚嗚嗚,不斷地從眼里滲出淚水。據說科學家現在已經可以把腦電圖直接掃描出來轉換成文字了,此刻如果要掃描歌霸的腦電圖,形成的文字應該是,對不起,可是我愛你啊,你也愛我啊,我們在一起很幸福啊。
李小易擦了把眼淚繼續說,是的,我們相愛,或者說曾經相愛。你給過我很多快樂,可是我的一生不能就這樣過去!我必須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你明明知道我們永遠都不能在一起,為什么不放我走?為什么不替我想想?你為什么那么自私?你想有一個完整的家,有好名聲好地位,你還想有個女朋友,你太過分了,知不知道?太過分了!你根本不是愛我,你就是愛你自己!
說出這句斬釘截鐵的話,李小易突然松軟下來,沒有力氣了。她停了好一會兒,說,現在我去相親,你好好想想吧,我們回來再談。
歌霸拚命搖頭,嗚嗚嗚的。
李小易不看他,決絕地站起來,出門。
人類已經不能阻擋李小易相親的步伐了。
李小易走進良木緣咖啡廳,一眼就看到表姐和一個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男人背對著她,看上去還算強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汗衫,李小意感覺稍微隨意了些,怎么也該穿件有領子的T恤吧?如果是歌霸……對,李小易想,她要告訴表姐,她終于解除禁錮,終于獲得自由了!終于擺脫歌霸了!
表姐看到她了,向她招手。她頓了頓,平息了一下心情,慢慢走過去。男人站起來朝她笑笑,為她拉出椅子。她看到了男人的下裝,是條米色的半截褲。她又在心里皺了皺眉,應該穿長褲啊,初次見面啊。如果是歌霸……
他們坐下來,表姐為他們作了介紹。其實他們都早已知道彼此的名字了。
李小易第一眼感覺不錯,至少是干干凈凈的,而且比歌霸年輕多了,但個子好像不如歌霸高,臉也沒有歌霸白。唉,干嘛老去比?從現在開始,她要把歌霸從心里趕出去,要開始新生活才是。
表姐對男人說,怎么樣,我表妹漂亮吧?我沒撒謊吧?
男人嘿嘿地說,比照片還好看。
還好,不算口笨。李小易跟他握手。
表姐說,所以才挑花眼了嘛,要不哪里還能等到你呀?
口笨男仍是嘿嘿地笑。
表姐對李小易說,你看,我媽今天非要我陪她去參加她同事兒子的婚禮,我就不能陪你們了。你們倆好好聊聊。這個地方可以喝咖啡,也可以點快餐吃,有匹薩什么的,你們邊吃邊聊,啊?
說罷就站起來要走。
李小易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走了呢?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表姐說,咱倆有的是機會說話,我晚上會給你打電話的。你先好好跟秦先生聊哈,你們都忙,約到一起不容易。
李小易小聲道:我真的有事跟你說。
但表姐沒聽進去,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轉身就走了。
看表姐出了門,口笨男說,好像你比我還怕相親?
李小易沒有說話。她已經從口笨男的眼神里看出來了,他對她很滿意,甚至已經動心,就像歌霸第一次見到她那樣。唉,怎么又想起他了?那么,現在就看她對他是否滿意了。
口笨男說,咱們點餐吧。
李小易說,我一點兒不餓,要不你先點。
口笨男說,那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不餓呢,已經十二點了呀。
李小易說,我就是不餓,什么也不想吃。
口笨男說,你的臉色不太好,不會是生病了?
李小易說,沒生病,我就是不餓。
如果是歌霸,一定會說,怎么了,我的寶貝哪里不舒服?
口笨男說,你不吃,我怎么好意思吃呢?
李小易不再說話。
如果是歌霸,早就站起來摸她的額頭了,還會用自己的額頭去碰她的額頭,試試溫度,然后會說,其實我也不餓,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口笨男說,這個,我一個人怎么好意思吃呢。
李小易低頭喝水。
口笨男說,你怎么會不餓呢,十二點半了呀。
李小易把臉轉到一邊。
如果是歌霸,歌霸早就帶她回家了,讓她躺下,然后親自給她熬粥。雖然那粥很難喝,但他會一勺勺地喂她,把難喝的粥喂成參湯,然后摟著她讓她睡覺,一覺醒來,精神煥發……
啊呀!李小易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騰地站了起來——她的歌霸還綁在椅子上,她親愛的歌霸,嘴里塞滿了東西,無法動彈,也無法求救。如果出了意外,這輩子,她再也無法投入他的懷抱了……
口笨男說,你怎么了?真的不舒服嗎?
李小易突然大喝一聲:閉嘴!
她站起來,甩下餐巾,轉身沖了出去。她快速地橫穿馬路,同時招手叫的士……
結局有好幾種,供各位臆想。
一種是,李小易趕回家,歌霸已經掙脫捆綁報了警,警察將李小易帶走。是涉嫌綁架罪還是涉嫌故意傷害罪?待定。
一種是,李小易趕回家,親手將奄奄一息的歌霸解開,然后請他原諒。但歌霸成啞巴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默默離去。
還有一種是,李小易橫穿馬路時,被飛馳而過的車撞了,撞成腦震蕩,失憶,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告別……
不管是哪一種,我選擇,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