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心虛

斯繼東

1

不知是誰喊了聲:“到家嘍——”一車子女人像蠶寶寶一樣睜開眼,深深淺淺地,就望見了窗外那個熟悉的古塔。小城背山面水,破敗的風(fēng)水塔就建在山尾。望見塔,車就快下高速,司機(jī)適時打開了車載視頻。美美地打上一盹,就要見著老公孩子,女人們的精氣神又回來了。大多數(shù)人都在打電話,含蓄點(diǎn)的是發(fā)短信,車廂內(nèi)鬧騰騰的。一年一度的“三八”節(jié),學(xué)校照例組織去了趟省城。其實(shí)也就離了一天一夜,但看看女人那眉眼。

換上男人會這樣嗎?趙四不緊不慢喝了口水。

“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視屏里正在播那支叫《嘻唰唰》的歌,幾個紅男綠女蹦得很歡:“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欠了我的給我補(bǔ)回來,偷了我的給我交出來……”趙四聽了半天也沒咂摸出個子丑寅卯。

“也許女人天生就骨子輕。”趙四把礦泉水瓶塞回前座后背那只網(wǎng)兜中。

趙四也是女人,趙四當(dāng)然也想老公兒子,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忽然就能這樣身處事外地看其他女人了。好像自己不是女人。好像她學(xué)會了分身術(shù),可以隨時把身體掰成兩半,一半依然混跡于人群,另一半則跳到半空冷眼旁觀。

黃皮早上打來過電話,問幾點(diǎn)到家,要不要來車站接什么的。趙四看了看表,只有十一點(diǎn)多,比預(yù)計早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忙就讓他忙吧,反正叫司機(jī)順路送一下也方便。拿出來的手機(jī)又被趙四塞回褲兜。自從前些年搞起那個領(lǐng)帶加工廠之后,黃皮一直都很忙,經(jīng)常到后半夜才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回家。

大客車順著新世紀(jì)大道駛進(jìn)了市中心。大街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喇叭聲。這些年私家車越來越多,都快把城市的花花腸子給擠破了。沒誰禮讓,大家都在搶道。

隔壁靠窗的小陳突然哇哇叫了起來:“趙老師,快看快看,你家的車。”

女人們都脫殼鴨一樣伸長脖子朝小陳指點(diǎn)的方向看。窮教書的,都還買不起車,看見別人的私家車難免眼饞。趙四就有點(diǎn)飄。

“在哪兒?”趙四慢騰騰地從坐位上欠起身。她知道怎樣把這份得意勁按捺著。其實(shí)這樣問的時候,她已經(jīng)看見了自家那輛白色的馬自達(dá)M6——就在大客車的左前方。

趙四拿出手機(jī)撥黃皮號碼,手機(jī)通了,但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難道黃皮沒在車上?

“快,超上去。”帶隊的老滕自作主張地對司機(jī)說。老滕是學(xué)校里的副校長兼工會主席,車上就他與司機(jī)兩個男人。

轉(zhuǎn)彎過東橋時,大客車超上了馬自達(dá)。

兩車并肩那一刻,趙四透過窗玻璃看見了黃皮。是他駕的車,但副駕座還坐了個女人,一個比趙四年輕的女人。他們在聊天,聊得很歡。也許黃皮講了個什么段子,女人笑得花枝亂顫。趙四的心 “咯噔”了一下。

另一個趙四就笑:真是的,不就順路載個女人嗎?

司機(jī)在老滕的指揮下,踩把剎車,將車靠到路邊,同時打開了車門。趙四不慌不忙地拎上行李,朝大伙揮揮手,很淑女地下了車。

趙四繞過車頭候在路口。馬自達(dá)慢騰騰地迎面過來。趙四很得體地朝黃皮招手。

先看見她的應(yīng)該是那個女人。女人附身朝黃皮說了一句什么,馬自達(dá)提速了。趙四繼續(xù)招手。近了,更近了,就到眼前了,趙四繼續(xù)招手,但馬自達(dá)并沒有停下,它瞎了眼似的貼著趙四身子馳過,像箭一樣決絕,像泥鰍一樣靈活,然后像屁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看見了她!那個瞬間很短,短得電光火石,但趙四確確鑿鑿地捕捉到了——目光與目光的瞬間交匯。

趙四像個傻瓜一樣站在路中央。來來往往的車都停了下來,喇叭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但趙四已經(jīng)聽不見了。

車上的女人都目睹了這一幕。大客車搖搖晃晃剛挪開步,不得不重新停下來。老滕把光禿禿的腦袋伸出車窗,朝趙四喊:“趙老師,趙老師。”但趙四什么都沒聽見。

大客車的門再次打開。老滕跑過去把趙四拉到了路邊。

趙四終于醒過來,聽見了老滕的話。

“上車吧,大伙都等著呢。”老滕說。老滕看上去很可憐。

趙四跟著老滕重新上了車,是老滕拿的行李。在老滕的幫助下,趙四找到了原來那個位子,她的旅行包也塞回到了行李架上。趙四的臉煞白煞白的,像被誰一口氣抽光了血。本來鴨棚一樣的車廂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那幾個紅男綠女還在視屏里蹦著:“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傷啊傷……晃啊晃……裝啊裝……多可惜……哦……想啊想……藏啊藏……嚷啊嚷——”

2

趙四是最后一個下的車。

大客車在她家的小區(qū)門口停下。老滕緊跟著下了車。“要我陪你上去嗎?”老滕看上去像個闖禍的孩子。“放心吧,我沒事的。”趙四說。

趙四是真的沒事了,她的大腦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干凈過。

小區(qū)入口進(jìn)去,左拐第一幢,爬上四樓,打開右邊那扇盼盼牌防盜門,就是她四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計一百四十平米的家。黃皮現(xiàn)在就坐在客廳中間那個三人沙發(fā)上,他在耐心等她回家。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足夠的花言巧語和甜言蜜語。事實(shí)證明,他有把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本事。當(dāng)然,這一切現(xiàn)在都沒用了。那電光火石的一瞬,已經(jīng)戳穿了所有的謊言,生活由此原形畢露。除了黃皮,趙四知道那個小保姆也在等著,她有著比獵狗更靈敏的嗅覺,她已經(jīng)擦干那雙手,隨時準(zhǔn)備為一場好戲賣力鼓掌。

我不能回家。趙四對自己說。她的腦子清醒得就像用洗手液洗了兩遍。生活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它正下好套等著人朝里鉆。去做那個砸東西、撕臉皮、哭哭啼啼、大打出手的潑婦嗎?這樣只會讓黃皮的計劃得逞,讓保姆看成一場好戲。絕對不能回家!趙四對自己說。

于是趙四離開小區(qū)走上了大街。

但是,不回家,去哪兒呢?天可真熱,該帶一頂太陽帽出來的。我的太陽帽呢?對了,一定是落在大客車上了。現(xiàn)在向左還是向右?我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也許該先去吃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至少得先去買瓶礦泉水。我還拎著這個旅行包干嘛?無論如何都得先找一個垃圾筒。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嗎?春天到了,油菜花開了,我看上去一定像個花癡。

滿大街是燦爛的陽光和不懷好意的笑容。趙四茫然地走在大街上,腦袋瓜就像沉甸甸的旅行包,塞滿了許多不著邊際的念頭。

在大街轉(zhuǎn)彎的一家鮮花店門口,趙四終于看到了一個垃圾筒。整整一天一夜,趙四一直在買東西,直到包鼓得不能再鼓。包里的東西,趙四一樣樣都報得出來,一套六件裝的夏季床上用品,一件紅色T恤,一條牛仔褲,兩套童裝(一套是巴布豆,一套是巴拉巴拉),一把剃須刀,一瓶男士專用香水,一只ZIPPO打火機(jī)加一罐專用煤油,三張黃皮喜歡聽的王菲的CD,一套兒子想要的美國動畫片《貓和老鼠》。對了,還有一條花邊內(nèi)褲。

走到垃圾筒邊,就要把包擲進(jìn)去時,趙四愣了一下。她突然間發(fā)現(xiàn),包里那一件件東西,不是替丈夫購的,就是為兒子買的,或者為這個家添置的。她跑到省城逛了一天一夜的街,只給自己帶回了一樣?xùn)|西,就是那條快被遺忘的花邊內(nèi)褲。一條內(nèi)褲。還帶花邊。生活可真夠幽默的。

一輛車子悄無聲息地停到趙四身邊。

黃皮從駕駛室走了出來。白色的西裝,整整齊齊的頭發(fā),一塵不染的皮鞋。一個清花水落的男人。他的目光是那么的無辜,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清白。你敢說他剛剛跟另外一個女人干過,還沒來得及把他的家當(dāng)洗一洗嗎?絕對是污蔑。沒人會相信這一點(diǎn)的。對。夏天快到了,作為他的妻子,應(yīng)該做的事情就是:給他添一些更時鮮的衣服(比如一件紅色T恤,一條牛仔褲),把他的胡須剃得再干凈一些(家里那把剃須刀不利索了得換一把新的),出門前千萬別忘記為他噴灑一點(diǎn)香水(家里缺少一瓶正宗法國產(chǎn)的男士專用香水),然后好好洗個熱水澡,換上那條帶花邊的內(nèi)褲,耐心地躺在床上,等他在操完另一女人之后回家操你。

陽光燦爛。大街上人頭攢動。趙四看見男人朝女人走去,并伸手接她的旅行包。趙四看見女人的手高高拎起,就像一根高爾夫球桿,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無比漂亮的弧線。

耳光響亮。

3

趙四在“海藍(lán)云天”等到了吳小莉。

那只旅行包最終沒被擲掉。趙四拎著它鉆進(jìn)了一輛的士。那輛的士也是湊上來看熱鬧的。“小姐去哪兒?”司機(jī)很小心地問。但趙四不知道去哪。“你先開吧”,趙四說。的士開始在大街上兜圈子,司機(jī)一直都在后視鏡里偷偷地看她。趙四把想得出來的名字、可以落腳的地方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那么多的同學(xué),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小姐妹,一茬一茬過來,曾經(jīng)是多么親密啊,有什么話不能說,有什么事需隱瞞?可自從嫁給黃皮后,她們一個個都疏遠(yuǎn)了,生分了,消失了。趙四發(fā)現(xiàn),除了黃皮,除了這個家,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趙四最后想到了吳小莉。

“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去省城了嗎?”吳小莉的嘴比刀子還快。吳小莉是趙四的小姨,就大了她幾個月。從換鞋,取牌子,脫衣服,拿毛巾和手機(jī)袋,到光著身子扎進(jìn)熱水池,趙四一直都緊閉著嘴,她不知道怎么跟她說。

她與黃皮的事吳小莉一開始就反對。“他這人看著不踏實(shí)。”吳小莉說,“你這是天鵝肉硬往癩蛤蟆嘴里塞啊。”吳小莉說,“我閉著眼幫你去大街上拎一個都比他強(qiáng)。”吳小莉說,“他到底哪一點(diǎn)讓你看上了?”吳小莉說。可問題是,趙四也不知道自己看上了黃皮的哪一點(diǎn)。

從高中同班三年,到趙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黃皮一直都在趙四眼前晃。晃著晃著,黃皮就沒有起初那么讓人討厭了;晃著晃著,沒什么優(yōu)點(diǎn)的黃皮變得找不著什么缺點(diǎn)了;晃著晃著,趙四變得一天不看見黃皮就別扭了;晃著晃著,他們開始約會,做愛,然后就是結(jié)婚。打小開始,趙四就挺把吳小莉的話當(dāng)話。但這次,聽著聽著,事情南轅北轍了。

你到底還是知道了。吳小莉說。

除了你被蒙在鼓里,別人誰不知道啊?吳小莉說。

你還記得那次腆著大肚子回鄉(xiāng)下我問你拿鑰匙的事嗎?吳小莉說。

趙四記得。黃皮說,廠子那么忙,我什么都照顧不了你,要不你回鄉(xiāng)下去住?在車站等車時趙四碰上了吳小莉。你回鄉(xiāng)下干嘛,這個時候?你就——吳小莉咽回了后半句。那你把鑰匙給我。趙四就把家里的鑰匙給了她。

那天中午氣象預(yù)報說有臺風(fēng),我怕黃皮忘關(guān)窗門,就去了你家。開防盜鎖之前我敲過門,里面沒響動,我以為沒人。進(jìn)去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門關(guān)著,里面水聲花花。窗門果然都開著,我就一扇扇關(guān)了。屋子里亂七八糟的,我就拿了抹布拖把開始整理。等我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時,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我喊了聲黃皮,但那邊半天沒反應(yīng)。在衛(wèi)生間門口,我傻了眼,對方也傻了眼。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不是黃皮,而是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光著身子的女人。

浴室里正在上映一部無聲電影。四周的水聲喧嘩聲消失了,霧氣騰騰中,不時有赤裸的身體像鬼魅一樣閃過,面孔模糊,笑聲猙獰。

趙四看著自己的身體像塊海綿一樣在水中舒展。它是那么的純潔,如同圣壇上的祭品。除了黃皮,沒有一個男人碰過它,一個指頭都沒有。它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汗毛,從頭到尾,從里到外,深深淺淺,溝溝壑壑,都只屬于另一個身體,另一雙手,另一張嘴,另一條舌頭,另一根不帶骨頭的肉。被面團(tuán)一樣揉,被紙一樣撕,被骨頭一樣吮,被狗舌頭一樣舔,被騾驢一樣騎,被死豬一樣踢,被瘋狗一樣咬,被牛馬一樣抽,被狗屎一樣踩,被煤蜂窩一樣捅,被壓路機(jī)一樣碾,被絞肉機(jī)一樣絞。被把玩,被蹂躪,被踐踏,被糟蹋,被發(fā)泄。心甘情愿地替他做一切,死心塌地地讓他做一切。比畜生更卑賤,比妓女更淫蕩,卻像菩薩一樣慈悲。因為她只屬于他,如同他只屬于她。因為她的身體就是他的身體,所以他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

但是現(xiàn)在,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臟,那么的賤,那么的可恥,那么的愚蠢。即使把它的每個毛孔都挑開,每一道縫隙都扒開,每一根毛發(fā)都拔下來,把腦顱打開,把胸腔腹腔剖開,把五臟六肺都揪出來,把血管和神經(jīng)一根根抽出來,用鹽擦,用煙熏,用火燙,用清水沖,用開水煮,用酒精泡,用肥皂洗潔精凈廁靈洗,用抹布板刷清潔球刷,都已經(jīng)洗不干凈。

4

趙四走進(jìn)廚房。

吳小莉并沒察覺,她正在打蛋。兩個蛋撲騰著從碗沿跌進(jìn)白瓷碗。黃是黃,清是清。清清爽爽,就像一對陌生的男女。

一雙筷子伸進(jìn)去,兩個蛋被攪到了一塊。“哐哐哐——”黃不再是黃,清不再是清。現(xiàn)在,你還能把兩個蛋重新分開嗎?

吳小莉回過頭。

“要我?guī)兔?”趙四問。其實(shí)趙四根本幫不了什么,這么多年的快餐外賣早讓她生分了鍋碗瓢鏟。

“不用,你去看會兒電視吧。” 吳小莉麻利地把打勻的蛋倒進(jìn)油鍋,“嗞——”蛋沿卷起了一圈乳黃的花邊。

趙四站在旁邊,覺得吳小莉變了。

原來纖手不動一個花紙里的人,現(xiàn)在系上塊圍裙,居然都敢給人做炒榨面了。榨面是剡地的土特產(chǎn),生產(chǎn)工藝繁復(fù),得經(jīng)過淘、碾、蒸、榨、攤、曬多道工序。早先是女人坐月子才享受得上的吃食。榨面吃起來,要方便最方便,要復(fù)雜也最復(fù)雜。方便的是湯榨面:開水鍋里擲半張一張面,胡亂放幾只蝦或臥個蛋或加點(diǎn)蔥花菜葉,撈起即可。另一種復(fù)雜的就是吳小莉在做的炒榨面,一道是一道,慢條斯理得能讓一個急性子的人憋死。在剡地,炒榨面常被用來考量一個女人的手藝和婦道。

“露露不回來吃嗎?” 露露是吳小莉的女兒。

“她在學(xué)校吃。”

對了,露露讀的是寄宿制學(xué)校。

“馬拉呢?”馬拉是吳小莉的先生。趙四叫慣了名字。

“飯局。”

趙四覺得有點(diǎn)餓。就倆人,吃點(diǎn)什么不成,非得這樣折騰?但吳小莉一點(diǎn)都不急。她在攤鍋里的蛋。蛋不能焦,又要攤得薄,越薄越好。“反正就那個蛋,非得攤那么薄?”“攤得薄了切出的蛋絲才多。黃澄澄覆一海碗端上桌,主人顯出客氣,客人看著喜氣。” 趙四記得很多年前曾跟母親這樣一問一答過。

“他們說,女人留男人靠胃。”吳小莉關(guān)掉火,把蛋撈到砧板上,開始用細(xì)刀子切蛋絲。

那兩個蛋呢?早變成了薄薄一張紙,現(xiàn)在又被剁成了絲絲縷縷的碎片。

胃?趙四忽然就想到了電影《雙食記》。那個“余男”從頭至尾都在笑。一刀,一刀,又一刀——第一刀:椒姜羊排煲配西瓜蓮子羹,嘿嘿;第二刀:香酥腦花配花生烏雞燉參湯,嘿嘿;第三刀:清蒸大閘蟹配番茄芋頭牛肉羹,嘿嘿;第四刀:豉爆鯰魚配麥冬菠菜豬肝湯,嘿嘿;第五刀:爆炒田螺配甲魚湯,嘿嘿;第六刀:紅燒羊肉配老鴨湯,嘿嘿;第七刀:蝦配大劑量維生素C,嘿嘿——用胃留?留得住嗎?值得嗎?用胃殺男人還差不多。

趙四從來都不是一個會拿主意的人。遇上事非得做抉擇時,她總是拖,許多事拖著拖著也會有個結(jié)果。但這一次,趙四忽然有了決斷。這個決斷是從茫然中慢慢浮出來的,在浴室的霧氣里漸顯清晰,現(xiàn)在,在“余男”的笑聲中,變得更為確鑿。

“我也是在氣頭上,現(xiàn)在想想,我不該跟你說那件事。”吳小莉把切好的肉絲放入油鍋,開始切早已剝好的冬筍。

趙四聽出來了,吳小莉在勸她。

吳小莉以前也勸過她。但以前是勸她別跟黃皮結(jié)婚。這回,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后,她卻開始勸自己別跟黃皮離婚。

“你說這世上有不偷腥的男人嗎?”問這話時吳小莉并沒有抬頭,“真有,怕也只是沒那個膽。就說我家馬拉吧,天天在飯桌上跟形形色色的人混,你能保證他從沒做過出格的事?要證實(shí)這事不難,我只要到電信局去拉一拉他的手機(jī)賬單。可真要逮到個小三,我又能怎么著?這不是自己給自己出難題嗎?”她在專心切那半塊冬筍,看得出她的刀功很好。

“他們說,男人就像泥鰍,你得用手捧著。捏得太緊,泥鰍就會從指縫中滑走。所以女人還是不要太精明的好。老話說,糊涂是福。”冬筍入鍋了,現(xiàn)在是豆腐干,在切開之前你很難想像內(nèi)里會有這么白。

趙四看著吳小莉的背影,這身影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那個從來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總給她主心骨的強(qiáng)悍的小姨到哪兒去了?

“活到一半的時候,讓一切歸零,重新開始?可如果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糟呢?我可冒不起這樣的風(fēng)險。”最遲入鍋的是大蒜,吳小莉把它們切得齊嶄嶄的,就像用油標(biāo)卡尺量過一樣。

這些話,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啊?想起來了。趙四以前也這樣勸過別人。是誰?想不起來了,但肯定不止一個。

“做人不能太認(rèn)真,更不能鉆牛角尖,那樣只會讓自己沒有退路。你試著想一下,如果省城回來的車子不早點(diǎn),如果那個多事的同事沒看見你家的車,如果那個該死的老滕不指揮車子趕超,事情會怎么樣?風(fēng)調(diào)雨順,說不定這會你正跟黃皮膩在一塊兒呢。”八成熟的霍頭起鍋后已盛到碗里,吳小莉把鍋洗干凈,重新注入色拉油,泡脹的榨面被撈了起來。

此后,直到兩碗色香味俱全的炒榨面端上餐桌,整個過程穿插有致又一氣呵成。不得不承認(rèn),吳小莉的手藝和婦德都經(jīng)受住了考量。

5

在酒吧,趙四給老滕打了個電話。

第二天上午有兩節(jié)課,趙四得請個假。

趙四是從吳小莉家溜出來的。吳小莉去主臥室鋪床,趙四說,我睡露露的床。吳小莉怔了下。這么多年過來,兩人湊一塊總是同床,結(jié)婚后也如此。在趙四家,黃皮得讓道,在吳小莉家,馬拉也得滾蛋。早早上床,到底睡不著。趙四就悄悄出了門,之后又懵懵懂懂地闖進(jìn)了一家酒吧。

酒吧比預(yù)想的要吵。老滕在電話里問了兩遍:“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趙四略一遲疑,就報了地點(diǎn)。老滕是個好人。對趙四一直特別關(guān)照,小到換課排班,大到評職稱定先進(jìn),都像個長輩一樣在暗地里幫襯著。不該瞞。

服務(wù)生過來,趙四點(diǎn)了瓶啤酒。等他下好單要走,趙四改口又加了兩瓶。長夜漫漫,趙四忽然就想嘗嘗一個人醉酒的滋味。

手機(jī)震了震。

是個短信,黃皮的。“老婆你在哪,求求你,回家吧。我跟你解釋。”

從下午開始,黃皮已經(jīng)打過不下十個電話,趙四都沒接。后來黃皮就改成了短信,這是第九個。

解釋?趙四笑笑,灌了一大口啤酒。

酒是喜力,有點(diǎn)苦,但是很爽。

趙四這樣笑時,對面坐下來一個人。

居然是老滕。

“我陪你喝。”老滕說。

啟開啤酒的的確是老滕。晚上二門不出的老滕。平時局領(lǐng)導(dǎo)來也滴酒不陪的老滕。

“你出來領(lǐng)導(dǎo)批過嗎?” 趙四說。是一向以來她跟老滕說話的語氣,但現(xiàn)在聽上去怪怪的,跟酒吧的氣氛很不協(xié)調(diào)。

“管他呢,喝酒。”老滕舉起酒瓶,管自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挺合拍,無論是跟酒吧的音樂還是燈光。但,這樣的語調(diào)和動作,放在老滕身上又是古怪的。

怎么了,今天?讓趙四覺得陌生的似乎并不只吳小莉一個。

說到底,也就是黃皮車上坐了個女人。外人看得出什么端倪?至于讓好心腸的老滕這樣悲壯嗎?

“別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出來吧……”老滕說。

好熟悉的腔調(diào)!對了,是許多電影里都有的一句臺詞。趙四忽然就有了作為一個觀眾的好奇心。黃皮的事暫時變得次要了,現(xiàn)在,她更關(guān)心另一件事。

老滕突然哭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

趙四手足無措地看著老滕。老滕勸別人倒把自己給勸哭了。

老滕不哭了。他抬起頭,順手捋了捋頭發(fā)。這是他的習(xí)慣動作。老滕的大半個頭都禿了,左邊碩果僅存的幾根長頭發(fā),被梳子和摩絲很勉為其難地捋向右邊,隨時都得擔(dān)心掉下來。

“我知道黃皮跟那女人的事,很早就知道了,其實(shí)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都知道……”老滕說。

趙四覺得很冷,像被塞進(jìn)了冰柜。她想像得出,女同事們在廁所里議論這種事時的神情。但她不難過,真的,一點(diǎn)都不。一塊石頭落了地,作為觀眾,她似乎等到了一個擔(dān)心而又期待的答案。

“可是老滕你哭什么啊?”趙四說。是啊,該哭的人是趙四不是老滕。

“我老婆,我老婆在外面也有了人,我也是最后一個知道……”老滕又女人一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噢,原來如此。趙四現(xiàn)在知道老滕平日為何那么關(guān)照自己了。

又一個包袱抖了出來。作為觀眾,挺過癮的。

“我們都是受害者……”老滕忽地抬起頭,捋了捋頭發(fā)。

“?”

“我們可以聯(lián)合起來——報復(fù)他們!”老滕又灌了半瓶酒,他的眼里發(fā)出斗士才有的迷人光芒。

“聯(lián)合?報復(fù)?”趙四覺得自己也要被感染了。她的身份開始由觀眾變成演員。女一號,至少也是女二號。

老滕的計劃說具體點(diǎn),就是去開房間。老滕早已成竹在胸,他甚至連誰付房費(fèi)的細(xì)節(jié)都考慮到了。

“你付——不成,我付——也不成。這事還必須得是——AA制。”老滕說。趙四都快笑出聲了,但她立馬控制住自己。酒早上了老滕的臉,他的表情很嚴(yán)肅,容不得半點(diǎn)褻瀆。趙四突然想起一個細(xì)節(jié):老滕那會兒指揮大客司機(jī)超馬自達(dá)是有意的嗎?但趙四問出的是另一個嚴(yán)肅的話題:“你那工具,好使嗎?”

這話讓趙四自己嚇了一跳。

老滕也愣了愣,終于明白過來。老滕帶點(diǎn)害羞地說:“行的,當(dāng)然行!不信的話……”

這個時候,服務(wù)生走了過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趙四剛才沒注意到。激情燃燒的老滕不得不打住了話頭。

房間最終沒有開成。

就在他們準(zhǔn)備離開的當(dāng)兒,來了個電話。酒吧挺鬧,趙四就躲進(jìn)了衛(wèi)生間。

等她接好電話,順便解個手出來,老滕不見了。

趙四喚服務(wù)員。

“剛才那位男士已經(jīng)買了單,他說有急事先走一步。”服務(wù)生說。還是剛才那位帥氣的男生,鼻梁高高的,焗黃的頭發(fā)中夾雜著幾縷彩色。趙四還瞥見他的右耳上戴了個銀色的耳環(huán)。

要說計劃,喜力啤酒應(yīng)該也算其中的一部分吧?不是說AA制嗎?

趙四攔了一輛的士。在車?yán)?老滕的短信過來了:“明天的課我已幫你調(diào)好。”之前那個慈祥的老滕又回來了。也許老滕也接了個電話,于是酒就醒了。

在一間將開未開的幽暗的房間里,趙四看見老滕開始笨拙地脫衣服。一件,一件,又一件。

面對一具赤裸、陌生、衰敗而又丑陋的肉身,你真的不會奪門而逃嗎?趙四問自己。

也許這還是一個圈套。老滕的老婆根本就沒出軌。這一切恰恰是老滕,一個就要走向沒落的老男人的最后一點(diǎn)性幻想。趙四提醒自己。

是的,我會的。我不在乎這些。只要沒出息的老滕不退縮,我就會繼續(xù)。哪怕是咬著牙噙著淚,哪怕是中途惡心到嘔吐,哪怕是世界末日提前來臨,我也會把該干的一切干完。一個聲音回答。

別騙自己了,這一切都是假設(shè)而已。另一個聲音反駁說。

6

電話是趙四的母親打來的。其實(shí)晶晶并沒發(fā)燒,他早已美美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是母親騙了趙四。

臥室里只亮了一盞臺燈,母親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抽泣。

站在門口,看到這一幕,趙四的心軟了一下。

母親從來都不哭。趙四十歲那年,父親離家出走,母親都沒哭。“我就不信離了男人天會塌。”母親笑著對鄰居說。此后,母親種桑養(yǎng)蠶、開雜貨店、販賣長毛兔,果真只手撐起了一個家。自懂事起,別家孩子有的,趙四和弟弟們一樣都沒缺過。母親不但拉扯大了姐弟仨,還把他們一個個送進(jìn)了大學(xué)。

“是黃皮來過了?”這是趙四的第一反應(yīng)。但是,就算黃皮來過,他也不會說什么的,頂多提到吵架。

“你可別傻啊,趙四。”母親說。

“我好好的,你哭什么啊?是小姨來過電話?她說了什么?”趙四問。也不像,吳小莉要打電話也不會先給母親打。

“娘就是犯了傻。別看娘臉上笑,其實(shí)心里苦。別人都以為娘不后悔,其實(shí)娘悔了一輩子。”

母親在說她跟父親的事。那時候,父親在隔壁鎮(zhèn)上教書。白面書生一個,手風(fēng)琴拉得全縣都有名氣。一個剛剛分配進(jìn)校的女教師就動了心。閑話傳到母親耳朵里,她光著腳,連褲管都沒放下(當(dāng)時她正好在水稻田里拔稗草),一口氣趕到學(xué)校,把那個女教師的臉給撕了個稀巴爛。按父親的說法,他跟那女教師根本就沒那檔事,但母親這樣一鬧,他的臉面掛不住,只好來了個假戲真做。

就快活到頭的時候,一向死狗硬牙床的母親松了口,卻是因為女兒。趙四覺得心酸。自己早已做了母親,就不能別再讓母親操心了嗎?這樣想時,內(nèi)心那個決斷似乎松動了一下。

“男人再大,也還是孩子,總會時不時地犯糊涂。這個時候你得拉他一把,他頭腦一激靈身體就回來了。我那時沒腦子,不但沒拉,還踹了一腳。你父親就是這樣被我攆出門的。”

“你提這些陳年狗屁事干嘛?你聽到了什么?”可是誰會告訴她黃皮跟那女人的事呢?

“你別瞞我了,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了。你懷孕那會兒黃皮在外面就有了人。”

趙四的身體晃了一晃。

趙四想起來了,在她懷孕住娘家的日子,母親曾經(jīng)接過一個很長很長的電話。問誰,說是小姨。問什么事,說是沒什么事。之后,母親變得有點(diǎn)異樣,目光躲躲閃閃,一個人時就憂心忡忡。趙四覺得有點(diǎn)蹊蹺,但當(dāng)時一門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哪里會往深處想?

“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嗎?連晶晶都知道。”

“你瞧見桌上那架遙控飛機(jī)了嗎?”母親轉(zhuǎn)過身指給她看。

趙四進(jìn)門時就瞧見了。那會兒它還泊在新世紀(jì)商城的柜架上,把晶晶勾得掉了魂。有好幾次經(jīng)過時,趙四都想出手,可看看標(biāo)簽上那個數(shù)字,到底不是該需該用的東西。之后她去省城培訓(xùn)了半個月,回來時,遙控飛機(jī)已經(jīng)降落到了晶晶的床頭。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黃皮買的。

“不是黃皮買的,是那個女人。”母親說。

母親還在說:“看晶晶那么寶貝,我有次就隨口問,爸爸買的還是媽媽買的?晶晶挺神秘地把嘴放到我耳邊說,這是個秘密,不能告訴媽媽。然后他告訴我說,是一個漂亮的阿姨送他的。那個神奇的阿姨總在媽媽不在的時候出現(xiàn)……”

趙四感覺自己正往一個巨大的黑洞里掉。她想呼救,但是出不了聲。四周圍滿了人,每一張面孔都很熟悉,其中有吳小莉,有母親,有年輕時的父親,甚至還有她四歲的兒子晶晶。大家都神情肅穆,仿佛在參加一個葬禮。

沒有人伸出手來。

7

趙四跨進(jìn)家門時,手里還拎著那只包。

那個家是你的,不是那個婊子的。就算你明天跟他離婚,但今晚上還是你的,至少一半是你的。為什么不回家呢?你有什么好心虛的?該心虛的是那對賊人。另一個趙四說。

趙四真的硬著頭皮回了家。不吵,不說話,明天一早去街道辦離婚。這些趙四都想好了。趙四沒想好的是,如果黃皮已經(jīng)睡在床上,她該怎么樣。去睡沙發(fā)或打地鋪?倒變成他有理了?那么把他從床上轟下來?黃皮不會那么聽話的,中間免不了要大動干戈。

但黃皮沒在床上,他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趙四松了口氣。

“我知道你會回家的。”黃皮笑嘻嘻地過來接她的包。他的目光還是那么的無辜,他的表情還是那么的清白。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仿佛被趙四抽耳光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趙四打開了他的手。趙四沒吭聲。

趙四拎著包進(jìn)了臥室。

黃皮跟了進(jìn)來,“你下手可真狠,我的眼睛到現(xiàn)在還蹦五角星。”

趙四開始扯床上的被單、枕套、枕巾、床罩。

“我知道我錯了。”黃皮說。

拉鏈撕啦撕啦地響,趙四沒響。

趙四把擲到地上的東西用腳攏成一團(tuán),抱出了臥室。

“我真是昏了頭。”黃皮說。

趙四從旅行包里翻出那套六件裝的夏季床上用品,一只床罩,一個被套,一對枕套,兩個靠墊套。天藍(lán)色,像夏日天空那樣涼爽的藍(lán)。現(xiàn)在換上去還早了點(diǎn),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新的,干凈的。床罩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肿×舜?絲棉被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靥走M(jìn)了被套,但是枕套有一對。趙四呆了一下,這是她沒想到的。

黃皮忽然從背后攔腰抱住了她。好像他一動不動站在旁邊這么久就是為了等這個機(jī)會。

趙四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扳開了黃皮的手。

“臟。”趙四說。說好不吭聲的,到底還是吐了一個詞。

“你說得對。”黃皮自言自語著,走出了臥室。一個死皮賴臉的人就這樣輕易放手?讓趙四覺得意外,但這一次畢竟不同以往。

趙四走過去鎖了門。黃銅的門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生了銹。新房搬進(jìn)來后這么多年,這門一直開著,從來沒有真正關(guān)過一次。一夫一妻,在自己家里,沒有什么事是需要先把臥室的門鎖上再做的。

拉上窗簾,打開臺燈,關(guān)掉日光燈,脫光衣服,趙四躺到了被窩里。房間空蕩得就像一個孤島。生活中充滿了隱喻。開了這么多年的門,現(xiàn)在終于關(guān)上了。一扇門都有權(quán)利嘲諷。趙四坐在被窩里又笑了一下。

“咔嚓”一聲,房門重新開了。

門當(dāng)然被趙四鎖死了,但她忘了拔那串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從他們住進(jìn)來的那天起,那串鑰匙就一直掛在門把上。

像往常一樣,黃皮把自己洗干凈了。黃皮一絲不掛地從衛(wèi)生間走進(jìn)了臥室。

趙四死死地攥住被角,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不是害怕,而是心虛。

她心虛什么呢?該心虛的是他。但現(xiàn)在心虛的偏偏是她。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他早已不是以前那個黃皮,但他依然是黃皮。赤裸的身體,一絲不掛的身體,它是那么的真實(shí),并沒有因為背叛而變得陌生。

“你滾開。”趙四說。但她的話是無效的。他繼續(xù)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他盯著她,目光是那么的無辜,又是那么的放肆。他的眼睛就像一雙手,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手軟地剝光她的衣服。

“我死都不會答應(yīng)。”趙四說。但她的話是無效的。他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他掀開了她蓋在身上的被子。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死皮賴臉,但骨子里透著輕蔑。因為他熟悉她的身體,熟悉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他知道她可以為他守身如玉。他知道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你想強(qiáng)暴我?”趙四說。但她的話已經(jīng)越來越軟弱。他扒下了她的帶花邊的內(nèi)褲。現(xiàn)在,她的身體也一絲不掛了。對等的赤裸。于是他舉得更高了,比一面旗幟更驕傲,比一個惡棍更加肆無忌憚。它的自信來自何處?它不是對自己有把握,它是對面前的另一具身體有把握。

“我恨你。”趙四說。這話已不是在對黃皮說,這是趙四在對自己的身體說。她的身體逃不脫他的身體。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在她的面前晃來晃去。因為她是屬于他的,而且只屬于他。這跟離不離婚沒有關(guān)系,這跟背不背叛也沒有關(guān)系。

“你別想阻攔我。”這不是趙四在說,也不是黃皮在說,這已經(jīng)是另一聲音在說,它來自趙四的身體。她的高傲只針對其他男人,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個妓女,要多淫蕩有多淫蕩,要多下賤有多下賤。而他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

“你是攔不住我的。我要把你虛偽的面目揭穿。”那個聲音說。她的身體因這句話變得面團(tuán)一樣柔軟。

“其實(shí)你一直都在騙自己。你所謂的離婚僅僅是做給別人看的,是做給自己那點(diǎn)可憐兮兮的自尊看的。”那個聲音說。趙四的眼前忽然晃過一張臉,一張面容模糊的臉。她最早背叛的手臂已水草一樣舒展。

“其實(shí)你也跟我一樣渴望被強(qiáng)暴,一個已經(jīng)背叛你的身體,或者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身體。”那個聲音說。在這張面容模糊的臉上,趙四首先看見的是一個閃閃發(fā)亮的銀色耳環(huán)。“你是個同謀者。”那個聲音說。

“同謀!同謀!!同謀!!!”那個聲音越來越歇斯底里。

正是靠著這只銀色耳環(huán),那張臉仿佛藥水泡浸下的照片,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清晰。那個聲音越來越小。趙四的耳邊響起了另外一種聲音:“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

是那首趙四一直聽不出所以然的《嘻唰唰》,“……傷啊傷……晃啊晃……裝啊裝……多可惜……哦……想啊想……藏啊藏……嚷啊嚷——”

在浮浮沉沉的歌聲中,可恥的快感不可篡改地跟著高潮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