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蕭
那年我十四虛歲,有次去稱勾趕集,用知了皮換取二十枚分幣,拿出一毛二分錢買了本《越南少年抗擊美國佬的故事》,回到家早錯過午飯時間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又不敢跟娘說實話,最后去西院掇開爺爺的小屋門,把箅子里幾個薯干面窩頭全塞嚅著吃了。爺爺知道后心疼得說不出話,似有淚花在眼眶內打轉。
另有一次,兜里裝著姐姐賣草帽辮后賞給我的一毛五分錢,坐不住了,趁午休趟過漳河到蘇村供銷社圖書角買了本《張思德的故事》。回家后使勁想,到底也沒想出供銷社柜臺里面有什么玩具,敢情,腦瓜全讓圖書給占領了。
上初中時我跟爺爺在西院那個低矮的小屋住,書籍隨著年齡增添,炕頭墻上那個不大的墻窯快摞滿了。夜里我讀《林海雪原》《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紅日》《紅旗譜》《平原槍聲》《烈火金剛》《暴風驟雨》等,煤油燈滋滋啦啦燒出煙霧,將周圍的空氣涂抹得一灘糊涂。爺爺坐在小桌旁,我看書,他看我,鼻窟窿也被熏黑了。
高中畢業后我當了民辦教師,除生產隊按棒勞力補給工分外,國家每月發五元錢津貼。那時一元錢就能買一只燒雞吶!我把第一個月的津貼全用于解書饞了,步行二十余里去縣城新華書店買了孫梨的《鐵木前傳》、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周立波的《山鄉巨變》、劉真的《三座峰的駱駝》。
然后我考上了地區財貿學校,然后畢業進入糧食系統工作,七零八落在報刊上發表一些嫩豆腐塊似的詩歌,甚至有作品上了《人民日報》《河北日報》以及十余家文學期刊。然后到了1988年3月,我成了作家,因為手里有了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證。這都沾讀書多的光。書蟲子吃進的是書卷氣,吐出的卻是淵博的知識。我走馬觀花瀏覽過許多書,少有倒背如流以及念念不忘的,偶有所思演繹成鉛字,也算小有斬獲吧。
2002年仲秋去石家莊鹿泉療養院參加《詩選刊》編輯部舉辦的“金秋詩會”,有天夜里在浙江詩人莊曉明住處閑聊,眼睛不由為之一亮。我看見了以下幾本書:《切·米沃什詩選》《耶胡達·阿米亥詩選》(上、下冊)、《保羅·策蘭詩文選》《卡瓦菲斯詩選》。自己逛過的書店書市可謂不老少,怎么從沒見過這些書呢?我贊不絕口,近似于嘮叨。莊曉明時任山東某市某大公司總經理,何等精明樣人,說羅老師如果喜愛的話,盡管拿去,我路過南京再買一套。這才是剛瞌睡就有人遞來了枕頭,我喜出望外,當即合算一下,給他七十元,悉數將五本書收歸已有。坐在回邯鄲的火車上我沾沾自喜,此次石家莊之行最大的收獲當屬這幾本書了
2004年夏末往市里搬家那天,紙箱滿登登裝了三十只,一些期刊因年代久遠,紙頁已經發黃,兒子邊拾掇邊嘟囔,覺得是累贅。再說邯鄲那邊的兩室一廳地方太窄小,無奈只好當廢紙賣,六毛錢一斤,換得鈔票一百六十六元,感覺卻像割掉了身上的肉,個中戀戀不舍之意,外人概莫能知。
買書的事情依舊計劃并落實著。因為買房導致手頭拮據,不得已縮減為每月只花十元錢用于買書。我老去舊書市場或盜版書市溜達,鬼才曉得愛書情之切,勉為其難之窘迫況味。平淡中也會迸濺浪花,那天我掏一元錢購得一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樂得只想跳高。
為生存計,我當起了“坐家”,大量寫作小說、詩歌、散文以及文學評論文章。稿酬單零零星星飛來,水漲船高,買書量隨之遞增,并且訂閱了《長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人民文學》《散文選刊》《美文》《小品文選刊》《百家故事》等期刊。有所吸取才能有所揮灑,春種秋收,點瓜得瓜,點豆得豆,書事與農事是否雷同?
再說剛搬進市里那會兒,我雖久居下邊縣城,參加市文聯召開的文學創作會卻年年有之,與市里一幫知名作家、文學愛好者大多熟識,聽說安了新家,隔三岔五難免有人鬧著要來暖房,孬煙賴酒粗茶淡飯招待自然是難免的,讓我內心不舒坦的事情居然是書。
窮酸這個詞,用在歷代文人身上,最合適不過了。雖窮,仍不舍那個酸字,仿佛一股氣,才氣,志氣,雄心勃勃之氣,盤桓縈繞,經久不散。外表光光面面,言談文質彬彬,脖梗兒長頸鹿般抑揚頓挫,內里卻是蛤蟆支桌子硬撐著。試想,好多人將有限的收入全部用在房子孩子上面,尚顯得捉襟見肘,哪兒敢奢望買書啊!缺者為貴,貴者為尊,難免讓人惦記。
明借者有之:這類人顯得特文明,語氣也是那么毋庸置疑。我初來乍到,只能遞上笑臉,說拿去看唄,看完再換別的。其實我是想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對方切記歸還。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事經常發生。別去要,要也是白白傷失和氣。一本書能值幾個錢,因之掐斷一條路,太不值得,太不劃算,太小肚雞腸了吧!但并非沒張口要過,尤其舊版本,休想再去買,早被新浪潮給淹沒了,又急著想再看看。出門前,我準備好了理由:剛好路過;數月不見,想老朋友了,專程來看看;或曰,咋,咱就不能蹭頓飯,賴盅酒喝?一捱問起那本書,回答者情狀各異:還沒來得及翻吶;不好意思,大老遠的,讓您又跑一趟;瞧你這小氣勁兒,怕昧了還是怎么著?也許某句話一并代表了悶在肚子里的幾層意思,我耳聞目睹著,嘻嘻哈哈著,味同嚼蠟。
有個叫肖偉的文學小青年來我家串門,見桌上有一本《中國當代小小說精選》,翻了翻,愛不釋手,提出借閱幾天。我說剛買的,還沒顧上看呢。肖偉說,反正是您的,以后有的是機會看。我說,書店里有,不貴,才五塊錢。肖偉說,懶得買。我說,別介懶得寫呀!肖偉面色里泛出些許的尷尬,痞著嗓音說,羅老師,按我的想象,作家應該是些寬宏大量的人,用個不恰當的比喻,你們是富翁,我一個小小文學愛好者,形同乞丐,但乞丐也是有自尊的呀,張口容易閉口難,不就一本書嘛,又不是金子,值得這樣拿捏?瞧我猶豫不決的樣子,肖偉又說,我只借兩天,四十八小時后定當歸還!之后肖偉不再露面,也沒見哪家報刊上出現過他的大作。那本書無須歸還,因為我在兩個月后去望嶺路書店重新買了一本。沒有這樣借東西的,還真有這樣借東西的。對于書籍,我的原則是,盡量不借,借則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暗拿者有之:小字輩小就小在金口難開,心里又實在抵擋不住某本書的誘惑,趁我進衛生間或在廚房忙碌或扭臉和別人說話的當兒,懷里可揣,腰里可掖,提包里可塞,某本書不翼而飛。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記性,又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記性,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譬如將書櫥上鎖,九把鎖,九把鑰匙嘩啦嘩啦響,顯得特俗。有一陣子,我就那么嘩啦嘩啦出門,像個倉庫管理員。后覺不雅,只掛一把,其余八把歸這把掌管。
然而,書卻照丟不誤,究其原因,竟出在常來常往的親戚們身上,這真是出乎預料。某些不愛文學的人,不見得不愛書,現實生活中,把故事當消遣,把小說當催眠劑,滿口之乎者也,不是秀才的秀才屢見不鮮。理論性的那些石頭似的大部頭很少有人愿啃,而鮮橘、蜜柑之類的甜點又當別論,譬如《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古今傳奇》《故事會》等等,別往床頭放,放就意味著放在了別人手上。單說《三國演義》,我買過四回,至今無有,還得再買。
有一天我打通了侄子的手機,問那本《黑雀群》。侄子說,下次帶去。侄子半年后才來,只帶著影子,里面不見有什么《黑雀群》,他與某些人一樣,壓根兒沒把我不厭其煩的叮囑當回事。
然后,我給自己的書房兼臥室安了暗鎖,隨走隨碰門,有客來兮第一要緊的就是碰門,碰書房的門,把尊貴的客人往窮徒四壁的客廳里讓。砰!砰卻砰出連鎖反映,就有一張接一張的冷臉子,釋放出閑言碎語,忒清高了吧!忒小摳兒了吧!拜訪者隨之銳減,正所謂“門前冷落鞍馬稀”。
肖偉二番來找我,說近作一篇微型小說,想請老師向熟悉的文學期刊或報紙副刊推薦一下。我說盡力而為吧,如果您的作品頗具功力,有一定檔次的話。肖偉拿出了那本書,說對不起啊,本當及時奉還,因事務纏身,延誤至今。我說不必還了,這樣,我簽個名,贈給你得啦!我沒說三年前又買一本,時過境遷,何必捅破那層窗戶紙呢。
五年前我搬回了鄉下老家。遠離塵囂日久,似乎寂寞慣了,又似乎從未寂寞過,有那么多書籍晨昏相伴,不想自得其樂也樂在其中了。越讀越寫越覺得沉實,淡泊,寧靜,別有一番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