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中國老大娘
我以前只在北京的街頭,見過覺悟如此之高的老大娘。
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自由空氣的濃度不亞于如今的PM2.5。我在京師求學,愛逃課騎車四處探訪古跡、或到外校去蹭講座,常要去問路。閑在街頭的,多是大爺大娘,他們都很熱心。相比大爺們來說,大娘們更為熱情,在指明道路的同時,多會請我在街頭的小馬扎上坐坐歇歇,然后就開始問寒問暖。
其中,常有一個問題令我很是感慨:“……啊,小伙子,你來自浙江呀?浙江人民這幾年的生活水平是否提高了呀?……”這種似乎省部級以上特有的臺詞,被街頭老人們運用得十分嫻熟,卻毫不做作,十分親切。
天子腳下的百姓,盡管自己也是草根,卻依然心憂天下。這可能是由于見多識廣,他們即便沒吃過豬肉,也見過了無數的豬跑——豬來了、豬肥了、豬又被殺了、然后又是新豬來了。豬起豬落,豬生豬死,開闊了他們的眼界和心胸,越過了腳下的茅草,看向更遠的地方。
離開京師,這種高覺悟的老大娘就似乎成了絕唱,各地更多的是為孫子孫女搶座加塞的“小腳行動隊”,以至于我在上海還聽到了當地人的雷人高論:文明素質和年齡基本成反比。
美國老大娘
在美國周游時,我絕對沒想到,也會碰上高覺悟的美國老大娘。
那是在舊金山。當我迷失街頭、查看地圖時,一位白人老大娘主動前來幫助。她身著素白色的衣服,白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幫我在地圖上確定方位后,她邀我在邊上公共車站坐下,攀談幾句。
出乎我的意料,這位穿著整潔、談吐得體的老大娘,居然是一位無家可歸者。她身邊的一個小推車里我們上菜場用的那種,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
她說自己63歲,她先生69歲,去年他們剛剛因為“負資產”而被銀行強行收取和拍賣了惟一的房產,以至于無家可歸。除了有限的救濟金之外,先生還是出去打工,天暖的時候,兩人就在街頭住宿,或去好心的麥當勞餐廳捱一晚,天涼的時候,則會去親戚家避避寒。
我沒有主動問她艱難生活的細節,只是傾聽而已。在我看來,她正在試圖展示生活的利刃拉出的一道傷疤,我的任何提問都無異于在傷口上撒鹽。
而更令我吃驚的是,她居然猛批起政府的救濟政策——不是責備政府救濟少了,而是認為正是政府對某些人群的“無節制的幫助”,拉垮了美國經濟。她認為,政府根本就不應該接收外來的政治難民,因為這些難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投機者;政府也根本就不應該救濟所謂的失業者,因為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是懶蟲和笨蛋。
她告訴我,美國的制度曾經提供了均等的機會,只要勤奮、不傻,就不應該失敗,但是如今的政策,正在毒害美國,導致經濟和社會的大量問題。
當我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問她,如何看待自己眼下的處境時,她很驕傲地回答說:這是美國,我們一定能重新獲得我們失去的。
我真是感慨萬千——自己都混成這個樣了,卻依然對美國的制度充滿了信心,依然批判本可讓她個人得益更多的福利體系。這樣的覺悟,完全脫離了本位主義,即便未必贊同她的觀點,卻不能不佩服她。
追求幸福的權利
在美國周游時,我發現,與在澳洲和中國不同的是,我很少聽到對所謂弱勢群體的同情。相反,我所接觸的很多人,尤其是作為社會中堅的中產階級人群,大多并不贊同政府擴大福利的趨向。他們的邏輯很簡單:在美國的體制下,給個人奮斗提供了很多機會,政府應該盡量不干預、少干預;過度發達的社會福利和救濟體系,一方面會擴大政府的公權力,另一方面會增加吃大鍋飯的懶漢和鉆營的投機者——唐人街上一些邊拿救濟邊干“現金活”而不納稅的人常被他們提起。
對于澳洲的高福利體制,這些美國朋友基本都給予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造成澳洲國民不思進取的關鍵。這種成本高昂的體制,在“大國寡民”的澳洲還能推行,如果運用到人口近4億的美國,則必然是財政的破產和全社會的災難。
一位在金融界工作了20多年、奮斗到了合伙人、執掌數十億美元投資的華裔告訴我,在美國,除非受歧視、被壓制,否則,單純的所謂“生活艱難”并不能引起太多的同情,因為大多數人都經歷過這個階段,都是苦出來的。苦,并不值得同情;機會被剝奪,才值得同情。
翻檢著名的《獨立宣言》中,那膾炙人口的“天賦人權”表述中,包括了生命權(Life)、自由權(Liberty)和“追求幸福的權利”(the pursuit of Happiness),卻并沒有財產權(property)。
這樣的認識,與作為《自由宣言》思想源泉的洛克完全不同。洛克認為:“人們聯合成為國家和致力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神圣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是政府作為的外部界限。然而,在美國立國先賢們看來,這種自由是“消極自由”,著眼在“免于強制”,而《獨立宣言》提出的“追求幸福權”,則是“積極自由”——個人是自己行動的主人,發展自己潛力、實現自己目標的過程是不受阻撓,免于強制的。
100多年前,曾有一位大法官說:“在那個偉大的文獻(《獨立宣言》)所宣布的不可剝奪的權利中,納入了‘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意味著可以用任何與他人權利不矛盾的方式、謀求任何合法商業或職業的權利,以增進財富、激發潛能,獲得最大的快樂。”
美國人愛強調的是,美國保障的是“追求幸福的權利”,而非“幸福的權利”,它并不保證人人都有財產,但可以保障人人都有追求財產的自由。這或許就是那位美國老大娘的“覺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