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國家版權局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向社會各界征求意見。此次草案是在3月份公布的一稿的基礎上,參考各界反饋后所作的細節修正。對影視行業來說,爭議的焦點出在第十六條第三款上,新草案在原來“編劇、作詞、作曲等作者有權就制片者使用或授權他人使用該視聽作品獲得合理報酬,合同另有約定除外”的基礎上增加了“原作作者和導演”兩項,這條新草案幾乎概括了整個討論的核心:一是修訂作者范疇;二是重申二次計酬的權利。前者引發了編劇與導演之間有關“誰是視聽作品作者”的割據戰,后者則直接令制片方中彈。制片方似乎很不待見這群創作者之間的文字游戲,對于他們來說新草案無疑是子在傷口上撒鹽,本來就挨了“二次計酬”一槍子兒了,現在又多了幾個開槍的人。
“二次計酬”更標準的叫法應是“比例薪酬”。顧名思義,即創作者有權獲得與業績成正比的薪酬。新草案中“作者有權就他人使用視聽作品獲得合理報酬”一條實質上解釋的就是“二次計酬”,也就是說視聽作品每在其他渠道被使用、播放一次,這個作品的作者就有權利獲得相應的版權報酬。乍聽之下這個要求無可非議,國家版權局此次草案也是借鑒了西方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立法理念制定的。然而回過頭來說,中國影視產業有著太鮮明的中國特色,它有著厚積薄發的朝氣,同時又像青春期的年輕人一樣問題纏身,以至于國外那一套詳細的條款與其說是借鑒,不如說是一面鏡子反射出了中國影視行業的種種弊病。
多次支付?制片方表示壓力很大
在此次草案所參考的德國、西班牙等大陸法系國家的《著作權法》中,對視聽作品著作權、作者、署名權、一次獲酬、二次獲酬、轉讓許可等都有一套詳細的解釋和規約,相比之下中國的著作權修正案則過于簡單,不僅缺少細節上的支撐,并且在操作層面也面臨著悲觀的預測,它必然會被敏感的影視行業拿來計較,因為這關系到產業鏈上每一方的切身利益。
拿電視劇行業來說,中國電視劇制片商目前回籠資金和收益的方式主要還是依賴出售版權所獲得的賣斷費,買方市場常常使得大多數電視劇淪為炮灰,廣告收益絕大部分又被電視臺所占有,在這種情況下要求制片方每出售一次版權都要付給創作者一筆報酬,制片方顯然無法承受。對比一下美國電視劇的產銷模式,與中國一次性賣斷的“完全型”制播方式不同,美劇的生產實際上是不完全的制播分離,商業電視網認可創意人提供的故事大綱后,為取得首播權,電視網會支付一筆拍攝許可費用,大約占了電視劇成本的70%左右,這樣制作方的風險在第一關就大幅降低了。一般來說,一部熱劇在首輪播出就已收回成本,而到其后次輪、三輪對地方電視臺、海外市場的開拓時則屬于制作方的純利潤了。
退一步來說,假如“二次計酬”通過,那么這個支付方究竟是誰呢?作為終端的電視臺不應承擔一部分費用嗎?就鳳凰衛視或國外絕大多數的電視臺來講,他們每年的播出次數是有限定的,并且制片方有機會在超出一定范圍的收視率中再次獲得收益補給。然而,國內目前的現狀是制片方將版權賣斷給電視臺3~5年時間,在這個過程中電視臺可以無限制地播出,制片者對此無能為力。
此外,雖然國家現在對盜版的打擊力度大大增強,但仍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它對正版行業的侵蝕。而眾所周知,在好萊塢一部電影的票房收益僅占總收益的30%,其余都是依靠DVD等后續衍生產品,而在中國則明顯呈現出過度依賴票房的單一趨勢,更甚的是國產電影的票房絕大部分是血本無歸的,而這所有的壓力都轉移到了投資方和制片方上。
堅持合約之上是最有效的制衡
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中規定了作者有分享作品收入的權利,即“比例薪酬”,但它同時又列出了一些例外條件來制約這種權利。比如,“無法確定權益比例計算的基礎”、“沒有實際監管權益比例的方法”等,這些條框實質上是將比例薪酬的實際操作性最大限度降低,但它也非形同虛設,當創作者認為自己在比例薪酬的獲取上遭遇不公平待遇時,可憑借該條款進行上訴,也就是說它是有法律效力的。參考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的《著作權法》,在規定著作權歸屬和比例薪酬的時候,一些國家的條款中會有句前提——“如當事人無相反約定”,即若制片者與創作者之間有另行合同規約的話,在法律允許的條件下可以繞開原規定,跟前文法國知識產權規定的實質一樣,簡言之就是合約至上。這一點也就是制片人反復強調的“契約精神”。然而在中國此次《著作權法》修正案中,我們發現,3月份草案中第十六條“如當事人無相反書面約定”一句在7月份新稿中被刪去了,這是否意味著立法態度的微妙轉變,正是此次修正案的吊詭之處。
創作者:先把權利爭取到
“二次計酬”在創作者之間引發的“作者”之爭,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就像編劇汪海林所形容的:“壇子就這么大,還沒分就打起來了”。好萊塢編劇罷工為編劇們贏得了對新媒體的利益分配權,而中國編劇在多年艱辛的維權路上又遇到一個“程咬金”。導演張揚、何平先后在微博曬出了在國外所獲得著作權使用費,李少紅代表電影導演協會明確了己方的訴求,第一點就是“導演應該是影視作品的作者”。盡管20世紀法國“新浪潮”時的“作者論”已明確表示過電影真正的作者是導演而不是編劇,但此次中國著作權修改草案背景下的大討論,實際已遠離了影視創作本體的范疇,是一個純粹版權層面的問題。編劇協會否認導演作為著作權主體享有獨立版權。但在德國的《著作權法》中,我們可以看到導演、攝影師、剪輯等對視聽作品起到“聯結”作用的作者都被稱為“合作作者”,即影視作品的作者之一,著作權歸合作作者所有,“法定獨占許可”給制片者。如此來看,讓中國導演對著作權問題保持緘默,顯然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樣,站在創作者的立場,此次著作權法案在保護創作者的權利上所做的努力,從某種程度上也是近些年包括編劇在內的創作者堅持不懈地維權的結果。相較對報酬的錙銖必較,他們其實更愿意看到的是從立法上獲得應有權利的被認可。
猶記得2011年中國電影票房再次突破100億時,廣東省電影公司總經理趙軍在微博上有一句話:“無數陣亡影片、數以百計付諸虧損的影城,以及上十萬殫精竭慮披肝瀝膽的忠勇影人和投資者建設者,所有痛苦的付出都寫在了100高地上。”這就是以量的累積織成的華麗袍子下的赤裸真相。在這樣一個有待完善的影視產業圈,“二次計酬”的呼吁本身就是先天不足的。在記者的采訪中,無論是創作方還是制片方都表示,目前他們正在向國家版權局積極反映情況,在國家版權局對中國影視產業現狀做一次徹底的透析后,再來談著作權法案的具體制定細節。
汪海林:
中國電影文學會理事、中國作協會員,自由編劇
壇子就這么大,還沒分就打起來了
電視指南:有人說草案如果通過,將對中國影視行業造成致命擊,你怎么看?
汪:事情是這樣的,原來我們一次修法時候,制片方面并沒有表示強烈的反對,但是在二次修法的時候,加進了導演,而且導演依據這一條就直接開始提出二次計酬。草案表述中說“有權就他人使用視聽作品獲得合理報酬”,就是說這個錢不是向制片方收的,而是向其他的購買者或者傳播者收這個錢。當然了,自然也導致制片方向別人收的部分要抽出一部分來給創作者,所以制片方現在反對這一條。現在不僅導演,編劇和作詞作曲等作者,整體都被否定了。
電視指南:也就是說二次付酬的支付方并不是專門針對制片人?
汪:對,但實際上還是間接地轉接到他們那了。
電視指南:中國目前的影視產業現狀是制片方承擔了大部分風險,他們的利潤空間本來就被壓縮了。
汪:但從另一層面講,我們影視的制作方對于衍生產品的開發和收款的能力都非常不夠。當然也有國情的問題,但是整體上他們做的就很不稱職,他們自己開發的這塊東西基本上收不到錢。像其他領域,比如手機彩信,人家都是在多次傳播的過程中或之后(開發)盈利。制片人這些年來面對這樣大好的機遇,在產品開發上的經營僅僅局限于拉關系上,真正在打造產業鏈上的工作是不夠的。所以說二次分配的這個事,有些爭論就像你說到的,制片人反彈,而且現在不光是制片方和創作者之間的矛盾,創作者內部也有分歧,比如我們編劇包括詞曲作者,不認為導演應該介入到這個層面來。
電視指南:導演不應該是影視著作權的主體嗎?
汪:以前的著作權法里面從來就沒有導演,導演可能會覺得不公平,但實際上,我們說的版權就是著作權,整個影片的版權是投資者所有的,其他任何人不得參與版權。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擁有這個版權呢,就是作詞作曲和編劇,比如我的劇本要出書,要單獨發行,或放在網絡上手機上傳播,那么我可以獨立使用的。而導演的問題是,他的勞動不可以獨立使用,導演跟制片人不是一種版權合作關系,但是編劇、作詞作曲跟制片是一種版權合作關系。編劇是“上位授權人”,他授予制片方,制片方拿到這個授權以后才能拍這個戲,然后再雇傭導演,導演在下位。導演要爭取自己恰如其分的權益,比如說分紅權,那是他們的事,我們叫意思自治,就是說根據合同的約定,制片方要把利潤中的多少錢給導演,那是他們自己的約定,著作權法始終尊重一條就是說合約是第一位的,哪怕著作權法規定說導演沒有版權,但是合約里面規定有版權,這是可以的。但是從立法的層面上來講,我們反對把這個事情混為一談,比如第十七條里面,現在新修法的內容里說“原作作者”,原作作者我覺得沒問題,他應該是也是一個版權者,而導演不應該放在里面,我們覺得這是一個不同性質的并列。
電視指南:若依靠二次計酬讓創作者與制片方共同承擔風險的話,會不會有些人覺得不如一次性高薪來的踏實?
汪:確實是這樣的,包括我自己也是有分紅權的,因為我們的監控品質各方面不是很完善,經過權衡,我們寧愿放棄分紅權,在一次付酬上增加一些,當有老板跟你說我們談談分紅,能不能(一次付酬)少拿點,這個情況下一般來說主創者都拒絕了。因為我們的制作成本非常高,利潤越來越薄,參與到制作者的風險當中去以后,最終賺取的利潤并不高,特別像電視劇這一塊,要晚一年或一年半以后才能收到分紅,可能比目前的收入略高一點,但是時間也是一種成本,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編劇可能并沒有選擇參與分配。二次分配呢,比如電視劇,在播完以后還有別的形式的操作。像電影(形式)比較多了,它在互聯網、電視臺播出等,這就屬于再次分配的概念范疇了,電影的衍生產品更多,但是目前的情況來看,在衍生產品上來講,制片方都收不到多少錢,何況給創作者二次分配。
電視指南:這其實是關乎整個影視行業產銷模式的問題,你認為解決現狀的突破口在哪?
往:他(制片方)現在盈利能力太低了,我們整個產業本身的經濟總量非常低。電視劇才一百個億左右,真正的銷售額可能就幾十個億,電影也是這樣,我們的整個國產片票房只占總票房的百分之三十五。壇子就這么大,現在還沒分就打起來了。所以電視劇編劇委員會的態度是,等壇子做大再說分錢的事兒吧,現在吵半天估計也說不出個啥來。突破口呢,這還是一個版權問題,我們的影視產業核心的效益不應該是這么一點,我們不應該比彩鈴彩信的收入還低,它的文化的影響力、對生活的影響應該大得多。我們電視劇免費收看,中間環節的錢實際上是被電視臺掙掉了,電視臺廣告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左右是電視劇帶來的,如果制作方參與分配到這個錢的話,這就不一樣了。
萬榮:
文化中國傳媒副總裁
關鍵要有契約精神
電視指南:對最近關于二次計酬的爭議怎么看?
萬:你(創作者)如果對這個劇的貢獻了達到了(標準),你拿什么樣的報酬都可以談,這是看合同約定的,關鍵要有契約精神,不是說著作權法規定他有二次付酬權,那這個二次付酬是按什么標準付?已經拿了前面的報酬了,憑什么還拿二次付酬?如果創作者拿片酬或稿酬作為投資入股了,那么他拿二次付酬是可以的。
電視指南:有人說如果電視臺每播一次就給制片公司一部分的收益分成,這樣會好很多?
萬:制片方賣(版權)的時候可能是委托一個發行公司,不一定是制片公司。提這個要求的人根本不了解中國的基本市場,發行公司只是個掮客,只是個代理公司。現在市場不規范,關于媒體的大法都沒有出,沒有一個新聞法傳媒法,光管這個版權的法,我們拿什么去制約電視臺呢?
電視指南:怎樣看待現在導演跟編劇因作者所產生的爭議?
萬:我覺得很好笑,你現在是一萬一集的導演還是兩萬一集的編劇,漲到三萬五萬,你的市場價格就把你的所謂多次計酬的權利體現到市場價值上面了。在這個著作權法上面,勾心斗角地玩文字游戲,我覺得很好笑。市場是一步步完善的,不是通過兩個法律條文而且是連執行細則都沒有的條文就能夠規范的,而且這個執行細則也無法規范。
電視指南:制片方是不是應在衍生產品的開發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萬:這都是投資人考慮的,制片方只負責把片子做好。現在好多人沒搞清楚投資方和制片方是什么關系。制片方是負責生產管理的,投資方才是真正投錢的人,才是擁有這個東西版權的人。我們銷售的是版權,著作權是在取得片酬后已經銷售完成了,所有的勞動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電視劇完整的版權,那你說美術燈光攝影師是不是都要二次付酬呢?這個所謂的爭論里面缺少一個最基本的對資本對市場對觀眾的尊重,你(創作者)的價值是觀眾給的,是媒體電視臺和市場給的,投資制作人根據你的市場價值給你報酬,就這么簡單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