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涵
人,總要經歷辜負和被辜負后,才能從容成長。
1
沈韶華拖著行李站在小區出口,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就在剛才,她被女房東從租住的地下室趕了出來。三個月沒交房租了。不是她有意要拖欠,上個月傾己所有交完最后一學年的學費,打工的茶餐廳又生意慘淡,老板兩個月沒開餉了。實在是囊中羞澀。
只能暫時回學校的宿舍住一段時間了。明天得想辦法借點錢先把被女房東扣留的筆記本電腦贖回來,那里還有她才寫完的小說。沈韶華搖頭苦笑著想起一首老歌——《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越大的城市人情味兒還真是越淡,平時親切得跟你二姨媽似的女房東,催起房租來卻和黃世仁有一拼,她老公明明答應再寬限一個月的,可這女人卻見不得她男人那點憐香惜玉的慈悲,連夜轟人。
明天要打電話回去問爸爸要錢嗎?三年多了,她不曾向他低頭示弱,再困難也咬牙挺住,眼看就要熬到大學畢業,難道要前功盡棄?
“花無語!”小區門口有個男人從車里下來,沖她叫。
韶華茫然地看他一眼,繼續想自己的心事。繼母要是知道她現在的狼狽,怕是要幸災樂禍了。一想到繼母那張冷酷妖冶的臉,韶華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
“嗨,你好,花無語小姐。”那男人走近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健壯卻不失儒雅的中年人。
花無語?韶華終于醒過神來。呃,這男人怎知道她的筆名?
“我叫章能才。”看她一臉疑惑,男人眼神誠懇地自我介紹起來,“我是你的讀者,一個多小時前,在你工作的地方看到你,出于粉絲對偶像的好奇,便跟著你下班,想認識你,又怕冒昧,就一直在這等著。”
明白了。韶華有點臉紅。這一定是《最驚悚》的老讀者。自己只在那家雜志密集地上稿,并被他們隆重地用一頁的版面推出介紹,像茶餐廳推出自己的特色食品一樣。
“你要去哪?我可以送送你。”男人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微笑。
“我……暫時沒地方可去。”韶華很老實說出自己凄惶的處境,忘了要在自己的粉絲面前維護形象。
2
“當初看你的文章,是因為你的名字。我在想,這個‘花無語,莫非是‘花無缺他妹兒?”韶華每次想起章能才說的話,便要忍不住微笑。閨蜜月鳳告訴她,當你時常想起一個人并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時,說明你愛上他了。
“一個女人遇到她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你要小心!”月鳳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著警告她。月鳳是她的高中同學,現在另一個城市讀大學,說了畢業后要帶男朋友小勇一起來北京打拼未來。
應該是愛上了。從那天晚上遇到他,他聽完她的遭遇后,二話沒說,拖著她的行李去找房東,不但幫她預交了半年的房租,還幫她從地下室換到通風敞陽的三樓開始。他做著這些時,韶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后面,看他得體地跟房東談條件,幫她搬行李,心里是許久不曾有過的踏實,仿佛她面前的這個素昧平生的男人是她從小長到大的哥哥,或者,干脆是慈愛的父親。盡管她的父親從來沒對她慈愛過。人與人之間的氣場真的很奇怪,她以前怎么對任何男人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你這么柔弱,怎么能寫出那么詭異離奇的故事?”章能才在一次來訪中,一邊讀著韶華新寫的小說,一邊摸著她的頭感嘆,“這小腦袋中到底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先別說我,我倒是好奇,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喜歡讀這種年輕學生才愛讀的東西?”韶華笑著反問。
章能才愣了一下,沉思著說:“我的工作壓力很大,看這樣的小說能讓我放松。每次讀你的文章,我總能在你的敘述中褪去一身的疲憊。”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以后再慢慢告訴你。”
韶華便不再追問。這個世界已太復雜,單純地全身心地愛一個人,是件多么奢侈又美好的事,何必要知道他的來處?
3
認識章能才后,日子過得仿佛快了許多。轉眼畢業,工作,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說好要來北京做北漂的月鳳和學醫的男友竟然去了貴州的一個貧困小縣城做義醫,為期兩年。“小勇說,趁我們還年輕,要用青春和知識為需要我們的人做些有意義的事。”月鳳在網上說起這些時,熱血得像個抗戰時期的革命志士。
韶華不禁肅然起敬。在如今這個唯利是圖的年代,小勇的思想境界無疑可以用高尚來形容。一向以時尚小資女自居的月鳳愿意放棄大都市,追隨小勇去貧困地區吃苦,這在韶華看來更是難得。或許對于月鳳來說,愛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就如,自己現在的天堂是北京。
章能才會隔三差五地過來,帶著韶華喜愛的零食和書。他說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與她窩在她的房間里聽音樂看小說,情到會心處,相視一笑。
韶華很滿足這種狀態,盡管偶爾也會有疑慮,比如,他從不帶她見他的家人和朋友。要不是他曾鄭重地發誓說他未婚,韶華還擔心自己是他藏起來的小三。
其實,不止是韶華有疑慮,余老板也有。余老板是韶華認識不久的老鄉大哥,在韶華住處附近開了一家海鮮粥店,長得憨厚粗糙。韶華每次吃早點或宵夜都在這家店。有時寫稿寫得晚,懶得下樓,一個電話過去,余老板會親自端著粥和點心上來。
“我就崇拜你們讀書人,有文化,有素質。”余老板在韶華面前表現得很卑微,總以認識韶華這樣的作家為榮幸。他很細心,每次回老家都會帶一些家鄉的土特產給韶華,有一次竟然拎回了一只老母雞,用天麻燉好后裝在保溫瓶里送給韶華,說韶華經常寫稿,傷腦,得補補。
據說余老板曾結過婚。這些年他在城里辛苦做生意,老婆卻在鄉下不安分,于是離了。韶華明白他對自己好不只是因為老鄉關系,為避免他誤會,便時常拉著章能才去他的店里吃東西,借此表明自己心有所屬。
“以我多年閱人的眼光來看,他不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人。”余老板有一次背著章能才對韶華如此說,眼里泛著憂慮。
韶華只管低頭喝粥,不接他的話。她知道他在嫉妒,但一種叫不安的情緒還是像蒼蠅一樣在心頭飛來繞去。
4
韶華沒想到自己的預感這么快就得到了證實。
那天韶華去銀行取稿費,路過西單購物中心時,進去買了一件衣服,出來時,迎面就碰上了胳膊被一個很有氣勢的女人親熱挽著的章能才。看到韶華時,章能才臉上閃過片刻的不自然后,就裝出漠然的樣子隨女人而去。韶華張著嘴就那么石化在人來人往的商場出口,腦袋一片空白。
韶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以前不是沒猜測過章能才有妻子,但他總是否認,她也就信以為真。現在,她覺得自己傻得不可救藥。
晚上,章能才過來了。打開房門看到是他,韶華抵著門不讓他進。
“韶華,你聽我解釋。”他硬擠了進來,用力把韶華抱在懷里,生怕她長了翅膀從窗戶飛出去似的。
他說,女人是他的恩人。“我沒有告訴你,是怕你嫌棄。我曾經因為生意上的事與人發生經濟糾紛,犯了故意傷害罪,入獄四年,出來時一無所有。是這個女人接濟我,助我東山再起。可以說,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于她。但我們沒結婚。”
“那我呢?”韶華的心軟了下來。
“我對你是真心的。如果你愿意跟著我受窮,我可以放棄這一切,帶你離開。”章能才眼神灼灼地望著韶華。
5
這天是2012年7月21日,北京下了一天的雨。早兩天,章能才來電話,說一切都已準備好,21日下午,他直接在首都機場等她。他要帶她去向往已久的云南大理。
她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過那個充滿少數民族風情的地方。他果真是懂她的。
收拾好不多的行李,韶華冒著不停歇的暴雨去與余老板道別。
“非得今天走嗎?這么大的雨。”余老板臉上有無法掩飾的不舍。
“家里有急事。”韶華紅著臉撒謊。
“那我用車送你吧。”余老板前些日子買了輛小卡車,說是為了進貨方便。剛拿到車時,他還極力邀請韶華去香山兜風,被韶華以寫稿為由拒絕了。
“我叫出租好了。”韶華搖頭。
余老板已拿好雨具,不由分說幫她提起行李就走:“你以為現在能輕易打到車?”
下午5點,外面的暴雨把整個天幕都拉黑了。街上的車輛仿佛被淋得找不著方向的小雞,四處奔逃。韶華嘆了口氣,只得順從。
街道上積了很深的水,所有的車都烏龜似的趴在水中艱難前行。雨瘋狂地敲打著車窗,水還在漲。能才安全到機場了嗎?韶華不好當余老板的面打他的電話詢問,只得發信息。那邊一直沒有回復。
車快到廣渠門橋下時,余老板停了下來。韶華伸頭向外望去,橋下已經一片汪洋,有幾輛車浮在那里,如同被人遺棄的草帽。
“快退回去!”韶華忙催促余老板調頭。
可是車子卻半天發動不起來。“別慌,韶華,有我在呢。我打開車門,你爬到車頂上去。”余老板伸手開車門,卻怎么也推不開。
水很快包圍過來。余老板的額頭淌著大顆大顆的汗,他強擠出一絲笑安慰韶華:“我會想辦法讓你逃出去的,別怕。”
余老板在車里一陣亂翻,竟然找到一柄車扳手。“啪”的一聲,擋風窗被他揮出一個蜘蛛網。三下,四下……厚厚的玻璃窗終于被他砸出一個大窟窿。水趁機洶涌而入。
韶華被塞出窗外。好不容易抓住一個扶手趴上車頂,舉目四望,周圍已是澤國。
余老板水淋淋地爬了出來,有殷紅的血在他臉上蜿蜒。
渾濁的水漸漸漫上車頂,韶華心里一陣緊張。也不知能才怎么樣了?伸手摸出用防水袋裝著的手機,打開一看,有一條未讀信息:我的計劃被她發現,她以死相挾。對不起,我不能信守諾言了,你自己保重。是章能才發過來的。
韶華腳底一滑,一頭栽進水里。
6
胸口憋得難受,用力喘出一口氣,韶華在咳嗽中醒來。
睜開眼,她看到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頭坐著一臉欣喜的余老板。愣怔了數秒鐘,韶華終于想起自己和余老板被洪水包圍的那一幕。
“你終于醒過來了!嚇死我了。”余老板激動地搓著手,忙摁鈴叫醫生。“醫生說你嗆水太多,肺泡受損嚴重,要休息幾天。”
“對不起,連累你了……”看著他臉上的傷,自責和愧疚讓韶華又是一陣猛咳。
“說傻話。只要你沒事就好。”余老板憨笑。
“幫我打個電話給能才吧。”韶華想起了章能才的那條短信,撐起身子去找手機。
“你的手機壞了,卡在這里。”余老板遞上自己的手機,“把你送醫院后我就打了他電話,他先是不接,后來索性關機了。”
是嗎?全城都陷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就這樣放心地把她關在他的世界之外?不死心。韶華接過手機撥那個熟悉的號碼。果然關機。
一連幾天,章能才都沒有電話過來,韶華再打過去,居然是停機提示音。真是避得徹底。韶華笑得眼淚橫流。
到底年輕,身體恢復得快,四天后余老板來接韶華出院。車子開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街面到處都是被洪水肆虐過的痕跡,曾經那么繁華整潔的城市,如今骯臟混亂得讓人不忍卒看。多么像愛情。韶華想,來了又去,徒留一片狼藉。
一個星期后,韶華決定獨自離開。章能才如同隨著洪水消逝了,沒有半點音訊,縱不死心,她也要正視現實。
挽留不住,余老板執意相送。在機場入口處道別時,一抬頭,韶華就看盡了這個男人眼底極力躲閃的不舍和傷痛。人,總要經歷辜負和被辜負后,才能從容成長。韶華想起一本書中的話,拖著行李快步走進候機大廳。
嘈雜的大廳里,一對穿著鮮黃的情侶裝十指相扣的中年人特別引人注目。韶華揉了揉酸澀的眼,感覺那男人的背影很熟悉。
“去西安的旅客請抓緊時間辦理登機手續。”廣播里響起悅耳的催促聲。男人和女人在換登機牌時不經意地回過頭來,韶華的心“咚”地一聲碎了一地。是章能才和她在西單購物中心看到的那個女人。
韶華低頭看手中的機票,北京——大理。
他們終成殊途。
小TIP:
《滾滾紅塵》是三毛全集中唯一的一部劇本,也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1990年被改編拍成同名電影,曾轟動一時,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