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勝清 陸葉 王瀟瀟

【√】王長林案是一個零口供案件。據張康說,王長林自始至終不承認自己犯了罪,更沒有交代贓款的去向
2011年12月21日,北京市西城區檢察院反貪局檢察官張康在向《方圓》記者披露王長林案詳情時,堅稱“贓款去向不明不影響本案的定罪”。
2009年10月,中國銀河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銀河投資”)投資管理總部董事總經理王長林因在辦理一筆1.5億元國債托管業務過程中,冒充中間人收取1100余萬元中介費涉嫌犯貪污罪,被北京市西城區檢察院反貪部門帶走,同月28日被逮捕。
王長林案在銀河證券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更因資金去向成謎,即便2011年9月,王長林二審被判死緩之后,案情也始終未被公眾了解。
事實上,王長林案是一個零口供案件。據張康說,王長林自始至終不承認自己犯了罪,更沒有交代贓款的去向。
資深金融高管
擁有研究生學歷的王長林堪稱銀河證券的元老。
王長林出生于1963年,在北京市朝陽區一家小學讀了兩年之后轉入天津市東麗區潘莊中學讀完小學和初中,然后考入天津第一百中學讀高中。1981年,18歲的王長林參加工作了,單位是天津農行東麗支行。此后,他一直在天津市農行系統工作,直至1997年調至農行總行信托公司(北京)。在農行工作十幾年,王長林積累了豐富的金融行業從業經驗。
2000年,中央匯金公司和財政部決定共同出資成立國有獨資企業中國銀河證券責任有限公司,王長林被調到籌備組工作。同年8月,銀河證券成立,王長林出任財務資金總部總經理。
之后2005年,經國務院批準,銀河證券更名為中國銀河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王長林再度出任投資管理總部董事總經理。除此之外,王長林還曾擔任過中國證券業協會證券業財務會計工作委員會執行委員。
專業背景、資深經歷、手握重金……擁有這些的王長林,在外人看來當然前途無量。
然而,2006年,中央國家機關某資金管理中心(以下簡稱“資金管理中心”)原工作人員節鵬受賄案發,被判處死刑。在案件偵查的過程中,節鵬檢舉了王長林涉嫌貪污公款的線索。從此,王長林進入了反貪部門的視野。
死刑犯的檢舉
節鵬案發確實很“意外”。
當時資金管理中心有一筆1.5億元的國債由節鵬經手托管給銀河證券上海復興東路營業部。2004年8月,資金管理中心派節鵬及其同事前往上海檢查國債的托管情況。在相關證券結算單位查到1.5億元國債已被質押的情況后,節鵬找到營業部總經理楊浩,說自己回去沒法交代,要他想想辦法。
為滿足節鵬的要求,楊浩讓營業部把國債的狀態改為沒有質押的狀態,工作人員還替節鵬到相關證券結算單位打了一張顯示1.5億元國債狀態為正常的查詢單。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2005年7月,資金管理中心再次派人去上海查詢時,發現了國債被質押的情況。節鵬收受營業部賄賂一案由此浮出水面,資金管理中心隨后就有關情況向西城區檢察院進行了舉報。
原來,按國家規定,十年期國債的利息是每年3.3%,而按節鵬與楊浩的商議,營業部每年支付8%的利息,剩下的4.7%為高息部分。按理來說,這部分利息也應從營業部的賬戶上劃轉到資金管理中心的賬戶上,而節鵬對單位隱瞞了營業部支付高息的事。
從2002年起,節鵬開始私自取走高額利息。起初,他借用朋友的身份信息開了幾個銀行賬號,陸續收到了營業部打入的300多萬元高息款;后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坐飛機到上海提現。
2006年1月,西城區檢察院對節鵬受賄案展開偵查。在證據面前,節鵬不得不承認自己拿了營業部給的錢。同時,他一口咬定說“別人也拿了錢”——大約2004年五六月間,節鵬一次與楊浩吃飯時,楊浩無意間說出還給了王長林錢。
2007年9月,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認定節鵬收受賄賂947萬元,一審以受賄罪判處其死刑。節鵬不服,提起上訴,被北京市高級法院駁回,維持原判。后因檢舉王長林具有重大立功表現,北京市高級法院依法改判節鵬死緩。
調查陷入瓶頸期
從2006年被檢舉,到2009年才正式被逮捕。緣何僅有的一筆犯罪事實就調查了三年之久?
當時就負責偵辦節鵬案的張康說,盡管節鵬到案后就檢舉了王長林,但他們花了兩年多的時間,這一舉報線索才得以查證屬實。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一審、二審程序中,法院未認定節鵬有立功表現。
“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張康回憶說。其實,在對節鵬的檢舉線索展開調查之初,他就堅信王長林有“問題”,但取得證實這一判斷的相關證據卻困難重重,曠日持久。
張康告訴記者,他“堅信”的理由在于,在對這一線索調查過程中,楊浩說是在一次應酬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叫林躍輝的人,由他介紹了這筆業務,自己才與節鵬聯系的,復興東路營業部為此支付了中介費并被林躍輝領走;而節鵬對這一說法堅決予以否認。按照節鵬的供述,他從未經過任何“中間人”而是直接與楊浩聯系的,而且根本不認識林躍輝。
取證之所以困難重重、曠日持久,主要是因為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當時除了名字之外,張康他們對林躍輝的其他信息一無所知,無從知曉他與王長林之間的關系,還一度將另外一個人當做林躍輝查了一段時間。
另一個原因是他們當時并不知道究竟是誰侵吞了這筆中介費,是王長林與楊浩合謀,還是王長林指使楊浩,抑或還有其他人參與其間,他無法確定。由于無法確定楊浩是否參與瓜分中介費,為了不打草驚蛇,引起楊浩的警覺,過早暴露偵查目標,調查進行得非常謹慎,看起來似乎與復興東路營業部和楊浩本人沒有任何關系。還有一點就是,從他們2006、2007、2008年對王長林個人財產的調查情況看,王長林名下沒有任何不正當的收入,資金去向問題也一直困擾著他們。
2009年,辦案人員在天津市檢察機關的配合下找到了林躍輝,王長林涉嫌貪污一案終于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虛構中間人侵吞中介費
事情的起因還是與1.5億元國債有關。1999年,資金管理中心購買了1.5億元國債,開始是托管給廣發證券天河營業部。2001年,資金管理中心發現該營業部擅自動用了該筆國債。為安全起見,資金管理中心決定另尋證券公司托管,具體事宜由節鵬負責操作。
節鵬從在銀河證券工作的妻子丁涵處得知,銀河證券是當時中國唯一一家國有證券公司,便將情況向單位匯報。于是,資金管理中心決定將國債交銀河證券托管,并指派他聯系營業部。
這一邊,丁涵也向其上級王長林匯報了這件事。按照一般情況,王長林應當將這筆業務直接介紹給銀河證券在北京的營業部。但他心里很清楚,作為銀河證券的工作人員,介紹業務屬于職務活動,他什么“好處”都得不到;但是,如果由業外人士來介紹這筆業務的話,就可以按比例提取中介費,而且這是一筆很大的業務,中介費相當可觀。
于是,王長林向丁涵推薦了銀河證券上海復興東路營業部,并將該營業部總經理楊浩的電話告訴她。王長林對她聲稱,他與楊浩很熟悉,資金放在那邊比較安全。
與此同時,王長林告訴楊浩,他認識一個“中間人”,可以牽線搭橋幫上海營業部介紹一筆大業務。有分析認為,王長林之所以推薦上海復興東路營業部,一方面是因為楊浩曾是他的老部下,另一方面是因為這樣可以避開北京,“運作”起來更方便更安全,不易被人發現。
隨后,楊浩飛到北京,與節鵬及其妻子見面,向節鵬介紹了托管國債的情況,同時承諾給資金管理中心高額利息。最終,資金管理中心的1.5億元國債交由上海復興東路營業部托管,營業部每年支付8%的利息。不過,那時候節鵬并不知道牽線的中間人是王長林。
節鵬與楊浩就托管事宜談妥之后,王長林與楊浩之間關于的中介費的“談判”也開始了。
楊浩提出,這筆國債數額巨大,中間人提出的至少3%-4%的中介費比例太高了,希望王長林做做工作,按1%的比例支付,但王長林表示自己不好說。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明白,營業部支付的利息是8%,而按照當時的行業潛規則,利息和中介費可以占到本金的10%-12%,1%的中介費比例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楊浩同意按不高于3%的比例支付中介費,以后逐年適當降低。為免去麻煩,王長林還提出了“特別”要求,即“中介費必須全部以現金的方式支付,且中間人領取中介費時可以不簽署任何手續”。
楊浩后來說,答應支付3%的中介費,是因為“王長林系公司總部主管財務的上級領導,領導提出的要求還是盡量滿足為好”。對于“領導”一說,張康分析指出,復興東路營業部是銀河證券設立的分支機構,其財務工作接受銀河證券財務資金部的監督和管理。王長林作為財務資金部的總經理,與下屬營業部之間存在職務上的制約關系,因此,雖然王長林不直接領導上海的營業部,不是楊浩的直接領導,但是從職級上來說,王長林是楊浩的上級。
2002年年初的一天,王長林的妻弟于水(在逃)和朋友林躍輝(另案處理)從天津出發,開了一天車來到上海,經楊浩與王長林電話證實,由林躍輝出面從復興東路營業部領取了第一筆100萬元的中介費。此后,兩人多次去上海拿錢。至2004年9月,兩人一共領取了1169萬元中介費。
林躍輝到案后交代說,所拿的錢都給了于水,于水說這些錢全給了王長林。而對于錢的來歷,于水則告訴林躍輝,王長林說“是銀河證券內部的事”,讓他們別問。
訂立攻守同盟
其實,王長林與林躍輝并不熟悉。這一點從兩人的供述也可以看出來——王長林一開始說不認識林躍輝,后來又供述說在天津見過林躍輝,在其貸款的事情上幫過忙;而林躍輝說認識王長林,但未正面打過交道。林躍輝幫王長林到上海取錢,完全是因為他與于水是朋友。
節鵬案發后,銀河證券發現支出了高達1100多萬元的業務介紹中介費,數額巨大,便開始核實。王長林擔心自己找人假冒“中間人”侵吞中介費一事被公司發現,便找林躍輝為自己圓謊。
他讓林躍輝其承認自己是中間人,領取了1100余萬元中介費。在王長林承諾還清這筆錢的情況下,林躍輝同意幫忙,因此,當銀河投資的律師向其調查時,林躍輝并未透露自己是幫王長林領取中介費的實際情況。隨后,林躍輝將王長林送來的75萬元和200萬元現金返還給復興東路營業部。
然而,當銀河投資再次向林躍輝催要余款時,他表示暫無錢款可還,銀河投資提出可以找人提供一份質押擔保合同。王長林得知后,便找來以前的同事、天津某公司董事長宋某,讓其用公司股權同銀河投資簽署了一份假的股權質押擔保合同。
其后,王長林還再次要求林躍輝替自己圓謊:“你一定要堅持說是自己取走了1100余萬元中介費,不能透露是幫我取的。我打死也不會承認這件事的?!?/p>
2009年10月,林躍輝被逮捕歸案,并且交代了與王長林之間的來往??赏蹰L林到案后辯稱“我與復興東路營業部之間沒有任何經濟往來,我沒有得到過任何中介費,我根本不認識林躍輝”。
贓款去向不影響定罪
作為一起零口供案件,圍繞王長林的犯罪事實發生了爭議。其辯護律師張青松認為,這是一起零口供案件,能證明王長林涉案的,主要是楊浩、林躍輝的證言;領走的錢是給了林躍輝、于水還是王長林,只有林躍輝一個人的說法,檢察機關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王長林拿了這筆錢。
張青松還表示,王長林的職責并不包括從社會上為公司吸納資金,因此,不管1.5億元國債托管業務的中間人是王長林還是林躍輝,總之是有一個“中間人”,而支付中介費是當年的行規。
王長林自己也認為,在無法查清涉案錢款下落的情況下,無法證明他把涉案錢款據為己有,而據為己有是構成貪污罪的前提。
對此,張康告訴記者,王長林零口供,而于水一直沒有到案,贓款的去向不明,正是該案兩次退回補充偵查,三次延長審查起訴期限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林躍輝不認識節鵬,也不知道有這筆業務,只是單方面受王長林指派到上海領錢,根本不是什么“中間人”;而王長林作為銀河證券的工作人員,有責任保護國有資產,他不僅沒有盡到責任,反而使營業部增加了融資成本(中介費),因此,不管贓款去向如何,不管王長林是否拿了這筆錢,都不影響對其定罪處罰。之所以一直查找于水的下落和追查贓款的去向,主要是為了追繳贓款。
此外,張青松認為,在所有的證言中,都不能清楚地證明一共取了多少錢,只粗略地描述“每次10萬一捆、100萬左右”,并不能得出1169萬元的結論。而且林躍輝先說是他自己取錢,后來又說于水也取了錢,前后敘述不符。
對于這一點,張康說,我們不能苛求證人準確記住取錢次數、每次取錢的數額,但復興東路營業部支付的中介費的總額和每次支付的數額是確定的,這些從其賬目材料上完全可以反映出來。
據了解,由于王長林未再交給林躍輝任何錢款用來歸還余款,銀河投資曾于2009年對林躍輝和宋向陽提起民事訴訟,追索余款。張康說,隨著王長林被定罪處罰,民事訴訟程序將終結,余款需待王長林貪污的贓款追回后,予以返還。
2011年3月8日,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一審以貪污罪判處王長林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同年9月15日,北京市高級法院二審維持了原判。(丁涵、楊浩為化名)
>為何金融職務犯罪案件,贓款難追
《方圓》:金融領域職務犯罪案件有哪些特點?
張康:金融領域職務犯罪有兩點比較突出:一是案件線索的發現往往緣于用款單位資金鏈斷裂。如果不出現資金鏈斷裂的情況,有的案件可能就一直不會暴露出來。二是大案多。涉案金額超過5萬的就屬于大案,而在金融領域職務犯罪案件中很少見涉案金額10萬元以下的,涉案金額超過百萬、千萬,尋常得很。
《方圓》:查辦金融領域職務犯罪的難度是不是更大一些?
張康:案件的查辦難度是由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的。金融領域職務犯罪不一定比其他領域的職務犯罪更難查。但是,由于專業性強,犯罪嫌疑人又精通金融業務,很多時候單從賬面上是看不出任何問題的,如果偵查人員沒有深厚的金融專業知識和辦理金融案件的豐富經驗,以及敏銳的發現問題的能力,就很難辦好金融領域的職務犯罪案件。
《方圓》:是不是金融領域的職務犯罪案件更容易出現資金去向不明的情況?這與犯罪嫌疑人所從事的職業是否有關?
張康: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能查清涉案資金的去向,像楊彥明案和王長林案這樣資金去向不明的案件只是個別情況。不過,因為犯罪嫌疑人熟悉金融工作,很清楚我們怎樣調查犯罪嫌疑人的財產狀況,查哪些內容、查哪些人、怎么查,他都一清二楚,增加了我們查找資金去向的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