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新世紀以來,隨著社科人文學術事業的整體推進,我國地方高校的科研工作也出現了一片新的氣象。特別是對自己身邊的某些有深厚歷史積累、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民間文化遺產不僅有了新認識、新觀察、新理解,而且,訂立計劃、深入實地、收集資料、潛心研究,完成了諸多新成果。從而為學術界重新解釋音樂的“地方性知識”(也譯作“當地知識”)、揭示其獨特的文化價值、提高全社會的保護意識等盡了自己的一份歷史責任。
湖北襄樊學院音樂學院“荊山傳統音樂文化研究”課題組,成立五年來,先后32次深入到荊楚文化的發祥地保康、南漳、谷城等境內進行田野考察,累計行程5700公里,并獲大量珍貴的訪談、觀察、錄音、錄像、樂譜、文字資料。在此基礎上,課題組于2010年春完成“研究計劃”的前一半成果,寫出《荊山扛神》、《荊山巫音》、《荊山陽鑼鼓》、《荊山陰鑼鼓》等四部專著。本人反復閱讀了他們的“計劃書”及諸書章節目錄,再與課題組核心成員李素娥教授幾次電話交流后,深為感動,喟然良久。僅僅憑課題組三位主要成員平均年齡已達六十四歲這一點,已讓我充滿崇敬之情,而此行此為中所蘊含的學術理想和人文精神更有可圈可點之處。以我粗疏的理解,至少有如下幾點。
一、中國傳統文化有五千年以上的演進積累,其蘊藏之深,舉世公認。然而,如此厚重的文化,絕未存留于一個狹小的地理空間,反而是在東西南北遼闊無比、高低交錯山重水復的地域范圍之內成長起來的。于是,在多種自然條件和經濟、社會環境的作用下,一個既有歷史傳統的共性又有地區、民族多樣性的“文化中國”便應運而生,亦即費孝通先生所歸納的中華文化“多元一體”之大格局。從人文學術的角度而言,我們當然更看重其中的“多元”或“多樣性”。因為有了多樣性,生活在不同民族、地區的今人才有幸守護本地本族先民們創造的某個僅有一村、一鎮、一縣、一區才存傳的獨特的藝術文化品種。以襄樊學院所處地域而言,眾所周知,這里是古代荊楚文化的源地,而荊楚文化又是與中原商周文化幾乎同時發生、并可與之比肩而立的南中國古代文化的典型代表。哲學方面如老莊,文學方面如“楚辭”,音樂方面如曾候乙墓出土樂器等,皆可作證。而更值得珍視的是直到當代還存活的那些如本課題成員所采錄的“扛神”“巫音”“陽鑼鼓”“陰鑼鼓”“山歌”“打調”“高蹺鑼鼓”“火居道音樂”等,以人類學者的眼光看,它們應屬于最富活力的“地方性知識”范圍。由于它們的口傳特征,其鮮活性、本真性、獨特性和歷史文化價值,絕不可低視。特別是在全球經濟一體化背景下亟需凸顯文化多樣性的今天,更是彌足珍貴。
“襄樊傳統音樂文化研究”課題組正是在上述時空條件下作出選題抉擇的。他們不求大貪多,更不崇尚浮泛,而是把眼光首先放在本鄉本土,從自己腳下這方土地上所存留的傳統文化邁步,開始了他們的學術之旅。如此選擇,自然有方便、熟悉、天時、地利的種種考慮,但同樣也反映了他們心底的學術追求——自己認識自己、自己研究自己、自己解釋自己,以小域而觀大界、見微而知著。古訓有云:人貴有自知之明!說的是“自知”之“貴”,“自知”之“難”。做人如此,做學術也一樣。如果說,研究“在地文化”也是一種“自知”之舉的話,那么,課題組以如此之“貴”、如此之“難”的事業為己任,已經做了五年,仍不嫌辛苦,還要再做五年,才自覺有資格成為當地音樂的“明白人”。這樣的取向和壯心,值得任何文化人向他們致敬!再多說一句,如果每個地方院校都以身邊的傳統文化為對象,像本課題組成員那樣深入考察研究五年、十年,那么我們對于中華文化中有關音樂的“地方性知識”的認識、理解、解釋,一定會大為改觀。
二、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國音樂界多次開展了傳統音樂的采集、整理以及在此基礎上進行的學術研究。從歷次考察所涉及的范圍、層面來看,我覺得可以分成三個歷史段落。1950—1960年代的采集考察,雖然地域范圍很廣,但選擇的考察對象多數屬于具有全國影響的一些品種,而且,限于當時學術隊伍的規模,只能采取“取樣”方式,如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早期所進行的山西河曲“山曲”、北京智化寺“京音樂”、冀中“笙管樂”、“西安鼓樂”、新疆維吾爾“十二木卡姆”、苗族民歌、蘆笙音樂、蘇南“十番鼓”等,上海音樂學院所進行的“青浦田歌”,陜西音樂工作者對陜北、陜南民歌的采集調查,沈陽音樂學院對東北二人轉的采集考察等,正是由于獲取了這些具有代表性民間音樂品種的實地考察資料,數十位各院校教授民族音樂課程的老師和民族音樂研究所的學者才齊心協力,于1964年完成了總結我國民族音樂構成體系的第一部教材和專著——《民族音樂概論》。四十多年來,“概論”在中國音樂知識的傳授方面,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它對于中國音樂學術研究和教學而言,具有某種奠基意義。但同時,鑒于它是在中國傳統音樂研究起步時期的著述,故它只能在整體性、全面性方面建構了一個“本體框架”并作了概括性的論述,基本回答了那個時代音樂學界的學術訴求。就對象及其成果而言,我們可以稱這一時期為中國傳統音樂的“概論時代”。
第二個段落是1980年至新世紀這二十余年。這一時期中國傳統音樂的采集整理、研究,主要是圍繞“中國民族音樂集成”展開的。雖然其規模是全國性的,但它基本以省、市、自治區為單位,進行不同品種的“省卷”的編撰。對之,我們可以視為傳統音樂采集、整理工作“區域層位”的一次“下移”。“集成”提出的“范圍廣、品種全、質量高”九字方針,實際上是針對每一個省、市、自治區而言的。因此,通過“集成”的編撰和出版,我們對每一個省區的傳統音樂類別及其蘊藏也即傳統音樂的“省情”基本廓清。而與此同時,通過“集成”的實踐和一大批碩、博士生學位論文的寫作,我們的音樂學研究也在深度和廣度方面有了很大的拓展。很多學者以各民族、各地區的民間樂種(即包括民歌、歌舞、戲曲、說唱、器樂等類別的品種)為對象,進行了專題采集和研究,完成了為數甚多的屬于“樂種學”研究的新成果。所以,從總體看,這一階段應該是一個“集成編撰”和“樂種學研究”時代。它使我們對中國傳統音樂的認識,在省區的層面上,進入了一個更有歷史深度的新階段。
但我們不得不指出,受到篇幅的限制,“集成”的“九字方針”,仍然是相對的。在編纂過程中,它只能選入那些最能代表本省區的有關類別和曲目。以民歌為例,“入選”與“刪節”的比例,大約在十分之五到十分之一左右。舍去者,不排除“質量”原因,但也有不少是因為不符合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而無資格“入卷”的。類似本課題中的“扛神”“巫音”“陰鑼鼓”,肯定是被排除的。這顯然是無法彌補的歷史遺憾。
不無巧合的是,從2001年開始,“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悄然進入我國的社會文化生活中。數年間,隨著“世界遺產”、國家級遺產、省級遺產以至市縣級(地區、縣)遺產的分層認定,我們發現,對傳統音樂新一輪的普查、立項、研究,使大家的關注點又一次發生了“區域層位”的下移,即從省、區“移”到市、縣地區了。而且,由于“非遺”的項目不單純是音樂類,同時有民間文學、民俗、民間宗教信仰、民間工藝、民間美術、中醫藥、餐飲等多種文化事象,它們絕大多數都屬于“地方性知識”。更有甚者,這一次不僅僅限于學術圈子,而是有“政府主導”、有國家政策。如此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以往幾十年都未有過的,它表明,包括音樂學在內的人文社科研究,將獲得一個更加寬松、寬容的環境。這也同時意味著,我們又進入“非遺”保護時代。所以,這一階段的學術研究特色是,以蘊含著大量豐富的“地方性知識”的各類傳統文化遺產(當然包括音樂)為對象,以特定類別的流傳區域為單位,用“實地考察”和“文化闡釋”的方法,進行深入、細致、全面、完整的描述與研究,以期對區域性傳統音樂事象獲得新的認識和理解。
我認為,“荊山傳統音樂文化研究”課題組就是一種“躬逢其盛”的作為。他們在過去“集成”編纂的基礎上,選擇當地最富有根性的民間音樂品種,有計劃地進行再收集、再考察,并給予力所能及的文化解釋,這正好體現了傳統音樂研究的某種新趨向。
三、我國的專業音樂教育,雖然一直在強調改革,但給我自己的印象,似乎收效不很大。以課程設置和知識傳授而言,一半是西方,另一半是中國自己的。而這一半當中,古代史、近現當代的專業音樂,以及技藝訓練等內容又居于主要地位。真正涉及到傳統音樂的內容,無論是專業音樂院校,還是綜合大學的音樂專業,比重較少。為此,我近期常常會發出“我們的專業音樂教育離傳統究竟有多遠?”“傳統在哪里?”的疑問。公正地說,這不是“無病呻吟”,而是自己面對專業音樂教育的現實所產生的一種焦慮和擔憂。特別是地方院校,偶然問到學生有關本地區的民間音樂品種以及他是否有過看地方戲,聽當地民歌、說唱音樂及有無參與民俗儀式音樂活動的經歷時,多半以“搖頭”作答。可見,學校所在地的傳統音樂基本上在他讀書的幾年中,無論課堂還是藝術實踐,都無緣“謀面”。這樣的現象應不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呢?回答是肯定的。一個學音樂的中國學生,對自己的傳統音樂如此生疏、如此隔膜;一個設立在有悠久歷史傳統城市的大學,對當地民間音樂長期陌如路人,不聞不問,我覺得都是不正常的。固然,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也不能怪罪哪位學生或哪位老師,但這確實是專業音樂教育的“頑癥”之一,我們只有下決心從深層尋找根由,群起而“改”,才是克服之道。
可喜者,“荊山傳統音樂文化研究”課題組的成員們似乎已經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和迫切性。但在對策上,他們既沒有抱怨,也沒有虛張,而是以務實的態度,一方面向學校申請立項,一方面請曾經參與歷次音樂文化采集考察、十分熟悉本地傳統音樂蘊藏的同行加盟,共襄盛舉。荀子在《儒效篇》有云:“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之而止矣!”面對荊山豐富多樣的傳統音樂,課題組正是以這種聞、見、知、行的認識論精神,通過“田野”走進傳統;通過田野,感受本地區“原生”音樂的生命力和文化個性;通過田野,礪煉自己。最終完成了扎扎實實的前四部論著,也完成了自己學術的“成人禮儀”。除了感動,我還要表示衷心的祝賀!同時,我也堅信,他們將走下去,用自己的智慧、辛勞,把古老的荊楚文化最精彩的底蘊,彰顯給世人,并使之成為一筆取之不竭的資源,在襄樊學院的音樂教學科研中,發揮巨大的作用,讓高校也成為地方民間音樂的傳承重鎮!
喬建中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上海音樂學院、杭州師大音樂學院特聘教授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