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民歌保護,既是一個實踐性問題也是一個理論性話題。就民族音樂學方法論的主體觀意念而論,既然我們將一部分民歌冠以“原生態”之稱,那么從這部分民歌生成環境的生態學理念出發,將操縱和傳承這部分民歌的主體人群,作為文化生態環境中的核心對象來分析和認知,探討其有關保護的具體程序和相關理論,當順理成章和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民歌的保護,其根基是“原生態”
傳承層面的保護
民歌,是民間大眾群體在日常生活中創造的音樂品種,她誕生于民間、傳播于民間、發展于民間,然后才可能出現脫離原生態機制環境的更大范疇群體的認可和再度傳播。就其基本生態狀況而言,真正的民歌,主要是通過原生性的民間傳承方式來得以生存、新生和延續的。從大量的民間歌曲生存狀態田野考查事例得以說明,迄今所見這些近年來被我們稱為“原生態”頭銜的民歌,如果沒有歷史上和過往時期當地廣大民眾音樂生活固有的原生態傳承機制形成(例如:負載壯族民歌的歌墟集市、侗族大歌的“走寨”聚會、西北各民族花兒的“花兒會”、白族調的“繞山林”民俗、蒙古族長調的儀式慶典、藏族民歌的“歌莊”集會等可視為傳承機制的特有民俗事象),今天就不會再呈現于我們媒體或政府部門專門為之設立的這個展示“原生態”形貌民歌的舞臺上。我們今天進入鄉村山寨之所以還能在各民族音樂生活現場,看到和聽到不少音樂類型真正的原生性民歌表演和歌唱,也是因為在各民族音樂生活中當下還存在著群體性的原生性民歌傳承機制。
我們甚至還可以用一個相對的事實來予以說明:那就是如今不少漢族地區的民歌,雖然今天還能在不同生活環境和專業音樂舞臺上,聽到這些民歌的歌唱和看到與之相關的藝術表演,但那已經不是原生態性質的民歌了,她們已不在原先固有的群體性音樂生活傳承機制中生存和變異,她們本身已經成為不可能自然“再生”的表演性歌曲,或稱之為“藝術性民歌”了。因此可以說,通過音樂生活自然傳承機制不斷磨礪而重現和“再生”,即是“原生態民歌”生存的一個基本特征。
基于以上這種普適性認知,筆者以為,我們不必僅僅將某些民間歌曲和民間歌曲品種,視為是我們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對象的中心或大部,或者是最終目的,而應當將更多精力和財力轉換到關注相關民歌在各民族群體音樂生活中傳承機制的狀態方面,即本文其下所稱的“原生態環境傳承機制”方面,將這種根本性的民歌生成和傳承模式,納入我們保護工作的中心視野,作為基本的、根基性的保護工作,使這種源于音樂生活本源性質生成和傳承機制,得以自然運行,使其在民眾音樂生活中進入社會性的良性循環,從而更持久、更長遠地達到我們保護“原生態”民歌的目的。
二、原生態民歌傳承需要區分兩個
不同性質的傳承環境
筆者之所以在原生態民歌傳承命題中提出要更多關注“原生態環境傳承”機制運行這一問題,是因為在經濟狀態逐步改善的各民族現代音樂生活中,中國各民族傳統民歌傳承事實上已經大體形成兩種性質不同的傳承機制,已經擁有兩種性質不同的傳承環境:即除上述所言“原生態環境傳承”之外,已經不同程度地形成各種各樣的“次生態環境傳承”(是否可以將之稱為“非原生態環境傳承”,還可以考慮)。
我們當今所見各旅游景點針對游客對象的民歌表演和傳習,其生態環境依托可以稱之為“旅游景區環境”;政府文化部門和媒體單位組織的民歌比賽或專業文藝表演展示,其生態環境依托可以稱之為“舞臺傳媒環境”;普通學校的本土音樂教育和藝術院校的專門化學習、教學和人材培養,其生態環境依托可以稱之為“學校教育環境”,如此等等,都應當納入“次生態環境”傳承范疇。
這些不同環境中的民歌表演或傳播教習,作為民歌傳承的種種模式,雖然都具有一定機制性功能,對于當代社會音樂生活來說也不可或缺,且都開始在運行機制中注意體現所謂民歌本身“原汁原味”內容形式的模擬或再現,但畢竟都與“原生態環境”傳承機制性質不同,故而應當與之區分,在認知、分析、研究和對策上,突出其“原生態環境”傳承機制,繼而對其機制的一般特點、作用、價值和效果,予以充分估量,
三、原生態民歌傳承是否有效,核心問題
取決于生態環境中傳承人的生存狀態
只有原生態環境中傳承的民歌,才真正具有原生性,而其它所有次生態環境中傳承的民歌,都不具備這一本質性特征,因為所有次生態環境中傳承的民歌都是原生態環境之外環境變幻的產物,因此這些民歌傳承,都受制于原生態環境民歌的傳承,它們傳承的民歌對象,必須要以原生態環境傳承對象為“母本”,這樣才有可能保持和延續其傳統的藝術風格和相關民族音樂文化基因。由此,什么是民歌原生態環境傳承中的決定性因素,便成為民族音樂學研究者理論視野與實踐操作首先要關注的對象。
原生態民歌傳承的決定性因素,是“傳授人”和“承繼人”群體,二者合而為一,即構成具有生態學意義的“傳承人”概念。在文化傳承的生態系統構成中,傳承是一個過程和結構,而不僅僅是一個起點或一個結點。沒有傳授人,民歌即不存在;沒有承繼人,傳授人即不可能產生;即使傳授人和承繼人同時存在,一旦承繼人消失或根本沒有承繼人,傳授人也會隨之消失,民歌即得不到延續性保護。由此可謂:沒有學生,何謂之教師?或沒有教師,何謂之學生?沒有教師和學生任何一方,何謂之學校?
對于民間藝術品目的傳承環境來說,可以沒有所謂近現代教育、表演藝術概念上的“學校”、“團體”之類單位實體出現或設立,但是,卻不能沒有主體性的傳授人和承繼人存在。“在任何民族的傳統音樂生活中,作為創造音樂的主體對象,無論他是群體形式還是個體形式,都正好客觀地處于音樂事象與外部環境之間和音樂事象與音樂作品之間的中心環節,把握住了這個至關重要的中心環節,也就把握信了音樂事象與外部環境和音樂事象與音樂作品之間的關系,從而也就把握住了音樂事象或音樂作品的本質。”①
因此,各類生態環境中的“傳承人”生存狀態如何,即傳授人和承繼人的生存狀態如何,即必然要成為生態性保護的核心呵護對象和根本性內容;原生態民歌傳承是否長期有效,其核心問題也取決于原生態傳承環境中傳授人和承繼人的良好生存狀態。
在目前顯現的一些包括原生態民歌在內的保護措施和觀念認識上,那種認為民間藝術品種傳承人,只是傳授人而不包括承繼人的認識;那種只關注其中傳授人生存狀態,不關注或少關注承繼人生存狀態的思路和作法,自然是原生態民歌傳承及其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一種片面或者說是一種致命忽視。
四、只有原生態環境中優勢傳承人群落形成,才能真正持久保護原生態民歌
原生態民歌保護工作的成效,或說原生態民歌何以能得以保護和延續,其根本因素在于傳承人生態群落的形成。這就是說,只有自然生成的多數量傳者、多倍量承者和再多倍量受容者及推動者存在,民歌的保護才可能出現有效的良性延續。
民族音樂學理念這一關于傳承人“生態群落”的觀念,來源于生態學的“生物群落(biotic community)”理論。從生態學“在一定時間內,由居住在一定區域內的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各種生物種群組成的有規律的結構單元”②即為“生物群落”的理念出發,可以說民族音樂學所設原生態民歌傳承人的生態群落,就是一個由多數量民歌傳者、倍數量民歌承者和再倍數量民歌文化受容者及推動者聚合而成的相互依存而共生的大群體。因此,一個原生態民歌傳承的生態群落,除居于核心位置的傳承人(傳授人和承繼人)之外,還應當包括若干居于群落核心外圍的更大受容者和推動者群體。凡是在已經形成這一相互依存而共生大群體的某一民族的社會音樂生活環境里,其相關民歌品種或類型的原生態傳承,在原生態民歌保護者視野中,其境遇自然就不會太令人憂慮和悲觀。
這里,可以選擇一些很有說服力的社會音樂事例來作為證據:
嶺南壯族各地原生態山歌,自歷史上興起“墟市”以來,社區村民視唱歌、對唱、賽歌為人生禮儀風范,其互動性的群體傳承規模,數百年來蔚為壯觀,正是因為嶺南各地壯鄉舊時普遍形成了“男女指地為場,賽歌為戲……每場聚集人眾不下千人”③的原生態民歌傳承生態群落,使我們今天在嶺南地區還有可能聽到不少真正的原生態壯族山歌在特定社區范圍內傳唱;在侗族南部方言區,明清以來村寨與村寨之間因婚姻關系而廣泛生成的“走寨”民俗,使其各個村寨相習對應建立起數量眾多的男聲、女聲、童聲等傳唱本民族傳統音樂風格的“大歌”歌班。這些不同形式和成員構成的歌班,隨同傳教這些歌班成員的歌師(上一輩歌班傳承中產生的優秀承者),便構成了這一原生態民歌傳承生態群落的傳承人主體,而所屬侗族村寨的其他所有社會成員,則都是這一原生態民歌傳承人主體歌唱活動的基本受容者和推動者成員,這就使其侗族大歌這一民歌品種的生存和傳承,有了極為深厚和牢固的生態群落實體,從而即如山溪、河流,不斷地在南部侗鄉流淌延續。在中國邊疆各少數民族地區,這樣的鮮活例子,真還可以舉出不少。
然而,與之相反,在漢族地區,當下這種原生態民歌傳承的生態群落構成,除部分地區鄉村社區圍繞傳統節日民俗性所唱“秧歌”、“燈調”、“茶歌”等廣場小調和少量山野民歌還生成有類似的生態群落實體之外,其它大量山歌小調的原生態傳承模式,多數都因為此類生態環境和生態群落消失,其原生態傳承機制已不復存在而大多轉移成為“次生態環境傳承”機制。
由此我們可以做出如下認知:只有原生態環境中優勢傳承人群落構成,才可能真正持久地保護和延續相關的原生態民歌及其傳承。
五、相關概念、層面和我們的對策
由于以傳承人為核心的生態群落,制約著原生態民歌的傳承和保護機制,并且是各種類型原生態民歌是否可能長期延續、衍生的決定性因素,故而對其相關結構進行理性分析并予以實踐,將其作為一種方法論指導,當有利于我們今天包括原生態民歌在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持續開展。
通過長期以來若干關于原生態民歌傳承田野觀察材料可知,原生態民歌生態群落構成,一般包含有以下一些概念和層面:
群落核心——原生態民歌傳承過程和機制中的傳承人,包括傳授人和承繼人,由二者對應并相依構成。
群落外圍——原生態民歌傳承過程和機制中的受容群體和推動人,即接受傳承人信息和舉動的鑒賞者、理解者、支持者、策略者和相關科研人員等。
群落凈化——原生態民歌傳承過程和生態群落中出現的不利生態傳承因素的根除,如商業化、私利化、保護對象作假等急功近利傾向和行為等。
群落滋養——有利于原生態民歌生態群落核心成員形成和擴展壯大的習俗、法規、政策、舉措、宣傳、教育、研究等的實施。
群落民俗——凝聚、維系、滋養原生態民歌傳承生態群落在本民族音樂生活環境中良好生存的重大民眾習俗。
弱勢群落——傳承人逐漸居于少數或后續無望的群落。
強勢群落——傳承人逐漸居于多數而后續有望的群落。
趨強群落——通過群落滋養,群落核心傳承人可以逐漸走向強勢的群落。
趨弱群落——即便是通過群落滋養,核心傳承人都無法走向強勢的群落。
……
根據以上這些主要概念和相關層面解析,我們可以相對采取或應用以下策略:
1.原生態民歌及其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點和當務之急,其對象應當是傳承人。而傳承人應當包括傳者和承者兩個方面。
2.原生態民歌及其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另一個重點和當務之急,應當是對可以趨強的弱勢群落對象,給予更多的關懷和投入。
3.需要通盤考慮,做更多屬于群落核心外圍成員的工作,使他們有效成為推動產生更多原生態民歌承繼人乃至傳授人的基本人群和雄厚基礎。同時,將“次生態環境”中的民歌傳承機制,視為是一種策略、方案,將之作為“原生態環境”中民歌傳承機制形成和擴展的一種有效輔助方案。
4.要公益性、切實地進行和做好屬于群落滋養的各項工作。特別是要對凝聚、維系、滋養原生態民歌傳承生態群落構成的若干主要民眾節日、民俗,予以格外的關懷和順勢引導。
5.需要加深原生態民歌的傳承機制是一個相當長遠過程而不是所謂“政績式”立竿見影對象的認知;更不能將之視為是有利可圖的個別或少數人“工作”來謀求私利;要時時警惕和批判不利于生態群落形成和壯大的各種不良現象滋生,在相關的保護工作中不忘其生態群落凈化。
6.對于通過群落滋養,群落核心傳承人可以逐漸走向強勢的群落,要加大保護的力度;對因社會變革,即便是通過群落滋養,其核心傳承人都無法走向強勢的群落,我們要學會放棄,以集中更多精力和財力,去幫助和推動那些群落核心傳承人可以逐漸走向強勢的群落。
綜上所述,在原生態民歌保護工作理論和實踐中,強調理性的生態群落觀念樹立,當有利于我們從本質上和總體上認識公益性的民族文化保護和傳承工作的持續性和長期性,比較清楚地把握這一人文科學工作的基本要領、重點對象和制定比較符合社會生活自然傳承規律的政策和策略。
參考文獻
?眼1?演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
?眼2?演趙志模《群落生態學原理與方法》,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重慶分社1990年版。
①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第60頁。
②參見“百度百科”:《生態學》第三章“群落”。
③《龍州縣志》,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921頁。
伍國棟南京藝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