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朗月 輒思玄度

王乘風

讀書時，這樣的句子總是很抓眼睛，像看見一段往事似的，喜歡得傷筋動骨，然后就記住了。

歲月越深，往事越多，有時候，這些往事會披了滿身的華彩在某個夜晚如月光一樣直瀉而下，那仿若隔世的光輝瞬間照亮了現實的荒寒。

酷暑炎熱，除了應付手邊的瑣事，也無心正兒八經地作文。有時就慵懶地蜷在床上看《納蘭容若詞傳》，權當消夏。

容若生在臘月十二，遂取名冬郎。冬郎長成少年郎的時候，經常與表妹在一起閑說詩話。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他和表妹在紫藤樹下聊起《世說新語》里的故事，聊著聊著，表妹就問他，在最好的天氣里都會做些什么。冬郎不假思索地答，讀書。讀累了呢？騎射。騎累了射累了以后呢？冬郎還是沒假思索地說，讀書。表妹不依不饒地接著問，再讀累了呢？冬郎又答，騎射。對話到此，似乎再無回旋的余地。單純的冬郎終于注意到表妹的臉上有了一層慍色，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呢？

表妹沒有馬上回答他，她的臉上有著很古怪的表情，也好像飛過一層紅暈，但很快被夏日的陽光掩了。她遲疑好久，才一字一句地說：“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我讀到這的時候，在炎炎夏日確實感到了一種涼，人世聚散無常的悲涼——她只有清風朗月，她的玄度只能思，不能守。后人讀前人的傳記就有這點好，在知道了大結局之后再一步一步地看那些人物的命運，每一步都在走向宿命，真是毫無差池。容若的命運大家都知道，負絕世才，卻不得永壽，31歲便將骨肉家園齊拋閃。他與表妹這段雖未明說但卻是青梅竹馬的戀情在他的悼亡詩里時有所見，因為是初戀，所有的美好還未等展開，便因表妹的被選入宮而戛然而止，從此二人先是隔著深宮，后來是隔著陰陽，不得見。在彼此的心里，對方就是許玄度，每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他們都深深地懷念著。

以前讀書會碰到許多這樣的細節，說某某人在某個階段說的話“一語成讖”，暗合了后來的命運。這總讓我感到后背會有一絲涼氣，我覺得能“一語成讖”的并非先知先覺，好像含了巫氣。可事實證明，那些一語成讖的話并不是“占”出來的，只是某個人不經意的隨口話而已，因為不刻意，所以才更貼近命運。就像表妹在這個春天午后隨意的一句感慨竟然寫照了她與容若的全部感情歸宿——只有思念，不得相守。

但這種思念無疑是最傷人的，也許容若就是被這種思念所傷——先思念表妹，后思念盧氏，當思念郁郁累累，心思不能言的時候，便連命也舍卻了。

這樣的思念，后世人讀來，美則美矣，但終因太過傷情，不宜效仿。所以才有很直白的話：只有活著的人活著，死去的人才活著。這是多么樸素又是多么管用的道理，懷念者不死，被懷念者就永生。所以，懷念的最好方式就是好好活著，然后在每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相逢過去的親人。

有人說，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是愛情，而比愛情更美好的感情是懷念愛情。誠哉斯言。愛情雖然美好，但天長日久的面對，許多美好因磨損而失去美好，剩下的只是彼此的需要。這樣的愛情就像一把掃帚，除了實用，毫無美感可言。所以，就連最浪漫的李大詩人都說：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人不如山，山有四時春秋，雨雪變化，可寄托無限情懷。而人就不同了，人一見面，許多話就被堵了回去，說不出口。所以，要想在人與人之間保持最美好的感情，就不要相見，不相見才能懷念。前幾年手機里流行著一個段子，里面有一句話就是：相見不如懷念，說的就是這個理。懷念的空間有多大呀。清少納言在《枕草子》里說，有一個多月沒見過中宮了，正心下里不安，卻接了中宮轉假他人之手捎來的親筆信，打開來，并無多言，只在一張紙上包了一片棣棠花瓣，紙上寫有六個字：不言說，但相思。這個中宮是什么人，我真沒太弄明白，但肯定是個有身份的人，和少納言之間的感情也絕非男女情事。不涉私情，卻又弄得這么有情有意，這種傳情達意的方式多么令人感動：且記住不忘，什么都不說，就是想你。

王菲有一首歌叫《我愿意》，里面就有這樣的歌詞：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

……

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默里

我想，這樣的歌最適合在清風朗月的夜晚，一個人獨步街頭悄悄吟唱；或是在家里披發靜坐，就著棣棠花瓣一樣的月光，手里捧了溫涼的茶，一個人細心地品味王菲的天籟之音，不言說，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