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記憶:五通橋的河光水影

龔靜染

五通橋是個居于盆地邊緣的川南小城。當年徐悲鴻盤桓于此時，曾把它稱為“中國的君士坦丁堡”，“群山環水，巨榕簇簇，如崗如巒，列于水旁，倒影沉沉，有若圖繪?！彼倪@段話道出了小城的神貌，而水則是這個小城的魂，緩慢而悠然，不時打著漩兒，時而清澈時而渾濁的河流，成就了它的詩情畫意。

五通橋是“犍樂鹽場”舊地，是川鹽核心產地之一，與自流井媲美，過去是四川有名的商賈云集、商貿昌盛之地，流傳甚廣的“金犍為，銀富順”可以作為佐證。但在這里，我談的不是它的鹽，而是它的水。幾十年中，五通橋的水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隨著岷江水運的衰退，江中已經難見舟楫交錯的景象；沿江已難見以前最具特色的吊腳木樓；在古代曾經被稱作“玉津”的地方，已經很難再見到清澈見底的河水……當然，幸好我們有執拗的記憶來抵抗遺忘。

五通橋也被稱為“橋灘”，這都跟江水有關。橋灘的核心地在四望關，過去是鹽斤秤放的關口，自然也是熱鬧的地方。四望關的左邊是茫溪，右邊則是擁斯江，關口正在兩條江的匯合處。從地理上看，這里也是兩江三岸的連接處，岸與岸之間有浮橋橫跨，足有百米之長，其背景是在云中時隱時現的二峨山，頗為壯觀。四望關是個入畫的地方，豐子愷先生當年就是在此畫出了有名的《長橋臥波》。小時候我就住在四望關，也經常看見岸上有人畫畫，素描、水粉、油畫，常常吸引一群圍觀的人。

茫溪煙波與歸船

五通橋有兩條江：茫溪和擁斯江，但過去人們誤以為茫溪是擁斯江的支流，所以把茫溪叫做“擁斯茫水”?！斗捷浛悸浴分姓f：“擁斯茫水，一名長山河，又名四望溪，《蜀水經》謂其經四望山，故名。”事實上，茫溪和擁斯江是發源地完全相異的兩條江，茫溪發源于鐵山腳下，途經井研一帶而來，在四望關匯入岷江；而擁斯江卻是岷江的正宗血脈。此外，兩條江在“性格”上也頗為不同：茫溪河溫順而靜謐，擁斯江野性而喧囂。

在茫溪里蕩舟，輕搖小槳，為五通橋一景。一年四季，茫溪的水流都是緩慢的，河邊長滿了水蓮花，人們甚至會把它們撈回去放在缸子里觀賞。夏天里，在這條河里游泳的人很多，很熱鬧，但茫溪里的漁夫是悠閑的，他們劃著船在河里輕靈地來來去去，然后優美地撒網，仿佛并沒有為生計而勞作的樣子。站在船頭的魚鷹總是被懶懶地趕進水里，但很快就會把魚銜出水面，又懶懶地站在那里。夕陽下山的時候，船上開始飄出裊裊炊煙。

據說有人將茫溪納入五通橋的十大美景之中，列于諸如“菩提朝峨”、“太和古渡”、“月照桫欏”、“白鶴歸林”等之首；又有地方文人們編有“五通橋八景”詩：“四望青龍吞夜月，五通獅子吼青天。竹根江邊呼晚渡，朝峨洞在水上眠。菩提山上睹飛帆，三塊碑蛇擺岸邊。石門背后藏寶多，楊柳橋頭叫杜鵑。”雖然不免有些牽強附會，但其中有幾句詩跟茫溪有關，如“四望青龍吞夜月”、“菩提山上睹飛帆”，可見茫溪的美并非想象。民國三十五年（1945年），南懷瑾先生在五通橋多寶寺閉關修行，并在五通橋竹根灘一個居士家里寓居潛修，所以對五通橋非常熟悉，也曾賦詩吟詠此地。

煙波何處看歸船呢？到底是一番懷舊，也就有了茫溪的“記憶之美”。茫溪之美在它的早晨，天色微明，幽幽的河面有一層薄薄的輕霧，鳥雀的翅聲還有些繾綣，一船不發，時間仿佛靜止。在榕樹的掩映之下，河里的生靈在夢中沉潛，只有浣衣女子的捶衣聲會不小心攪動它們的前世今生。小時候，我每天早晨上學都一個人沿著茫溪河岸走，獨自啃著個饅頭，只有屁股上的小書包顛出聲響來。所以直到今天，茫溪的清晨都有一股清冽留在記憶里。

河上行走的大船與“晃釣”

擁斯江要比茫溪河寬闊得多，也就是“竹根江邊呼晚渡”的那條江?？菟畷r，河床顯露出來，里面全是卵石。在擁斯江里行走的都是大船，也稱為“噸船”，即運載大宗貨物的船。船頭有蓬，可以伸縮，一間小屋般大小，里面可以住人。實際上，船上住的多半是一家人，他們睡在上面，吃在上面，在船舷邊備有一個專用小桶來取飲江水。晚上，這些船一般就停泊在四望關附近，一只挨著一只，密密地排著。黃昏時，撐桿林立，夕陽從長長的船隊上方慢慢落下去，很美，也很惆悵。

小時候，擁斯江是我們愛去捉“打屁蟲”的地方?！按蚱ㄏx”其實有個好聽的名字：椿象。但人們偏愛它的俗名。它一般就寄居在鵝卵石下面，每年江水一退，一起霧，就是捉“打屁蟲”的好時候。那時我們手里拿著空玻璃瓶，挽著褲腿，在河灘上尋找“獵物”，常常是輕輕一翻卵石，就能看到幾只蟲子爬在上面，得來全不費功夫。但是，“打屁蟲”遇敵后馬上會放出一股很難聞的臭味，這也是它被稱為“打屁蟲”的原因。不過當它經油鍋一炸，再放點鹽，吃起來卻是香噴噴的。上世紀70年代，五通橋街上專門有人賣，一分錢可買幾顆這種“五香蟲”。

江里有很多魚。白天里沿江都有釣魚的人，釣藝好的人經?？梢詾榧依锾砩弦坏烂牢丁ＣＯ永锒嘤幸环N叫“白條”的魚，這種魚常常一群群地在岸邊穿梭，容易釣，因為它們貪吃。有時候你覺得它們很精靈，影子晃一下，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一看見食物就要貪嘴，一顆飯粒就能把它們釣起來，所以往往成為釣者的囊中物。茫溪岸邊都是釣魚的好地方，潮訊前后更是釣“桃花魚”的最佳時節，所以常有驚呼之聲引人側首：不是釣上了一條大魚，就是魚在空中一閃，重又掉進了水里。

河汛來臨是打魚的好季節。捕魚的方式有很多，諸如撒網、搬罾、炸魚、攔魚等，最獨特的是一種叫“晃釣”的釣法，讓釣者和觀者都覺得過癮。夏季河水湍急，也很渾濁，這種釣魚方式就派上了用場。魚鉤不用掛任何餌料，只是前面有塊錫墜，釣魚的人使勁將之扔遠，然后不停拉桿收線，魚鉤在水里迅速晃來晃去，魚兒就昏頭昏腦地撞在了鉤上。這種釣法總能釣到大魚。那時，茫溪里就有人釣到過長江鱘，有幾十斤重，由于這條河里還從來沒有釣到過這么大的魚，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小城里的人都想去瞧稀奇，上門的人快把門都要敲破了。于是就那釣者想了一個主意，叫人畫了一張圖貼在墻上，上面詳細寫著魚的特征和重量等，大家只好在墻上望了望，也算解了饞。

夏秋季節，河里的樂趣最多，人們的生活也因此變得有了生氣。不過，等到“晃釣”無用武之地的時候，就已經到了冬春時節，河水靜了，也異常的清；河里是另外一番景象，變得真的有點像湖了，人們在河邊吐氣若蘭，清代就有人信口吟來了兩句好詩：“雙飛劃漿蕩玻璃，仙子凌波別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