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
1
李杜走在水邊,確切地說是走在涼水塔邊,但李杜習慣說“我走在水邊”,其他人也都習慣說走在水塔邊是走在水邊。這么說看似為了簡單,其實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走在水邊是一句富有詩意的語言,是很容易引起一些浪漫聯想的,《水邊的阿狄麗娜》是一首優美的充滿潮濕氣息的曲子,很多人都喜歡聽,走在水邊的李杜也充滿了潮濕的氣息,潮濕的氣息中總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著李杜把一些遙不可及的事情拉近到咫尺。
比如一個女人,一個對李杜來說根本不可能發生故事的女人,走在水邊的李杜便有辦法讓這個女人極其自然地在自己的想像中走一遭,發生一些他向往的故事。還比如一些好事情,一些看似根本不可能降臨到李杜頭上的好事情,走在水邊的李杜還是有辦法讓這些好事情與自己關聯起來,讓自己在這些好事情中美美地陶醉一把。
離開水邊,走進叫值班室的兩間平房里,那股潮濕的氣息便會迅速消散,平和溫馨的心態也會倏忽發生變化,變得漸漸焦躁起來。李杜是水塔班的值班員,是十幾個值班員中的一個,四班三倒,睡覺的時間總是不寬裕,他原本白凈清秀的面皮上便掛了一層混混沌沌的灰色。水塔班里只有班長劉連山是不倒班的,作息時間有規律,臉上的顏色便不難看,五十出頭的劉連山的精氣神便總是顯得比四十出頭的李杜要好。當然,也會比其他的十幾個值班員要好。劉連山訓斥屬下的時候總會拿精氣神來說事,他說瞧你們那半死不活的樣兒,哪還有現代企業員工的精神面貌,啥時候你們都像我這樣精神了,我就不擔心咱班會出事故了。
當官的都喜歡訓斥屬下,這是當官的一種榮光,雖然沒有人把班組長當官看,但相對其他的工人,班組長就是個官,由不得劉連山自己不把自己當官看。劉連山也喜歡訓斥屬下,訓人的時候他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口若懸河,唾沫星子能淹死對方。在水塔班,他唯獨不訓斥李杜,這倒不是李杜的工作做得太完美,無懈可擊,而是李杜是屬刺猬的那種人,訓斥李杜風險太高,弄不好受傷的很可能是自己。
李杜的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是人所共知的,別說劉連山。就是分廠廠長王明凡對李杜采取的態度都是謹慎的。使李杜揚名的經典事件發生在水塔班草創時期,在那之前這家火力發電廠是沒有水塔班的,看管涼水塔的工作由其他班組代勞。創建水塔班,當然是想把水塔看管得更好,但別的班組捎帶腳就能管好的水塔,獨立成班組后的分量就很難讓人看得太重,定獎金基數的時候也就一下子被定為三類班組,和管吃喝拉撒的后勤班組成了一個級別。消息傳到水塔班,大家都覺得不公平,又都覺得沒有辦法改變。關鍵時刻,李杜出場了。
李杜要帶大家去找領導們理論,起初響應者寥寥,李杜便耐心地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他說我們去找領導絕不是單單為了眼下少了這點獎金,現在三類班組比二類班組少拿五十元獎金,看似不多,誰家少了五十元錢也窮不到哪去,但一年以后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呢?就憑咱們國家發展的速度,就憑咱們企業的經濟效益和美好前景,一年以后的獎金基數翻一番是可以想像的,五年以后翻三番五番也是可以想像的,十年以后翻個十番二十番也是可以想像的。十年以后我們的獎金很有可能要比二類班組少上一兩千元,所以為了班組的未來,也為了咱們每個人的未來,去找一找領導是值得的。大家隨著李杜這么一想,就都坐不住了,除了班長劉連山,大家都隨著李杜向辦公樓的方向走。
先找的是當時的分廠廠長邱智慧,那是一個以精明強干著稱的青年干部,大家評價他的時候都說他有頭腦,不愧名字叫智慧。邱智慧也自視很高,少年得志嘛,能讓他瞧得起的人實在少之又少。面對呼啦啦涌進辦公室來的一群工人,他的臉上瞬間掠過了一絲驚慌,但轉瞬之間就平靜如初了,他屁股沒離座,眉毛微微上挑,問,你們要干什么?眾人都看李杜,邱智慧也就隨著大家盯住了李杜,李杜沒有避讓,挺著胸脯說,邱廠長,我們是來跟你匯報思想的,把水塔班定為三類班組,欠妥了。邱智慧皺起眉頭,說,有意見可以通過你們班長來反映,這么多人來,影響不好。李杜說,我們可不是無理取鬧,如果邱廠長你能把道理講通了,我們保準乖乖回去好好工作。邱智慧說,你們的勞動強度和技術含量都沒法和其他班組相比,歸為三類是很正常的。李杜說,邱廠長的意思是說水塔班不重要了?邱智慧說,我沒說不重要,但工種之間總是會有差別的,你們都想想,你們是怎么被分到水塔班的,如果水塔班真的比別的班組還重要,去水塔班的能是你們這些人嗎?
大家的臉色都開始發紫,又都一時無話。邱智慧的這句話雖然惡毒,但的確是捅到了大家的痛處,水塔班的人員構成比較復雜,他們來自于五花八門的班組,卻幾乎個個都是所在班組不喜歡的角色。有的是因為技術水平低不能勝任原崗位的,有的是體弱多病干不動重體力活的,有的是調皮搗蛋屢次違規的,有的是聰明過度功高蓋主的……見眾人沉默,邱智慧便乘勝追擊,得意地說,有自知之明就是明智的人,都回去吧!唯獨臉色沒有紫的李杜笑了,說,我聽明白了,邱廠長是瞧不起我們這些人,這樣吧,我想和邱廠長打個賭,邱廠長你代表其他班組的成員,我代表水塔班,我們倆來比一比技術水平,如果你贏了,我們撤,服從領導安排,如果我贏了,就證明我們水塔班的人不比別人差,你就把我們歸類為一類或二類班組,誰不知邱廠長是技術大拿,由你來代表其他班組他們不虧,是不是呀?邱智慧愣了一下,趕緊搖頭,說,我可沒工夫跟你比。李杜說,你不比就是認輸,你不比我找能跟我比的人去。
李杜率領眾人又去了總廠,他們堵住的是當時總廠主管生產的副廠長老金,李杜如法炮制,老金居然應了戰。邱智慧不應戰是邱智慧的聰明,老金應戰自有老金的想法。他想你一個普通工人敢跟我這個副廠長比技術,這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這是你自愿碰的,粉身碎骨你自認倒霉吧!二人當著水塔班眾人的面你來我往就比了起來,他們的比試很快驚動了整個樓層,二人在屋子里比,走廊里都擠滿了圍觀的人。
老金起初提的問題都很簡單,見李杜回答得很流利,他就覺得是輕敵了,臉上就掛了汗珠。輪到李杜提問他,也是一些簡單的問題,他卻一個也沒答上來。李杜的問題雖然簡單卻很刁鉆,某某機器零件的產地、規格,某某閥門在某種運行狀態下應開啟或關閉等等。老金平時研究的都是大技術,這犄角旮旯的小技術正是被他忽略的部分,但回答不出來就是丟丑,他臉上的汗珠也就越來越多。他一邊擦汗一邊說,我答不出來,你就能答得出來?李杜說,你聽好了……李杜娓娓道來,老金找來資料一對照,居然是一個不差。
事件就這樣平息了,老金也算說話算數,硬是把水塔班調整為二類班組。李杜的名聲也因此在廠里大噪起來。
李杜能到水塔班來是屬于功高蓋主那一類人,以前他所在的班組控制不了他,趕上水塔班要人,班長便把他推薦過來。李杜是個對工廠里的技術悟性極高的人,盡管他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又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但他對廠里的每一個生產環節,每一臺機器或者部件的性能都熟悉得如左手摸右手,隨便什么人隨便問一個技術問題都難不倒他,
他總會像回答早晨吃了什么飯一樣回答得不假思索,令問者既佩服又疑惑。
李杜默默走在水邊,在水邊走其實就是他的工作,叫巡檢。這家廠一共有六座涼水塔,一二三號塔離值班室不遠,四五六號塔卻離得不近,足有五華里。每個班要巡檢兩次,腳程加起來就是二十華里。水塔都處在廠區最偏僻的地方。尤其四五六號塔所處的位置其實就是荒郊野外,一墻之隔就是一望無際的高粱地,墻這邊則是廠區的邊緣地帶,連路也是未經修鋪的野路,雜草叢生,充滿了鳥兒和一些昆蟲的鳴叫。白班的時候在這條路上走都顯荒僻,到了沒有路燈的夜晚,草叢中常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掠過,就更使這條路顯得兇險而恐怖了。
這條路的中間有一個院落,是廠里的污水處理站,這里每個班只有一個女工值守,因為偏僻,值班的女工都格外謹慎,沒有特殊事情便不會出門走動。當然,再不想走動,每個班還是會不得不出來一次兩次的,值班室內沒有廁所,如廁只能去院子外路邊的一個公廁。污水站的女工們曾多次申請要求在值班室跟前建一廁所,因為人少言微,又實在不是什么重要部門,領導們聽過了也答應了,待離開這里后還是不了了之了。
一件令污水站的女工們魂飛魄散的事情就發生在一個女工如廁的時候,當然是在夜班發生的,值班的女工內急,是大急不是小急,小急完全可以在屋內解決,大急就不好辦了,就只能去廁所。女工忍耐了一陣終于忍耐不住,只好壯著膽子拿著一只手電筒出了屋,出了院子,踩著雜草奔那個廁所。起初她并沒有感覺到什么異常,蹲下去,輕松了,有聲音才一點一點地冒出來,那是一種有點怪異的歌聲,聲音飄飄悠悠,似有似無,她緊張得屏氣凝神,仔細聽,終于確認是一個女人在唱歌。這荒野之地居然會有女人在半夜唱歌?她提起褲子就跑,可怕的是那歌聲居然尾隨而來,且越來越清晰,更可怕的是那歌聲陡然變聲,由女生變成了粗啞的男聲。女工不知自己是怎么樣跑進值班室的,她拿起電話趕緊向距離這里最近的水塔班求救,這天正好是李杜值班,李杜拎了根棒子便趕了過來。
李杜火速趕到了污水站,果然也聽到了那個怪異的歌聲,歌聲居然是從污水泵房里發出來的,泵房與女工呆著的值班室也就十米的距離。那歌聲時男時女,飄忽不定,令李杜也有點發毛。但他還是壯起膽子,抬腳踹開了泵房的木門,用手電一照,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沖著他傻笑。李杜恍然。他認識這個家伙,他是廠里一個有精神病史的職工,不發病時與常人無異,發病時便會喜怒無常。他的嗓子不錯,尤擅反串學女人唱歌,只是沒想到他會半夜三更跑進泵房里來唱歌。
事情弄清楚了,但污水站的女工們卻被嚇得不輕,值夜班時再也不敢輕易出門上廁所了。
2
那個污水站的女工叫單美。是個有故事的年輕姑娘,有關她的故事在廠里口口相傳,故事的真實性也就大打了折扣。
單美的經歷其實并不復雜,她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普通的二本學歷,入廠后最初在生產班組做技術員,一年后被抽調到生產部做了資料員,又不到一年被抽調到總經理工作部做了一名文書。廠里熱傳的有關單美的故事是從她當技術員時開始的,有一天大家都出去干活了,休息室里只剩下單美和班長老趙。當時單美正低頭看一張圖紙,看著看著她就發覺有東西在碰自己的腳,她視線稍稍下移,立即就發現了一雙男人的腳,她以為那雙腳是誤碰,就趕緊后撤自己的腳,但那雙腳立馬跟了過來,又一次碰上了她的腳。她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她對面的老趙正用一種與平時不同的笑容面對著她。她脫口道,你想干什么?老趙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單美說,我不知道。老趙說,那我就明確告訴你吧,我喜歡你,這回你知道了吧?單美說,你可是結了婚的人。老趙說,誰規定結了婚的人就不能喜歡人了,如果咱倆好上了,那上班就變成了約會。單美炸了,用腳后跟狠狠地跺了一下老趙的腳尖,老趙疼得跳了起來。
單美被調到生產部不久,又發生了類似的故事。有一天晚上,單美隨著部長老錢陪關系單位的人吃飯,因為酒桌上喝了過量的酒,散席后獨自往家走時單美就走得有些飄飄悠悠。像踩著棉花垛。沒走出多遠,身后開過來一輛轎車,嘎的一聲停在了她的身邊,車門打開,里面的老錢沖著她招手,執意要送她回家。單美推脫不開便上了車。車行了大約有十分鐘就停下了,老錢說,到了。單美下了車,老錢也跟著下了車,單美這才發現此地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家賓館。她疑惑地扭頭盯住老錢,老錢也用平時沒有過的表情對她說,我在這里訂了房,我想和你進去談一件事。單美雖然頭暈得不行,但還是很快判斷出發生了什么事,她又炸了,沖著老錢厲聲喝道,你是領導,別把自己跟流氓放一堆。說罷不容老錢說話,自己搖搖晃晃叫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單美做文書的時候依然又發生了類似故事,這一次主角是當時的總經理老孫。有一次單美隨著老孫去外地參加一個業界的交流會,晚上下榻于當地的一家賓館。二人各住一個單間,第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夜也相安無事,單美本來懸著的心就放了下來。到了第三天晚上。單美剛剛洗過澡,房間的門鈴就響了,她隨口問了一聲誰,是我。回答的聲音果然是老孫,她的汗毛一下子就豎了起來。
單美猶豫片刻,還是把門打開了,已經換上睡衣的老孫走了進來,對同樣換上睡衣的單美笑了笑,然后反手關上了門,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單美下意識地用手將額前濕漉漉的頭發向后擼了擼,然后看了看老孫,見老孫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身上裹著一股潮氣,顯然也是剛剛洗過澡。單美的警惕性達到了極點,她板著臉問,孫總,有事嗎?老孫說,說沒事也沒事,說有事也有事,事情很簡單,就是想和你聊聊。單美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默默地盯住老孫。老孫說,能給我沏一杯茶嗎?單美這才斂住警惕的眼神,轉過身去倒水沏茶,然后把一杯熱茶遞過去。老孫接過茶杯撂在茶幾上,回手就抓住了單美的一只手,單美想甩,沒甩開,反而被老孫拽進了懷里,還沒等她充分反應,老孫的嘴唇已經壓在了她的嘴唇上,一股熱乎乎的氣體席卷了她的臉。老孫以為得手了,但就在這時他的臉上重重挨了一擊。
撒開手的老孫愣愣地看著她,說,我這是第一次挨女人的打。已經成功退到安全距離的單美說,孫總,我可不是那種女人,請你回自己的房間吧。老孫說,咱廠的女職工有六七百名,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待遇的。單美說,我不稀罕,如果覺得我在總辦不合適,你可以把我退回到生產班組去。老孫說,我有權把你退回到班組,我還有權干脆讓你回家。單美毫不退縮,說,隨便。老孫一甩袖子,氣呼呼走了。
老孫并沒有讓單美回家,而是把她貶到了污水站,做了一名污水泵的值班員。這種處罰顯然更有其合理性,讓一個漂亮女孩到污水站去看管污水,是會見仁見智品出不同味道的。
單美是個漂亮女孩是件公認的事情,議論單美的容貌就像議論她的故事一樣會使很多男人上癮,李杜便是這些上了癮的男人之中的一員。不管
跟誰,只要是議論起單美來,他總會亢奮得不得了,他一直堅定地認為單美是最無可挑剔的女孩,身高、身段、皮膚、長相,樣樣都好,好得不得了。對此劉連山頗有微詞,劉連山說單美是個漂亮女孩不假,但也不見得漂亮得一點毛病都沒有,就說她的那張臉吧,有點偏長了吧,要不是她的劉海擋住了額頭,她絕不會顯得那么好看。李杜馬上予以駁斥說,人家那叫瓜子臉,瓜子臉總比倭瓜臉好看吧?劉連山辯解道,可她那瓜子臉也太長了吧!李杜說,倭瓜臉倒是不長,好看嗎?大家都知道劉連山的老婆長著一張扁圓的倭瓜臉,李杜這么問他,大家就都開心地笑起來。
時下工廠里的美女是稀罕物。時下漂亮女孩大都不會選擇到工廠工作。這樣,工廠里的單美便愈加引人注目,這也是當年老孫雖然忌恨她卻還是沒有一棍子把她打回家里去的原因。
現在。李杜就坐在單美的對面,坐在污水站的值班室里。這還是單美到污水站工作兩年來李杜第一次來訪。李杜和單美在同一個輪次里倒班,在那條偏僻的野路上或走在上下班的路上,他們最有可能遇見的人就是彼此,他們熟悉而又陌生,雖然偶爾會迎頭遇上,卻誰也沒跟誰說過一句話。
李杜說,我今天來是跟你談廁所問題的。單美笑道,本來很簡單的問題,到了領導們那里就成了很復雜的問題,申請了兩年,還沒解決呢!李杜說,我來給你解決。單美說,就你?李杜說,對,就是我,你隨我來。李杜說罷引著單美來到了值班室的后墻處,指著已經堆成一人高的磚垛說,這就是蓋廁所用的磚頭,你瞧好吧,等你下個班來上班時,這里已經誕生一個廁所了。單美瞪大眼睛,說,怪了,這里以前好像沒有磚呀,這些磚都是哪來的?李杜說。是我一塊一塊地從建筑工地撿來的,每個班我撿兩塊,一個星期是多少塊?一個月又是多少塊?單美已經沒有不感動的理由了。
這天下班后,李杜從廠外請來了兩個泥瓦匠,呼呼啦啦就開工了。等下一個班單美來接班,值班室的后墻處果然已經長出了一個廁所,單美嘖嘖連聲。幾乎感動得掉眼淚了。
做完這件好事,情形便又回到了從前,李杜再也不進污水站的值班室了。一個大男人有事沒事總去接近一個美女,不是性騷擾也成性騷擾了。李杜喜歡默默地做事情,做到一定份兒上才會給對方一個驚喜。除了蓋廁所,李杜還默默地做著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上每個班時他都會悄悄地溜進污水泵房,把污水泵調整到一個合適的狀態。李杜知道,單美雖然身為污水站的值班員,但她對污水處理技術其實一竅不通,污水站的值班員都是單美的同性,她們都相貌平平而又安全地工作著。單美屢受性騷擾的不凡經歷令她們把單美看成了異類。不管責任在不在單美,在她們的眼里單美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們不約而同地對單美采取了漠視與排斥的態度。單美來污水站兩年之久。竟沒有一個人教過她污水泵的運行方法,單美問到誰的頭上,誰就會含糊地說,污水泵簡單得很,你不用看它它照樣會該轉的時候轉,該停的時候停。單美信以為真,也就真不拿它當回事了。值班的時候只呆在值班室里,離值班室只有十米遠的泵房她幾乎從不進去。令大家驚奇的是,單美工作中竟然從未出過差錯,污水泵在單美當班時真的達到了該轉則轉,該停則停的全自動效果。
別人不知道,單美也不知道,暗中為單美調整污水泵的人其實就是李杜。李杜當然不便向別人透露自己的行為,對自己的行為李杜其實也沒有一個令自己信服的解釋。做好事總比做壞事強,為一個美女做好事,應該是一件理氣健脾有利身心健康的事情。
3
當然,這件事也是不能告訴老婆的。
李杜的老婆叫郭紅艷,早年從衛校畢業被分配到本地的一家三級甲等醫院做外科護士。做外科護士有一項挺有趣的工作,那就是備皮。何為備皮?就是給準備做手術的人刮毛,準確地說是刮陰毛,如果你的手術部位接近陰部,那刮陰毛就是必須的了。郭紅艷做外科護士近二十年,為人備皮無數,李杜就問,你給男患者備皮時是什么感覺?郭紅艷說,沒什么感覺,就像你用扳子擰螺絲一樣。李杜又問,那男患者是什么反應?郭紅艷說,大多沒什么反應。李杜說,你用手拽著那玩意刮毛,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郭紅艷說,也不能說沒有,但那是極少數,有一次一個小伙子勃起得太厲害,真的影響我下刀,我就去找了一個男醫生來幫我。那男醫生一上場,小伙子立馬就蔫了。李杜大笑,說,我要是做手術,決不讓別的護士給我備皮。郭紅艷也笑道,有我在,別人也不會跟我搶這個活兒。
李杜本來是有機會讓郭紅艷給他備皮的,剛結婚的時候,郭紅艷曾勸他做包皮手術。李杜的包皮雖然長了一點,但并不影響什么。郭紅艷說,還是做掉好,做掉了性生活質量會更好。李杜懼怕手術,就采取了抵制的態度,說,包皮是越用越短,等到了中年,就會短得比做過手術的還短。郭紅艷說,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好處想啊,你就不想想,這樣很容易發炎的,如果發炎了……李杜打斷了她的話,說,你怎么竟往壞處想啊?往壞處想是陰暗心理,往好處想這心里才充滿陽光。
李杜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無論什么事情,他總會先把它往好處無限地想。郭紅艷用嘲笑的口吻說,咱們結婚的時候沒房子,住的是你家的地震棚,躺在那張腿都伸不直的床上你說啥來的?你說用不了三年,廠里就能分你房子,五年過去了,廠里分你房子了嗎?八年過去了,好不容易快排到你了,卻取消了福利分房。咱們有現在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時:你又說用不了三年,咱們就能換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可又八年過去了,很多人倒是住上了大房子,可咱們的大房子呢?李杜說,別著急嘛,好飯不怕晚,好事來了,你想躲都躲不開。
李杜喜歡躺在床上憧憬美好的未來,確切地說,是李杜喜歡在酣暢淋漓的性生活后摟著老婆郭紅艷訴說美好的未來。李杜說,電力是世界上最有發展的行業,就拿咱廠來說,現在有六臺裝機容量為二十萬千瓦的發電機組。這機組是有壽命的,多少年后這機組到了壽命怎么辦?那肯定是要上新的機組了,那時候要上就必須上大機組,最小的每臺容量也得六十萬千瓦,擁有六臺六十萬千瓦機組的電廠是個什么規模?那是特大型企業呀,你說職工的工資能少得了嗎?李杜是在十六年前說這話的,十六年過去,這家廠的機組已經到了報廢的邊緣,但上新機組的計劃還遙遙無期。郭紅艷就說他是空想主義者。
李杜在床上憧憬的習慣是在兩年前被打破的,沒有了酣暢淋漓的性生活,也就沒有了這個習慣。李杜也說不清這個習慣是突然被打破的,還是逐漸被打破的,總之郭紅艷對性生活的態度發生了重大變化,從一個積極響應者變成了一個絕緣體,不管李杜如何示好,郭紅艷總是無動于衷。被拒絕的次數多了,李杜也就麻木了,也就長了記性,再不主動示好了。
對于郭紅艷的性冷淡。郭紅艷的解釋是年齡大了,她常說,都一把年紀了,總做這種事不太合適。李杜的分析也是圍繞年齡展開的,都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怎么剛剛四十出頭的郭紅艷就不行了呢?莫非是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可是,除
了性,郭紅艷對他的照顧和依賴是有增無減的,不可能是感情出了問題。以后和人閑聊,李杜就有了一種論調,說還是一夫多妻制科學,大老婆不行還有二老婆,二老婆不行還有三老婆。為單美做好事也是近年的事,最初他并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企圖,后來深入地一分析才大吃一驚,覺得自己的潛意識里還是大有問題的。
李杜還在單美面前出了一次大風頭,那天正好他值白班,他正在水邊走,突然一個電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電話是分廠廠長王明凡打來的,王明凡說二號汽輪機調速系統出了一個問題,想請你去解決一下。李杜說,我不過是一個水塔值班員,怎么能解決調速系統的問題?王明凡說,誰都知道你的厲害。你就別推辭了,連邱總都說只有你能解決這個問題。李杜說,邱總真的這么說了?王明凡說,我敢編邱總的話嗎?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李杜的激情很簡單地被激發出來了,他大聲說,既然有邱總的這句話,我也就不客氣了。
王明凡所說的邱總就是當年的分廠廠長邱智慧,此時他已經是這家企業的總經理了,他能這么說李杜,的確是把李杜看得不低。李杜一溜小跑進了廠房,在一大片熱辣辣的目光中走到二號機組的調速箱前,三下五除二,在圍觀者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時,問題已經解決了。事情報到邱智慧那里,邱智慧也很興奮,他一拍桌子,沖著電話對王明凡說,中午我要設宴為李杜慶功。
李杜在王明凡和劉連山的陪同下步人某飯店包房,邱智慧和廠里的幾個頭頭已經就座了。王明凡安排李杜坐在門邊的位置,被邱智慧制止住。邱智慧說,今天的主角是李杜,來,坐我的身邊。李杜也不客氣。繞過王明凡等人啪嗒一下坐到了邱智慧的身邊。邱智慧伸手拍了一下李杜的肩膀,然后環顧整個餐桌,這才發現問題,說,不對呀,怎么是和尚聚會,連個帶色的都沒有。總辦主任這才也意識到出了問題,連忙向邱智慧作檢討。王明凡試探著說,要不,從我們分廠叫幾個來?邱智慧說,還有一個閑位置,叫一個就可以了。王明凡說,污水站的單美大家都知道吧?邱智慧點點頭,說,好,就叫她。
大約二十分鐘后,單美過來了,被安排在邱智慧的另一邊,這樣,李杜和單美就成了這場飯局中邱智慧的左右手。邱智慧主持飯局,說了主題,又說了單美到場的重要性,萬綠叢中一點紅,沒有這點紅。這個飯局也就黯然失色了。大家干了第一杯酒后,就開始按著級別的大小輪流向邱智慧敬酒。邱智慧說。打住,今天的主角是李杜,大家都要先向李杜敬酒。大家就都把目標轉向李杜,李杜酒量不濟,二兩白酒下肚就開始找不到北了,等邱智慧壓軸向他敬酒時,他說什么也不喝,邱智慧的臉色就開始不好看起來。王明凡見狀趕緊批評李杜,說,邱總給你敬酒,這是多大的榮耀,拚了命也要干了這杯才對。李杜還是不喝,王明凡便看身邊的劉連山,劉連山是李杜的頂頭上司,這個時候不能不說話,他只好用巴結的口氣對李杜說,喝了邱總敬的酒,提什么要求我都答應你。李杜說,真的?劉連山說,當然是真的。李杜也是真喝多了,又沖著王明凡說,我提條件你也答應?王明凡說,只要你干了這杯酒,我當然也會答應。單美想替李杜解圍,端起酒杯說,邱總,我替李師傅喝了這杯酒吧。邱智慧也來了犟勁,搖搖頭說,不行,必須他自己喝。酒桌上的氣氛愈加緊張,王明凡說,李杜,你提條件吧。李杜說,我的身上都是汗了,我想求你幫我把上衣脫了。王明凡愣了一下,看看眾人,然后哈哈大笑道,這有什么啊,好,我幫你脫。說罷過去就把李杜的上衣拔掉了。李杜又盯住劉連山,說,我的后背癢得厲害,你能不能幫我撓撓?劉連山也愣了一下,但還是很快站起身,幫李杜撓了幾下。李杜也說話算數。一揚脖把杯中的酒全干了。
這杯酒下肚,李杜便不行了,身子開始往桌子下邊滑,王明凡便和劉連山一起把李杜扶到一邊的長沙發上,李杜倒下去,便打起了響亮的呼嚕。回到桌邊,王明凡說,他還真把自己當李白了,把我和劉連山當高力士和楊國忠了。眾人大笑,酒桌上的氣氛這才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這件事很快在廠里傳開,李杜的名聲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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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連山對李杜說,李白斗酒詩百篇,那杜甫的酒量也差不到哪兒去,你名為李杜,喝那點酒就不省人事了?李杜說,誰不省人事了?叫你撓癢癢的事我記得清清楚楚。劉連山的臉就成了豬肝色。
李杜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劉連山。在他看來,劉連山這個班長是不稱職的,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劉連山為班組爭取來的榮譽和福利實在太少,當初把水塔班定為三類班組時,劉連山就做了縮頭烏龜。劉連山能當上班長憑的是服從領導聽從指揮,哪個領導能喜歡難于駕馭的屬下呢!
“撓癢癢事件”過去后,郭紅艷斷定邱智慧一定會整治李杜,就是邱智慧不整治他,那直接受辱者王明凡和劉連山也不會放過他。對此李杜一笑置之,時間一天天過去。郭紅艷斷定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李杜得意地對郭紅艷說,看見了吧,這就是我的強大,我是技術大拿我怕誰呀?有這種結論墊底,李杜再憧憬起美好的未來,美好的未來就更加美好了。
李杜走在水邊,自信心使他平添了一份責任感,看水塔對于他來說是用牛刀殺雞,但他還是會提了十二分的小心用牛刀殺雞。走在水邊的李杜是經常能夠發現一些事故隱患的,比如某個閥門老化了,水塔內噴淋現象異常了,路邊水溝堵塞了等等,他都會及時上報,及早解決問題。一起重大人身事故就是從他發現排水溝的蓋板出現問題開始的。那一天是夜班,天還大亮著的時候,他巡檢完水塔往回走,按著預設的程序他該去一趟污水站,去查看和調整一下污水泵,但不知為什么,在走到一個岔路口的時候,他居然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這其實是一個稱不上岔路口的岔路口,只是這條野路上的一條基本被人們忽略掉的分支,這條分支上雜草叢生,雖然能通向廠區的一條大道,但已經被人棄用,絕少有人再走這條路的。以往李杜路過這個岔路口時是從沒想過要走一走這條棄路的,但這一次鬼使神差了,他居然朝著這條岔路走了過去,走了大約五十米才往回返。問題就出在這區區五十米上,在這五十米內有一條排水溝,溝上有水泥蓋板,李杜站在水泥蓋板上,他輕輕跺一跺腳,蓋板便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類似要坍塌的聲響。他不敢再跺,低頭看下去,發現這些水泥蓋板已經老化變酥,如果有多人或車輛經過,蓋板說不定就會不堪重負斷裂坍塌的,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李杜回到值班室便給休息在家的劉連山打了個電話,把這個安全隱患匯報給他,劉連山不敢怠慢,就匯報給了他的上級王明凡。據劉連山后來講,王明凡又把此事匯報給了廠里的主管副總,副總又匯報給了邱智慧。但問題是一周過去了,又一周過去了,那些水泥蓋板并沒有得到更換,李杜終于忍無可忍,和劉連山發了脾氣。
劉連山破天荒地也跟李杜發了脾氣,他瞪起眼睛說,你跟我急什么,我還想跟人急呢?有問題匯報了就沒你的事了。李杜吼道,發現事故隱患不是為了匯報,是為了解決。劉連山說,我一個小小的班組長能解決什么,更換水泥蓋板也算是一個
不大不小的工程,得土建分廠去作業,這需要一系列的程序呢!咱把情況匯報給王廠長,王廠長再把情況匯報給主管生產的副總,主管生產的副總再把情況通報給主管土建的副總。主管土建的副總再把情況匯報給邱總,邱總圈閱并簽字同意后再返給生產副總,生產副總再……李杜打斷劉連山的話,說,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能聽瘋了,我不管了還不行嗎?劉連山說:“不管最好,再這么說下去,你不瘋我都瘋了。”
晚上上床時,李杜把這事跟郭紅艷說了。郭紅艷笑道,你一個水塔值班員把水塔看好就行了,管水溝蓋板干什么?李杜說,我要是沒看見也就算了,問題是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還不管就等于見死不救,你一個白衣天使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呀?郭紅艷說,水溝蓋板能和見死不救連到一起嗎?李杜說,如果有人踩在蓋板上,蓋板叉恰好這時斷裂了,人掉進水溝淹死不就是出人命了嗎?郭紅艷說,你不是有事盡往好處想嗎?這一次怎么盡往壞處想呀?李杜說,我倒想往好處想,可怎么想怎么沒法往好處想。
兩個人說話時都脫得赤條條的,上面覆蓋著一張碩大的雙人被。李杜有裸睡的習慣,郭紅艷卻是習慣穿睡衣睡褲,夏天熱得不行了才會穿背心褲衩睡,這樣,即使是共用一張被子,也不至于太刺激李杜,相安無事的睡眠是可以維持的。今晚顯然是個例外,郭紅艷的裸睡無疑是一種信號,但李杜偏偏只想著水溝蓋板的事,強大的信號被他給忽略了。他想那條棄路是很少有人走的,或者說根本就沒人走,如果說真的有人能走那條路,最大的可能便是水塔班的值班員和污水站的值班員。水塔班的值班員都是男性,除了他李杜外都是些墨守成規的家伙,他們雖然每個班都來往于那條野路,但不會異想天開踏上那條棄路的,即使是吃飽了撐的要踏上那條棄路走一走,即使踩上了那些蓋板,即使某一塊蓋板正好就爆裂坍塌,身手敏捷的青壯年男性跳開的幾率也會很大。污水站的值班員都是女性,女性通常比男性更守規矩,更不會毫無緣由地去走那條棄路,如果真的有異想天開的人要走那條棄路,這個人就極有可能是那個不同于一般人的單美。如果單美真的踏上了那條棄路,真的踏上了那些蓋板,而某塊蓋板正好被她踏裂坍塌,而她又沒有成功躲開……李杜出了一身的透汗。
郭紅艷用胳膊碰了碰李杜,李杜扭頭看一看她,就又繼續想他的心事。郭紅艷坐起來按亮了電燈,強大的燈光粗暴地打斷了李杜的想像,他驚訝地問,你想干什么?郭紅艷說,我還想問你呢,你想干什么?李杜說,我沒想干什么呀?郭紅艷說,那你為什么不理我?李杜的視覺里這才亮起郭紅艷赤裸的身體,他似有所悟,笑道,今晚是月亮掉下來了,你怎么這么反常呀?郭紅艷用鼻子哼一聲。沒答話,又按滅了電燈。
房間里又恢復習慣的黑暗,郭紅艷的這種信號是不可多得的,說不清有多長時間了,她幾乎就沒脫過睡衣睡過覺。李杜把身體向郭紅艷靠了靠,郭紅艷躲開了。
李杜說,今兒個可是你主動的,怎么又躲開了?郭紅艷說,我是試探你的,現在任務完成了。李杜問,試探我什么?郭紅艷說,試探你對這種事感不感興趣。李杜說,這還用試,我對這件事時刻都保持著高度的興趣。郭紅艷說,錯,今天就不是,我已經試探出來了,你的心里肯定在想別的女人。李杜一驚,即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5
李杜擔心的事果然還是出了,但出事的不是單美,而是一個進廠運垃圾的農民工。
這個農民工叫杜國民,三十出頭的年齡,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杜國民承包了廠里運送垃圾的活還不到一個星期,這一天他裝了一馬車垃圾從廠房那邊往外走,走著走著就看見了這條廢棄的岔道,他以為這條岔道一定是通向廠外的捷徑,就鞭子一甩趕著馬兒奔了過去。這條雜草叢生的棄路剛剛容得下一輛馬車通過,由于路面疙疙瘩瘩,車身便顛簸得很厲害,當馬蹄子剛剛踏上那條水溝的蓋板,蓋板便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緊接著咔吧一聲響,好幾張蓋板便發生爆裂,一下子塌陷下去,杜國民和那匹馬便一起栽進了水溝……事情是被李杜第一個發現的,這天上白天的水塔值班員正好是李杜,因為怕單美出危險,他去四五六號水塔巡檢的時候便會有意拐進岔路看看。這一天進了岔路他就發現了這起事故,馬車卡在水溝沿兒上,已經栽進水溝的馬兒就卡在水溝當中,已經被淹死了,趕車人卻不見蹤跡。李杜趕緊掏出手機向上匯報,聞訊趕來的人們順著水溝的流向找下去,終于在一號水塔的出水口濾網上找到了杜國民的尸體。
杜國民雖然不是廠里的職工,但畢竟是在廠里出的事,怎么說也是人身事故。出了人身事故是不得了的事,廠子一下子陷入了混亂狀態,人們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李杜也變得空前忙碌,因為他是第一個目擊證人,有關部門便頻頻找他了解情況,廠里廠外的熟人也都找他打探消息,以滿足好奇心。
單美的電話也打進了水塔班的值班室。點名道姓地找李杜。單美用很甜的聲音說,李師傅有空的話到污水站來坐一坐吧。李杜的心跳立馬加快了,他用平時不常用的輕柔聲音對著話筒說,好啊,我馬上就去。剛撂下電話,劉連山就把他叫出值班室,拉他到沒人的地方,用低低的聲音說,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談一談,就是這起事故的事……李杜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事故的事我已經說得夠多了,我要去巡檢了。李杜急著去見單美,他想甩開一直拉著他胳膊的劉連山的那只手,但沒有成功,反而被劉連山拉坐到一只廢棄的大閥門上。
劉連山說,不是我要找你談話,是王廠長讓我找你談話,李杜沒好氣地說,別拿王明凡壓人,要真拿他壓人,我還真不跟你談了。劉連山連忙說,沒壓你,真沒壓你,你無論如何得聽我把話說完,咱都是廠子的人,都有主人翁的意識吧,只要是對廠子不利的事誰都不愿做是吧?李杜說,我可沒做對不起廠子的事。劉連山說,你是沒做,給你多少錢你也不能做對不起廠子的事呀,換句話說,廠子要是攤上了難事,你也不能坐視不管,是不是?李杜說,別繞彎子,有屁就放。劉連山說,好,我就喜歡你的痛快勁兒,我直說,如果這個民工的死被定為人身事故,咱廠的安全生產紀錄就會被打破,咱廠就要受到一定的處罰,咱企業的法人邱總也會受到牽連,他的年薪以及年度獎金都會受到影響的,邱總少拿了錢,那王廠長等中層能不少拿?中層少了,咱這些工人還能不少嗎……李杜打斷了劉連山的話,說,這又不是我說了算,跟我說這個有用嗎?劉連山說,實話跟你講,還真就有用,你是事情的第一見證人,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李杜說,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劉連山說,為了挽回不利局面,咱廠的領導們決定把事情的性質變一變,如果說這個農民工不是失足掉進水溝,而是發現了水溝里有國家財產即將受到損失,他挺身而出跳下溝里去撈,他的死就是為救國家財產而犧牲了,他成了英雄人物,這起事故也就不是事故了。李杜跳將起來,沖著劉連山吼道,太過分了吧,有什么財產值得他不顧生命危險往溝里跳呀?劉連山說,你別較真,你只需當個證人就行了。李杜起身就走,邊走邊說,叫我拿人家的生命開玩笑,你休想!
李杜氣呼呼往通往四五六號水塔的路上走,確切地說是往污水站單美那里走。可還沒走出一百米,他的手機就焦躁地唱起了歌。接通一聽,是王明凡打來的,王明凡說,李杜,不,李師傅,你到分廠來一趟。李杜說,如果是讓我弄虛作假,我就不去了。王明凡說,你必須來一趟。李杜說,是命令嗎?王明凡說,就算是吧。李杜說,是命令我也不會去,叫我做假證,不管是誰,我都不會答應。王明凡火了,提高聲音說,李杜,如果你不配合,廠子也不會要你這樣的不愛廠的職工了。李杜也火了,說,誰都不是嚇大的,要是廠子真不要我了,我非給你們曝光不可!
揣起手機,李杜繼續往前走,快走到污水站門口了,手機又不屈不撓地唱起了歌。這次打來電話的居然是邱智慧,老總給一個普通工人打電話,這事嚴重了。李杜說,邱總,我雖然是個普通工人,但做事也是有原則的,如果還是叫我做違背良心的事,那對不起,我不能答應。邱智慧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找你是想談一談工作。李杜脫口道,和我談工作?邱智慧說,對,和你談工作,你馬上過來一下。
李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陣,他朝著污水站望了望,然后轉身往回走。一個老總和一個工人有什么工作可談呢?
李杜走進辦公樓,走上了總經理所在的三層。他剛從樓梯上露頭,就看見總辦的一個秘書已經候在那里。正用一種親切而又怪異的表情迎接著他。李師傅,請跟我來。秘書邊說邊在前邊引路。李杜還是第一次進總經理的辦公室,以前帶著水塔班眾人找領導理論,也不過進的是副總的辦公室。邱智慧笑臉相迎,在李杜看來,邱智慧的表情也是親切中帶著怪異,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
邱智慧說,坐下談。秘書知趣地退去,房間里只剩下李杜和邱智慧二人。李杜落座,邱智慧率先說,找你來是想談談工作,誰不知道你是技術上的奇才,如果叫你當一輩子水塔值班員,那真是埋沒人才呀!我有個重用你的想法,準備叫你從班長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發展。李杜說,可別叫我當班長。搶了人家劉連山的飯碗我于心不忍。邱智慧笑道,劉連山另有重用,是提拔,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咱接著說,如果你把班長做好了,以后就提你當分廠廠長,這樣一路進步,以后和我一樣當個老總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個老總能跟一個下屬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不容易了。按常理李杜應該感激涕零,立即表決心,但李杜卻依然覺得別扭,依然用剛才的口氣說,技術上我的確沒服過誰,但當官我不行,我誰都服。
邱智慧笑了笑,岔開話題說,你知道吧,咱廠現在的形勢是相當嚴峻,當年的大電廠已經不復存在,咱們的機組已經老化到被淘汰的邊緣,如果不再有新的機組上馬,那咱廠的壽命就沒幾年了。邱智慧說到這嘆了口氣,房間里的空氣有些沉重,李杜的心情就也跟著沉重起來,隨著邱智慧的嘆息聲他也很沉重地嘆了口氣。
邱智慧接著說,我正在努力與有關部門溝通。希望能為咱廠爭取到再次發展的機會,如果咱廠能上馬新的機組,那就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了。李杜也由衷地說,是呀,要真是那樣,就太好了。邱智慧說,我是在為全廠職工爭取機會,真的不是為我個人,我畢竟是個老總,咱廠就是被拆除了,我照樣能到其他單位謀個一官半職,可工人們就不行了,沒了這個廠,就得失業,所以我們必須努力。李杜忍不住接了一句,是呀,必須努力。邱智慧說,努力是要靠實力作依托的,我再努力,可廠子不爭氣也是白搭,如果咱廠出了人身事故,上級領導對咱廠的印象就會變壞,就會覺得咱廠沒有再發展的必要了。李杜聽到這聽出了味道,他皺起眉頭,迅速切斷了已經隨過去的情感流向,說,邱總,不管怎么說,弄虛作假的事我絕不會干。說罷也不等邱智慧再說什么,起身推門就走。
再回到水邊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是王明凡,他氣急敗壞地說,李杜你給我聽著,沒有你這臭雞蛋,照樣做槽子糕,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工作中如果出了差錯,下崗回家我可擋不住你。李杜說,隨便。啪的一聲把手機關了。
李杜在水邊走,一種類似于恐懼的憂慮還是像水塔頂上的白氣不緊不慢地升騰起來,他知道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雖然他是個有骨氣的人,他不該怕什么,但郭紅艷怕,如果他沒了收入,郭紅艷一個人的收入能養活一家人嗎?這樣想下去,心頭那白氣一樣的東西竟然令他忘掉了去見單美的事。
下班回到家,郭紅艷已經做好了飯菜坐在桌邊等著他。醫院里的工作也忙,一般的時候郭紅艷總是會比李杜到家還晚,今天的情形令李杜有些意外,胡亂地脫掉外衣,胡亂地洗了一把手,就趕緊坐到了餐桌旁。
飯菜比往常要豐盛一些,郭紅艷甚至還給李杜倒了一杯二鍋頭。李杜說,你知道我沒有酒量,還給我喝二鍋頭?郭紅艷說,少喝一點沒事。李杜說,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郭紅艷說,喝,先喝了酒再說。李杜喝了酒吃了菜,郭紅艷這才開口,說,劉連山找我談話了。李杜放下酒杯,沉了臉。郭紅艷說,你的犟脾氣應該改一改了,跟廠里對著干會有好果子吃嗎?我告訴你,你要是丟了工作,我可不養活你。李杜說,我有胳膊有腿的,我用得著你養活?丟了工作我就是撿破爛也能養活自己。郭紅艷說,你凡事都喜歡往好處想,你怎么就不把這件事往好處想呢?你想一想,如果你作證把這件事弄成了,你就成了消滅人身事故的功臣,那廠里能虧待你嗎?如果你被提拔當了班長,好好干說不準就能升分廠廠長,分廠廠長再干好了,以后說不準還能當上老總呢!你想啊,你要是當上老總了,我就是老總夫人,我要讓那么平時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最有眼力的是我而不是她們。李杜看著一臉憧憬的郭紅艷,覺得她像足了以往的他,心里就涌起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郭紅艷說,李杜,聽我的,你就答應他們吧。李杜沉默。郭紅艷又說,要不,今天我陪你做一把……李杜突然大吼了一聲,把郭紅艷嚇得跳了起來。李杜說,你是妓女呀,怎么還用這事做交易?郭紅艷說,我不是想讓你高興嘛?李杜說,高興我也不會作偽證。這回是郭紅艷大吼了一聲,她說,好你個李杜,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一夜李杜失眠了。
第二天李杜是夜班,接班的時候上白班的幾個值班員正在議論著那個死去的民工,他們說死者家屬已經鬧到廠里,要求高額賠償,而且死者的老婆還要求人廠當工人。有人笑道。現在咱廠還要減員呢,她想入廠,做夢吧!李杜說,人家男人是死在咱廠的,人家要求進廠當工人也不算過分,你們都有點同情心好不好?幾個人看看李杜,都啞火了。
交過班后那些人都走了,劉連山臨走時有意磨蹭了一會兒,待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杜兩個人時,他湊近李杜,用一張真誠的臉說,想通了嗎?李杜說,沒想通,你就死心吧,我永遠都不會想通的。劉連山討個沒趣,臉上收了真誠,悻悻地哼一聲便走了。
李杜走向水邊,圍著一二三號水塔走了一圈,便急急奔了通向四五六號水塔的野路。他當然不是急著去巡檢,而是急著去見單美,上一個班負約了,這個班怎么說也該去見人家一面。
李杜很快就到了污水站,見了單美,先為昨天
的負約道了歉。單美說,還是領導重要,老總找你你當然應該先去。李杜趕緊解釋,我不是那種把領導看得比別人重的人,我不是勢利小人。單美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杜說,那是什么意思?單美說,算了,咱誰也別解釋了,有些事情是越解釋越糟,還是說說你的狀況吧?李杜嘆口氣,把事情簡單地講了一遍,講到郭紅艷對他的態度時,他的眼前有些發虛,他陡然升起了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如果自己的老婆不是郭紅艷而是單美,那情形又將如何?
單美說,我要是你老婆,我就會支持你。李杜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正直的姑娘。說過這話后李杜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羞澀感,此時單美正盯著他,他也盯住了單美。他覺得單美的眼神在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傍晚顯得極為高級與幽深。李杜起身說,我該走了。
6
剛剛吃過晚飯,電子門的門鈴便響了起來,郭紅艷拿起話筒問是誰,一個女人用沙啞的聲音說,我是杜國民的家屬,我想見一見李杜師傅。郭紅艷回過頭來看看李杜,李杜說,開門吧,人家點名要見我我能不見嗎?
郭紅艷按了一下開門鍵,然后撂下話筒,推開房門,樓梯下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顯然來人不止一個。李杜放低聲音對郭紅艷說,看看,死者家屬找上門來了吧,如果我要是做了偽證,今天我有何面目面對人家?郭紅艷皺了皺眉,沒有吭聲。
很快,一張鄉下女人質樸的臉便出現在眼前,在這張臉后邊還擠著兩張鄉下女人的臉,她們見了李杜皆撲通一聲跪下,嚇得李杜倒退一步也想跪下,又覺不妥。就趕緊和郭紅艷一起把這三個人拉了起來。
來人落座后,各自報上自己的身份,原來是杜國民的老婆和兩個姐姐。李杜說,你們都放心,我是不會違背良心說話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個人一聽李杜這話又撲通跪倒。李杜趕緊去拉,說,我不是說了嘛,我不會違背良心說話。杜國民的老婆說,你要是這么說我們就一輩子不起來。李杜說,這又是為何?杜國民的老婆說,我男人死了,家里剩下我和年齡還小的一兒一女,整個家全靠我一個人撐著了,如果我男人是出事故死的,我只能得到一筆說花光就花光的撫恤金,如果我男人是當英雄犧牲的,那我們就都是烈士家屬,以后會有很多待遇的。李杜的腦袋嗡的一響,什么都明白了。他愣愣地戳在那好半天沒說話。郭紅艷在一旁說,看見了吧,這就是現實,看在人家孤兒寡母的面上,你也不該再固執了。那三個女人趕緊說,是啊,杜師傅要是不答應,我們就跪在這一輩子。李杜還是不說話,郭紅艷用胳膊肘使勁地搗了他一下,他這才返過愣來,嘆口氣說,好,我答應你們,你們起來吧。幾個女人這才呼啦啦站起來。
第二天上班,李杜便找到劉連山,說自己同意作證了。劉連山的臉上馬上開了花,笑道,這才是顧大局識大體,好了,我這就去跟王廠長匯報。
李杜一個人在水邊走,因為有風,水塔里直線噴淋下來的水柱走了形,有好多水珠噴濺在他的臉上,他用手胡亂地擦一把,又很快被噴了一臉,可他并沒有躲開,而是繼續在水邊走。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他沒想到的,可沒想到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女Ⅱ果按著這種態勢發展下去,事情會是什么樣子呢?李杜很容易地找到答案,那就是杜國民成了為救國家財產而光榮犧牲的英雄,他的老婆受優待入廠當了工人,他的家屬也成了烈士家屬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他家的生活也從此無憂。廠子也因此避免了一場人身事故,安全生產紀錄非但沒有受到破壞,還因出了一個英雄而名聲大噪……李杜想著想著豁然開朗了,既然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他李杜做的事也就不是一件壞事了。
再回到值班室時,劉連山迎上他說,你快去分廠吧,王廠長正在找你。李杜問,什么事?劉連山說。當然是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李杜以為是要提拔他當班長的事,再看劉連山那張笑臉心里就有些發酸,他想你高興什么,我當班長了,難道能提你當分廠廠長?說不定你連個班長都沒得做了。
李杜進了廠長辦公室,王明凡也是一臉笑容地迎接他,說了些和劉連山一樣褒獎他的話。李杜沒好氣地說,王廠長叫我來就是為了表揚我?王明凡說,也不單單是為了表揚,還有個通知,省里要樹立杜國民這個典型,決定成立一個“杜國民事跡報告團”,邱總點名要你參加,要到全國各地去演講呢!李杜連連搖頭,說,說一次瞎話就夠我難受的了,還要我到全國各地去說瞎話,受不了。王明凡連忙安撫,做好人要做到底,這是美德,如果一個瞎話能使事情變得越來越美好。這個瞎話就值得說,如果大家都學習杜國民了。都能舍己為公了,那國民的素質就提高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層次,咱們的社會也就成和諧社會了。李杜覺得王明凡說的也不無道理,但嘴上還是說,狗屁理論!王明凡沒有生氣,笑了,他親自給李杜倒了一杯茶,遞過來,說,這個報告團你是必須參加的,你如果不參加,這個報告團就沒有說服力,畢竟只有你是見證人,只有你描述的杜國民壯烈犧牲的場面才更感人。你想一想,如果杜國民成了董存瑞,你就是英雄的戰友致順義,如果杜國民成了雷鋒,你就是雷鋒的戰友喬安山。李杜打斷王明凡的話,說,拉倒吧,這個喬安山我還是不當的好。王明凡說,不,要當,必須當,如果你不當這個喬安山,杜國民就成不了雷鋒,這個舍己為公的典型就無法樹立。那么鼓舞更多人樹立崇高理想的希望就會成為泡影,更重要的是他這個舍己為公的典型也將受到人們的置疑。要真是這樣了,咱廠就成了弄虛作假,邱總、我、杜國民家屬和你本人,都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都要承擔罵名。
李杜盯著王明凡一張一合的嘴,不吭聲了,一路往壞處想,的確是一種不可收拾的結果,反之往好處想,就對誰都沒有壞處。這樣一來,李杜就覺得這的確是一件無法拒絕的事了。
王明凡接著說,從今天開始,你脫產隨團,什么時候巡回報告結束了,你什么時候再回水塔班上班。
從分廠回來后李杜的心情比較復雜,參加報告團最少也要一個月的時間。他脫產了單美不能脫產呀,而這一個月內他顯然不能偷偷去為單美調整污水泵了,那污水泵還能正常運行嗎?
郭紅艷對李杜參加報告團采取的是支持的態度,她說她可以和醫院的同事們吹吹牛皮了。說自己的老公已經成為了英雄的戰友。李杜苦笑了一聲,說,你挖苦我吧?郭紅艷說,我要是挖苦你,我就不能支持你去當那個證人了。晚上郭紅艷上床睡覺,李杜卻不能上床,他坐在臺燈前寫講演稿,寫一會兒停一會兒,因為最重要的部分是瞎話,怎么寫怎么覺得不順暢。抬頭看看表已經是零點了,他忍不住很大聲地嘆了口氣,一下子把已經打起呼嚕的郭紅艷給驚醒了。
郭紅艷半睜著惺忪的眼睛問,還沒寫完?李杜說,沒有,干這活比干廠里的活難多了。郭紅艷說,說一句瞎話容易,通篇都說瞎話難,你何不采訪一下杜國民的家屬?李杜的眼睛一亮,是啊,記者寫稿還采訪呢,我為什么不去采訪一下呢?打定主意,李杜關了燈,立馬上床睡覺了。
報告團是在一個星期后踏上巡回演講的征程的。第一站,去的是省電力公司,在那座相當氣
派的大禮堂里,李杜平生第一次坐上了主席臺,面對著臺下黑壓壓一片腦袋,他便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不好,那就是好,好的感覺使他的身上熱乎乎的,臉上不自覺地掛起一層汗珠。
輪到李杜演講的時候,臉上的汗珠已經令他的臉色油光光的了,一開始他還有些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在這么多人的面前講話,這比在眾目睽睽下干一件技術活兒要緊張得多,但這種緊張并沒有持續多長,李杜不知不覺便進入了狀態。他用占了四分之三長的時間講了杜國民的日常生活,當然這個生活都是真的,是他采訪他的親屬和鄉親們得來的,拋開這件事本身,杜國民其實是個絕對值得稱道的農家漢子,他勤勞樸實,古道熱腸,熱愛勞動,而且的確有一些舍己為公的表現。比如有一年農忙時分,大家都忙著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就這時候,附近水庫的堤壩出現了坍塌,號召大家去搶修,很多人都不去,只有杜國民放下家里的活兒,第一個報名去參加搶修。還有一次他趕著馬車去趕集,路上發現了一個老大爺發病倒在地上。有很多人圍觀卻沒有一個人出手相救,還是他挺身而出,把老大爺抱上了車,送去了醫院。還有一次,他甚至像歐陽海一樣挺身攔住了在鎮子里驚跑的一輛馬車……因為這些事都是真的,李杜講演時是從心里往外透著佩服,所以講得相當投入,也相當感人,當講到在電廠院子里挺身而出救公物壯烈犧牲時,前面占四分之三量的鋪墊慣性滑入,使這段本來子虛烏有的事情在此時李杜的思維中成為了真實,虛構與真實交融,連李杜自己一時都難分哪個是真實的,哪個又是虛假的。講到杜國民被水流卷走掛到水塔濾網上時,李杜忍無可忍地流下了熱淚,往下一看,數不清的臉上均掛著晶瑩的淚花。
李杜是演講者中發揮得最好的一個。
7
一個月后,“杜國民事跡報告團”完成了使命,李杜又回到水塔班上班了。
李杜此時關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污水泵,單美當班時污水泵是否出了問題呢?他打聽了好多人,都說這些日子污水泵運轉正常,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巡檢路過污水站時,李杜悄悄潛入污水泵房,對污水泵又做了一番調整。就在他要跨出污水泵房的時候,他的眼睛被門檻邊的一塊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住了。他盯住那塊并不比瞳仁大多少的東西,遲疑一下,還是貓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這顯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不過是一塊手機的SIM卡,而且很顯然是一塊廢棄的手機卡,按常理,它是沒有任何保留價值的,最正常的做法是李杜好奇地在掌中把玩片刻,然后手一揚丟開。李杜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沒有這么做,他當時沒有想得太多,順手就把它放進了上衣口袋。
李杜沒有走進泵房的值班室,當然也就沒去見單美,他怕見了單美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回到水塔班時,劉連山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低聲說,李杜,你是不是應該找領導談談話呀?李杜疑惑地皺起眉頭,說,談什么話?劉連山說,你忘了,你給杜國民作證之前領導答應你什么來的?李杜猛醒,拍拍腦門說,你別緊張,領導是答應我當水塔班班長來的,但我可沒把這當回事,我不會去找領導要這個班長的。劉連山急得只拍屁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那個意思。李杜說,啥意思,還不就是怕我搶了你的班長位置?劉連山連連搖頭,說,你弄擰了,我的意思是你要能當上這個班長,我也會水漲船高地升一步,到分廠謀個位置。李杜說,要是你謀不到位置,不是連班長的位置也丟了?劉連山說,不會的,當時王廠長也答應過我,說只要你能當上班長,就調我到分廠做個專職的安全員,不過話說回來,你要當不了班長,我也就沒了調分廠的機會。李杜說,我對班長不感興趣。劉連山說,就算我求你了,這件事關系到我和你兩個人的利益,我看你還是找領導談一談。李杜只好答應了。
當值班室只剩下李杜一個人時,他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張廢棄的手機卡,他把自己的手機電池卸下來,將自己的卡拿出,又換上了這張卡,再裝上電池,開機。這張卡里雖然沒有電話費了,但一些能引起他隱秘沖動的信息還在,果不出他所料,卡是單美的,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首先打開短信收件箱,懷著窺私的心理查看了里面并未刪掉的短信。這些短信斷斷續續地將單美的私生活大致勾勒出來。短信看完,他已經出了一身透汗。
李杜讀罷短信得出的結論是,任何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單美亦如此。在這之前,他怎么也沒想到以剛烈著稱的單美會與一個有婦之夫有過一段感情糾葛,雖然最終還是單美率先斬斷了這縷情絲,但李杜所受到的心理沖擊卻是前所未有,這使他甚至開始懷疑以往對人對事物的所有判斷。
李杜還從短信里得知了單美的另一個情感秘密。那就是正在進行的一場網戀。說是網戀也并不準確,他們只是從網絡認識,然后很快就進入了現實,有了實質性的交往,他們甚至已經開始談婚論嫁。李杜高度緊張起來,他并不是嫉妒單美談婚論嫁,即使單美永遠單身,與已婚生子白勺,他也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關系。他只是為他一直關心的單美擔憂。他一直對來自網絡上的人抱有警惕,如果這個人是個騙子,那么單美必將受傷,這樣想下去,他認為自己的擔憂就不是多余的了。
他還從短信里得知了這個人的QQ號碼。
8
這天晚上李杜沒有按時睡覺,而是上網,申請加那個人為好友。回饋的消息很快就在QQ上閃動起來,那個人接受了他的添加。
李杜是以一個女性身份申請添加的,這是個很容易理解的辦法。他們很快就聊了起來,基本狀況、愛好習慣、生活方式等等。幾乎沒費什么勁兒就聊到了各自的情感經歷。李杜的經歷顯然都是虛構的。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少婦,丈夫是個整天在外面打拚事業從而忽視了家中嬌妻的那類人,他的幾聲怨嘆立馬得到了對方的憐憫,對方說,如果他是我,我一定不會忽視你,我一定會推掉所有應酬忙不迭地趕回家陪你。
那個人的網名叫夢游,也是三十出頭,未婚,居然也是一家電力企業的員工,他的情感經歷并不復雜,有過兩次不成功的戀愛,結局都是因為來自對方家里的反對而分手。李杜問,為什么她們的家里總是反對呢?夢游說,不知道,可能是我的經濟條件不太好吧。
在李杜看來,這顯然是個十分牽強的原因,這個夢游是廠里的工程師,收入要比李杜高出一倍還多,況且這個人還有兩套價值不菲的住房,這樣的經濟條件怎么說也不能算作不好,如果不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富豪的話,那兩個女孩的家里人是沒理由嫌棄他的經濟條件的。夢游自己所說的原因令李杜產生了懷疑,但他并沒有沿著這個問題追究下去,而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另一個充滿誘惑而又難逃自責的話題。
這個話題就是性,與夢游聊性絕不單單是為了尋找刺激,而實在是為了無限近地接近單美。這是個并沒有多大難度的冒險,當夢游聊起與現任女友的交往時,很自然地就聊到了性。他說他與這個女友,也就是單美,第一次見面就觸及了性問題,夢游這么說令李杜很不舒服,但他欲罷不能,對單美隱私的好奇就像落水者猝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是想松手也不能松手的。
夢游和單美是在QQ上聊過三個月后才在現實中見面的,夢游來自于另外一個不算遠可也不算近的城市,他坐了一天的火車才來到這座城市,住進了一家賓館,然后和單美電話聯系,大約一個小時后,單美便走進了他的房間。夢游聊到這里時,李杜迫不及待地插話道,你們第一次見面就……夢游回答得很干脆,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有了性接觸,但是最終我們還是沒有真做。李杜問,為什么?夢游說,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我怕她懷孕,懷孕對一個未婚女孩來說是件最受傷害的事情,我們接觸了,僅此而已。
夢游和單美是在第二次見面時所謂“真做”的,因為這次有了準備,不用擔心懷孕了。夢游說了很多細節,夢游說這些無非有兩種心理,一是對刻骨銘心的事情在做情不自禁的緬懷,二就是引誘,以此細節來刺激女網友。李杜在聽這件事時心情相當矛盾,有時他真想還原真實身份,痛痛快快地罵對方幾句,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只是想聽,盡管聽這件事情有點像用銳器捅他內心深處一塊最柔軟的地方,但聽的欲望不可遏制。李杜和夢游在網上來來往往聊了有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單美和夢游的戀情已經毫無遮攔地呈現在他的面前。在這其中或在這之后再遇見單美,李杜就極不自在,覺得眼前的單美是剝光了衣服站在他的面前。同時,一種以性為基點的躁動開始頻繁撞擊他,使他常常處于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狀態之中。
夢游和單美交往了大約一年,已經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但細細說來,他們不過只是見了十二次面,有過十一次的性生活而已。因為地理的關系,他們每個月只見一次面,或夢游來到這個城市。或單美去他所在的那個城市,無論誰去誰的城市,都是一方在賓館的房間里等待另一方的到來,然后做愛,吃飯,睡覺,再做愛,再吃飯,分手,期待下一次約會。這種戀愛方式有好處也有弊端,好處是直奔主題,許多可能影響感情進程的生活中的雞毛蒜皮被迫不及待的激情而忽略,弊端則依然源于此,每次都直奔主題,都春宵苦短,其他方面的所有東西都被掩蓋了。單單靠性推動感情的發展,這樣的感情又是否經得起歲月的磨礪?身處局外的李杜看得很清楚,他開始為單美擔憂,并以此擔憂為動力,決定對夢游采取一場忠貞考驗。
考驗的方法相當簡單,不過是以女性的身份,而且是以同樣年輕漂亮的女性身份向夢游拋去一根華麗的繩套。在看過李杜發去的幾張漂亮女孩的照片后,夢游果然春心大動,居然主動提出要來和李杜幽會。李杜說,我可是有丈夫的人。夢游說,我不破壞你的家庭,我們只是在一起享受性愛而已。李杜說,這樣對你的戀人太不公平了吧?夢游說,只要她不知道,就談不上不公平。當李杜答應幽會的時候,夢游居然開始猶豫了,李杜以為他是良心發現,后悔做了對不起單美的事,但夢游很快道破天機,說,我是個小個子,你能看得上我嗎?李杜問,小到什么程度?夢游說,一米六二。李杜不禁震驚,至少五分鐘他面對電腦是沉默的,一個字也沒打。單美的身高足有一米七零,他想不通單美怎么會接受一個比自己矮上這么多的戀人。他很快想通了夢游上兩段無疾而終的戀情,導致夢游失敗的原因肯定與他的身高有關。
身高是天生的,這不是夢游的錯,但李杜還是以無法接受他的身高為理由,從而恰到好處地扼殺了夢游的幽會請求。從網上下來的時候李杜很興奮,是終于找到了某種對自己有利的證據的那種興奮。這一夜他一直沒睡著,他不斷地翻身弄醒了郭紅艷,郭紅艷還以為他要做那件事,就沒好氣地咕噥一聲,說,都多大歲數了,還那么大的癮,不怕包皮發炎嗎?李杜故意逗她,說,怕噎著就不吃飯了?郭紅艷說,少廢話,睡覺。
第二天上的是夜班,天還大亮的時候李杜去了污水站。面對急匆匆闖進來的李杜,單美有些意外,問,李師傅有事?李杜說,有事。李杜說完有事后又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臉憋得通紅,此時才覺得自己未免有些魯莽了。
但事至此,事情還是要說出口的。李杜說,你不應該跟他,無論從哪方面講你都不應該跟他,且不論你們的身高反差太大,單從為人講,你也不該跟他。李杜的話有些啰唆,但單美還是聽明白了,她皺著眉頭問,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李杜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單美急了,提高聲音說,聽你這話好像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和他是自由戀愛,請你別多管閑事好不好?李杜說,我可是為你好。單美氣得在屋子里轉了兩圈,邊走邊說,怪事,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李杜這才攤牌,如實地招了。單美冷笑道,網上是個說過了話自己都會忘的地方,網上的話能當真嗎?李杜說,問題是他居然要跟我到賓館幽會。單美說,如果有人以女性的身份誘惑你,你能經得住誘惑嗎?單美一下子問住了李杜,這的確是個無法輕松回答的問題,一瞬間,李杜幡然自省,覺得自己才是個有不可告人目的的人。他滿臉通紅,逃跑似的出了污水站。
這天后半夜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雨,天崩地裂,滿世界都是喧響的水聲。按雨勢講,這應該是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事實上這場雨卻整整下了一天一宿。李杜隔窗向外望,外面除了黑壓壓的雨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看著看著有水漫過了腳面,他這才心頭一動,想起了污水站,下了這么大的雨,正是污水泵大顯身手的時候,如果污水泵不發揮作用,越來越多的水很可能把整個廠區淹沒。
李杜大吃一驚。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連雨衣都沒顧上穿,就一下子沖進了雨中。雨的確太大了,沖在頭上臉上火辣辣的疼,他一路狂奔,靠著尖叫和大雨對抗。夜雨是黑色的,世界在雨中扭曲了,地上的積水越來越厚,行走已如蹚河。李杜趕到污水泵房時,單美正沖著污水泵發呆,李杜沖過去開始操作。單美則仍然愣愣地戳在那。
操作結束,李杜走到門口向外看,他看見雨勢絲毫不減,但地上的積水已經不再增厚,顯然是排水系統已經開始正常工作,他這才長出一口氣,回過頭對依然愣在那的單美說,沒事了,就是山洪暴發也沖不了咱廠了。單美也返過愣兒,激動地紅著臉說,多虧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李杜說,應該的,我不來誰來呀!單美說,是呀,你不來真的不會有人來幫我。
大雨是在第二天上午才開始變小的,后來李杜才知道這是一場六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并引發了山洪暴發。整個地區水災嚴重。但值得稱道的是發電廠受災輕微,因為有良好的排水系統,因為污水站處理得當,侵入廠區的洪水都被順利地排泄到廠區以外了。李杜還知道,廠里認為污水站值班員單美臨危不亂,處理問題果斷正確,準備給她記大功呢!
單美當然知道臨危不亂的不是自己而是前來幫忙的李杜,她并不想貪功。她曾把真實情況向廠里有關領導反映過多次,但都被人給忽略了。有關領導認為污水站不是李杜的工作崗位,李杜去幫忙也只能是幫忙,主要功勞還是應該記在單美頭上。最后,情況反映到邱智慧那里,邱智慧拍了板,功勞歸單美,廠子要樹立單美為先進典型。
問題是單美的犟脾氣決定了她不會順利地接受這個典型,這令廠里的一些人十分棘手,覺得無法向邱智慧交代。關鍵時刻還是劉連山給王明凡
出了個主意。他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讓單美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典型,非得讓李杜出馬才可。
就這樣,李杜被請進了王明凡的辦公室。
9
李杜來到污水站,敲開了值班室的門。
四目相對,因為多了許多內容,彼此的目光就都顯得有些幽深,有些含義不明。李杜想打破尷尬的氣氛,自嘲地笑了笑,說,我是當說客來的,你別駁我面子,今天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行。單美依然盯著他,不說話。他又笑了笑,剛想再說點什么,單美居然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里,失聲慟哭起來。這是一個完全沒有料到的狀況,他慌了手腳,下意識地把兩只胳膊舉起來以示清白。就讓單美自己在他的懷里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李杜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怎么了?我還沒勸你呢,你就哭成這樣了,你是不想讓我開口吧?單美還是哭。李杜接著說,好,好,我不勸你了,你不想當這個典型就不當好了,何必這么悲傷呢?單美使勁在他的衣服上蹭了一下鼻子,終于開口道,我和他吹了。李杜恍然,這才想起夢游,一時間心里不知是種什么滋味。
單美說,他都不忠誠了,我還能跟他嗎?李杜說,對不起,是我把你們攪黃了。單美說,謝謝你。李杜搖搖頭。單美接著說,他要是像你這樣就好了。李杜脫口道,可我有老婆呀!單美說,你要是沒有老婆,我一定嫁給你。話說到這份兒上,李杜不可能不感動了,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放下了高舉的雙手,把雙手伏在了單美的背上。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一個年輕女孩的氣息席卷了他,他的身子有些軟,有了想吻一吻她的沖動。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單美從他的懷里挺直了身體,后撤一步,撤到了正常的位置。
在正常的位置上說話,一切就都變得客觀起來。李杜率先岔開話題,說起讓單美當典型的事,說這是好事不是壞事,廠里避免了一次大災難,總得有個人當這個典型,我當肯定不合適,那么別人呢?別人肯定更不合適。換句話說,也只有你當才真正合適。在李杜的勸說下,單美最終答應了當這個典型。
情況雖然沒有向更刺激的方向發展,但這并不妨礙李杜往更刺激的方向想像。離開污水站的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地摸了一把時常發炎的下體。
第二天早晨下班后李杜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郭紅艷所在的醫院。他在一間病房門口叫了一聲正在給患者打針的郭紅艷,把郭紅艷嚇了一跳。
郭紅艷給患者打完了針,急急走出來,沒好氣地問,你來干什么?李杜說,我想做包皮手術。把郭紅艷氣樂了,說,咱們都結婚十八年了,你才想起做包皮手術,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李杜說,就算我是吃飽了撐的吧,我真要做。郭紅艷說,我先帶你去看一看醫生吧,看醫生怎么說,如果醫生說你可以做,我絕不攔你。就這樣李杜跟著郭紅艷去看了醫生,就這樣他居然得到了醫生的支持。醫生說,如果你早做十八年,這十八年間你就不會經常受發炎之苦了,不過,亡羊補牢也說得過去。
備皮是郭紅艷給他做的。
李杜就這樣做了包皮手術,畢竟是小手術,做過之后他打了出租車回家了。
第二天上班,走在水邊的李杜步伐就顯得相當緩慢。劉連山從身后趕過來,扭著頭看他,問,怎么了,好像有難言之隱吧?李杜說,我做了包皮手術。劉連山作吃驚狀道,什么,你做了包皮手術?劉連山說罷放聲大笑,說。包皮手術,那不是小青年才會做的手術嗎?你四十好幾的人了做包皮手術,哈哈……你是不把人笑死不甘心吧?李杜沒有笑,他覺得小題大做的不是自己而是劉連山,包皮手術,這有什么可笑的呢!
劉連山好容易止住笑,說,李杜,當班長的事找領導了嗎?李杜說,找了,人家說等一等再說。劉連山問,領導真是這么說的?李杜點點頭,劉連山失望地搖搖頭,走開了。
李杜沒找領導,領導卻主動找上了他。當天下午,李杜又被請進了王明凡的辦公室。李杜以為要談班長的事,但他想錯了,王明凡自始至終沒提這件事。
王明凡說,我該祝賀你呀,又是邱總親自點名要你參加先進事跡報告團。李杜說,還要宣傳杜國民呀?王明凡說,這回要樹立的典型是臨危不亂抗山洪的單美,你們水塔班和污水站離得最近,你又和單美同倒一個班,由你來講單美的事跡當然可信度最高了。李杜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該答應還是該拒絕。王明凡又說,從明天開始你脫產一個月,任務只有一個,把自己的報告做好。李杜想這樣可以借機養一養傷,就點了頭。
幾天以后,單美先進事跡報告團成立,并開始在省內各家發電供電企業巡回演講。李杜因為有了宣講杜國民的經驗,講起單美的事跡也是得心應手。他依然采取虛實結合的策略,實的部分的確是單美做過的工作,虛的部分他便張冠李戴,把自己在那個暴雨之夜所做的工作和心得都安在了單美的頭上。這樣講起來便非常流暢,也很打動人心,每次演講他得到的掌聲都是最多的。
在省城的電力企業演講的那天晚上,李杜剛剛躺下,單美就打來了電話,叫他到她的房間去一趟。李杜馬上對此有了美好的憧憬,他穩了穩自己的情緒,臨出門時還照了一下鏡子,把自己剛剛洗過的頭發梳理了一下。
報告團成員除了帶隊的領導住單間外,其余的人住的都是雙人間,單美也不例外。敲響單美的房門時李杜才似有所悟,覺得自己剛才的憧憬未免有些天真。
房門打開。李杜才發現房間里居然只有單美一個人,這樣他便沒法不把扔掉的憧憬又重新撿了起來。他注意到此時的單美也是剛剛洗過澡的,通身洋溢著一股水氣,浴后的美女更能迅速打動男人。李杜當然也不例外,他發現自己的心不是在跳,而是在躥,要沒有胸腔擋著,好像真的就要躥出來。
單美說,坐吧,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李杜機械地坐下,順嘴道,報告團參加也就參加了,你別有負擔。現在的事就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單美坐到李杜的旁邊,他們挨得很近,李杜很清晰地聞到了來自于單美身上的一股香味。單美低下頭,說,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李杜說,那是什么事?單美說,難于啟齒。李杜發現單美只穿著睡衣,睡衣太松寬。從領口看下去,幾乎該看的都看到了。李杜忍無可忍地繼續憧憬,如果事情發展得順利,她身上的這件睡衣就會像一扇窗簾一樣徐徐拉開……
單美低著頭繼續說,現在的人是不是不太拿男女之間的事情當回事了?李杜說,別人不當回事,我們得當回事。話出口李杜立馬意識到這么說不利于事態朝著自己憧憬的方向發展,就趕緊住口了。單美說,我可能用詞不當,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對男女情投意合,是不是就可以沖破某種限制和障礙呢?李杜說,那都是生活態度隨便的人才會做的。話出口李杜又后悔了,他覺得自己這么說話簡直就是傻子,好在單美并未被他的話嚇住,好在事情居然真得向他憧憬的方向發展了。他后來頭腦有些暈乎,也搞不清是自己先動的手還是單美先動的手,總之他們摟在了一起,又一起滾到了床上。
該進一步動作時李杜才感覺到下體的疼痛,他這才猛醒,自己做過包皮手術還不到一周,也就是說傷口上的線還沒有拆呢,剛才由于太激動居然把這茬兒給忘了。見李杜遲疑,單美皺起眉頭,
問,你后悔了?李杜苦笑道,我是后悔了,后悔早不做晚不做,偏偏這個時候做了包皮手術。單美瞪大眼睛,問,你做了包皮手術?李杜說,做了,算今天才五天。單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說,太有趣了,四十好幾的人做包皮手術,看來這是天意,我們是越不過這條線的。李杜想說我是為了你才割了包皮。但出口卻說。以后吧,以后還有機會。單美變成了苦笑,說,這是我第一次不是以婚姻為目的和男人上床,當然也會是最后一次。李杜說,為什么?單美說,我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今天是特例,一生只此一次,回去以后,我很快就會結婚了。李杜問,和誰?單美說,不重要。李杜突然來了勇氣,說,我豁出去了,我們接著來。單美搖搖頭說,算了,這是天意。
10
水塔班上了被裁減班組的名單。
李杜所在的這家發電廠有三臺機組到了報廢的年限,一共裝機六臺的廠子一下子報廢了三臺,等于廠子被消減了一半。變小的廠子用不了那么多的班組也用不了那么多的職工,裁減也便成了一件必須要發生的事情。
名單還沒有公布,還只放在邱智慧的辦公桌上,全廠上上下下卻沒有人不知曉它的內容了。廠子炸了鍋,人心惶惶,都開始尋思自己的退路。劉連山也慌了神,他埋怨李杜,說你要是積極點,把班長的位置拿下來,那我現在就不在水塔班了,這減班減人能輪到我頭上?李杜說,你也太沒風度了,大難臨頭你不替大家著想,想的只是自己,你還像個班長嗎?劉連山說,水塔班就要消失了,我還是什么班長,我還能有什么辦法?李杜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就看你敢不敢用這個辦法。劉連山眼睛一亮,問,什么辦法?李杜把劉連山叫到沒人的地方,壓低聲音說,咱們班為什么會上這個黑名單,還不是大家都認為水塔班不重要嘛,既然他們認為咱們不重要,咱就拿出實際行動來證明一下咱們的重要性。劉連山問,怎么證明?李杜說,咱們精心設計一次因水塔而引起的事故,這個很簡單,只要把水塔的水位調到不足以保證給水泵水量的的程度,廠里就會出停機事故,咱們就可以讓他們看看水塔班到底重要不重要了。劉連山的臉嚇白了,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是搞破壞,我可不敢。李杜說,這是善意的破壞。
劉連山嚇得不輕,抹著額頭上的冷汗走了。李杜卻沒有因此打消這個念頭,第二天,他把水塔班的十幾個人聚到一起,如此這般一說,大家都嚇得不輕。李杜說,瞧你們這點出息,不出事故也是回家,出了事故或許還有留下的機會,邱總一看咱班這么重要,就會在黑名單上把咱班的名字劃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害怕歸害怕,卻都覺得李杜說得不無道理。如果當年不是李杜帶頭找廠領導理論,水塔班也不會被劃為二類班組,如果這次再跟了李杜。說不定又會逃過一劫呢!
大家的情緒終于被李杜激發起來,一絲光亮就在前面高懸,迷失在山洞里的人是沒理由不朝著這絲光亮前進的。
計劃是在李杜值夜班的時候實施的,這是李杜勇于承擔責任的結果。李杜做這件事時不是緊張而是興奮,一種美好的憧憬像一種氣體一樣脹滿了他的身體,因了這個憧憬的召喚,走在水邊的他越來越亢奮,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鼓點一般發出咚咚的聲響,其分貝幾乎壓過了水塔里嘩嘩的水聲。當水塔水位快低到極限時,他才從水邊逃開,去了污水站。
李杜敲開污水站值班室的門,出來的女值班員居然不是單美。
李杜問。單美呢?女值班員說,單美是典型,怎么能繼續看污水,她已經被調到邱總辦公室了。李杜立馬想起了有關單美的諸多故事,他想憑單美的個性,她最終也許還會回到污水站的。
李杜又惶惶回到了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