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組詩)

張非的詩歌創作深植于北方血管粗壯的風物，是有泥土之根和靈魂之脈的寫作。他是一個有歷史感的詩人，他抒情的地平線是漢唐遼闊的版圖；他是一個有植物情懷的詩人，在他的眼里，一切皆有生命，都有人類的血肉與悲喜。所以，在綿延的山脈中，他觸摸到了先民健朗的骨骼從羞澀的草葉里，他凝聽了自然均勻的呼吸。他不拒絕歌唱，但他拒絕蒼白的集體頌歌，在他的心中，那些飽含人間溫暖的任何細節，都是他生命的乾坤，都是他感動的源泉。

——辛泊平

山，山脈

當我轉身看到漢唐隆起

這是陰山山脈的一段最接近蒼穹

伸手就會舉起藍天的鏡子這最接近澄明

的舉止

照見山脈云朵的面容

若是濃云密布的天氣

陰山會攜眾多山脈大青山

大馬群山

七老圖山

向宋遼版圖逶迤而去

也灑下甘霖

人民如青草為傾瀉的雨水找到大地

也為江山布置了吸管

并安排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最小的螻蟻穿過秘密而去

是的是一群螻蟻抬起了一座山峰

一座山必是一個不可泄露的天機

黃昏照耀著金黃色的天子

另外的黃昏照耀著笑容含蓄的儲君

這時蜿蜒而至的蒙、元和大明

已漸漸被松柏諸木遮蔽

君不見了黃昏

是黃昏早被陰山山脈擋了歸期

山中小記

我們以為

這億萬年之后的山間

一定有了最新的秘密

一定有最近的相守和低低的細語

而每一株樹木

每一片葉子

對此依然守口如瓶

只有草叢里的蟲鳴

打開細致的紋理

這使得石頭、土壤和糾結已久的根須

有了共同的命運有了命運里的游絲

彼此吮吸彼此纏繞疲憊于每一小截光陰

在明亮和暗淡之間

在野花和葉子之間

也有這樣的細絲相連

仿佛我和你

一前一后走進了山

空氣

大霧是呼吸的一部分

葉子是枝干的一部分

猶軀體是命運的一部分

在這一切之間

空氣漸漸模糊了彼此的邊界

并釀造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雨水

它呈現出軟體事物的細密特征

它靠重力降落洼地

并靠靈魂虛無的力量反彈

雨后的霧靄

眾人紛紛消失于

林林總總的界限中

消失于肢體和命運

消失于葉子取水的小徑

土丘

這一刻任其彌漫

任其珠胎暗結光陰只是將一天的光嚼碎

她消化了這綿延無際的時日

但排解不了列隊陰郁的人

是日出拯救了一度冰涼的土丘

是雨水清洗了多余的泥沙

它理解了時光就不再需要血肉

甚至也不需要靈魂

任雨水和光侵入它更深的地方

也不需要心臟和呼吸

只在相應位置留出了洼地

這一刻一片大地拱起

另一片大地凹下

是月光拯救了陰暗處的夢囈

哦那不必要了

因為這清亮一刻

小村

由南邊數

第一排人家先得到草原、晨露和飛翔

他們得到的總是略多些

總是不能癡迷更少的事物

他們有雷同的憂傷

和相似的剛剛開啟的木門

廣播反復進行關于初秋

霧中的喇叭表達朦朧

第二排人家咳嗽

結實的音腔先得到微寒

但要鄰村聽見要女赤腳醫生聽得見

蝴蝶得到油菜花

也得到了金黃的空氣

正午緊貼蝴蝶的肚皮

小村一直在用午前和午后

這兩只不同顏色的翅膀飛

水工廠

擁有這樣的觀點

在一滴水里

安放一萬只眼睛

擁有這樣的組織

在一滴水里

安放千絲萬縷的生命關系

然后

安放一只插翅難逃的蚊蟲

一滴水可以分解成一萬滴

一滴水必有一萬個縫隙

而一只蚊蟲

只需有一個小小的借口

稻草人

凌晨醒來

仍有微醉的人

使勁搖晃這個龐大的世界

有時是借助了風

但更多的時候

是風送來的酒香

和稻浪

風也送來漸漸明亮的天色

但搖晃個不停

在山雀看來

一個身體搖晃的人

一定是一個內心沉醉之人

他陶醉于這個角色

作為兩個世界的邊疆

無邊稻田是他深愛的祖國

而敵對的鳥群正如黑云壓城

皓月

繼續吧只是腳步要輕盈

不能被秋風看出破綻

然后在一段旅程中小憩

你偶爾抬頭

見秋風舉著鳥兒

它明亮的翅膀被反復擦拭

從入夜到微明

你隱入夢想像一片葉子遁入命運

黎明有些凝重

但凝重的事物終究會發出光

并蕭瑟

天亮了推門是秋至

葉落的過程

準備著準備著天色已晚

看著別人躲起來

我便悄悄回了家

幼年時

我們都還沒弄清規則

游戲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