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井及其他(組詩)

大凡有個性的詩人，他都是不被既定和流俗的觀念捆綁，拒絕傳統思想的束縛。而戈身上表現得尤其強烈。他幾乎不被知識和觀念影響，他只是他自己，努力排斥雜質，還原純粹的自己。這對一個優秀詩人而言是非常難得的，也是十分必要的。我們只能通過閱讀看到他的思想，他的立場，他的詩歌構成。

——李之平

一件羞愧的事

小雞出殼了

外面冷，都是水

淡黃的小雞們

圍著煤火

唧唧喳喳叫不停

姐姐上學了

我和妹妹在烤火

妹妹問了很多

關于小雞的問題

我答不上來

就胡說瞎扯

后來妹妹想睡覺

從椅子上下來時

踩死一只小雞

望著小雞爆肚的尸體

她先呆了一下

接著哭聲震開了天

我說完了完了

等媽媽回來

要挨打了

我說是你踩的

不是我踩的

不是我踩的

妹妹哭啊哭啊

過了這么多年

一想到這件事

我就羞愧，羞愧

雙龍井

雙龍井里的水

甘甜，冬暖夏涼

養育著整個朱家寨的人

若干年來，每逢夏天

總有孩子淹死井里

也有村姑在井邊洗衣裳

洗著洗著想不通了

就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可是，這并不影響

雙龍井的水

養活朱家寨的人

在雙龍井，你可能會

碰到這樣的場景：

哭號的人打撈他的尸體

擔水的人打他的水

或許還有過路的

正用包谷葉子

卷成的勺

在井邊啜飲著

口口清涼的水

像一棵樹那樣

活著，生長的過程

像一棵樹那樣

這是我的比喻

一棵樹的生長，向著

粗、高、壯，枝繁葉茂

我們呢，怎么體現?

是具體到腰圍兩尺六?

是具體到體重二百五?

還能繼續長嗎?

可是，這生長必須是持續的

但如何才能顯現出來

像一棵樹那樣?

我說，這是我的比喻

對于你，或許還有

更符合你自己的比喻

比如，你說像竹子

像藤蔓、雜草、灌木

或者你說，像盆景

像水草、君子蘭、文竹

或者你還有其他

更貼切的比喻，沒錯

對于我，我就想

像一棵樹那樣

向著粗、高、壯

向著枝繁葉茂生長

一切在我的詩歌中顯現

那些燈火

我對宏圖說

那些燈火

那些在后來

孤獨的旅途上

火車穿過高山

平原時

迅疾掠過的燈火

那些，在溫暖

寒冷的季節

漆黑的夜晚

城市里，山岡上

小樹林里隱約的

每一盞燈火

那些在燈下

圍聚的人

恍如隔世的風景

沉默的宏圖

噴出口煙，說

是啊，那么溫暖的

燈火，曾經

二十五歲的時候

山上的花開了

我到山上去摘朵花

沒見一人

可聽到那么多笑聲

我猛喊了幾下

花枝亂顫

水珠滑落

耀眼的光到處揮灑

我又喊了幾聲

鳥飛過頭頂

藏匿的動物蹄聲遠遁

我倚著樹干

看著天空

平靜下來

然后我就下了山

到了山下

我發覺我已經三十五歲

花格子襯衫

貓爬上樹梢

陰涼中垂下尾巴

它敞開嬌嫩的肺葉

可愛的小肺葉

太陽能小飛機

把陽光作為午餐

綠色的大地之上

迅如一道明快的光

白天，我不能飛

白天我被陽光消耗

夜晚我也不能飛

夜晚，我脫下了襯衫

我反復清洗

襯衫上的灰塵和汗漬

靈魂的潔癖

喪失的飛翔

春節回家寫詩

今年春節回家

我沒像往年一樣

之前就想著

回去要寫很多詩

我在那個南方縣城

生活了二十年

又跑到北方

生活了十年

除了這三十年來

世界的變化

讓自己積累不少洞察力

南北兩個

空間之間

也有很大的張力

可寫的數不清

糟糕的是每次

我都充滿激情地

預設著要敘述的那一切

這仿佛一個

拎著大包小包

返鄉的人

所以當我回到縣城

那迎面而來的

各種情感

各種遭遇

各種命運

迅疾把我填得滿當當

以致我騰不出口說話

今年我索性不想

就等那些詩

硬掰開我的眼睛

告訴我它在哪兒

讓我吃驚的是

它們甚至自個兒

狠勁地鉆入

我空蕩蕩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