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至7月間,我有幸作為杭州師范大學荷蘭藝術工作室的一員前往荷蘭阿爾特茲藝術大學交流學習。在將離開荷蘭時,受德高望重的羅忠镕先生所托,前往風景秀麗、富有濃厚文化氣息的精致小城萊頓拜會了他的好友,荷蘭音樂學家高文厚、施聶姐夫婦。見面的地點就在他們主持的“中國音樂研究歐洲基金會”工作室,該機構對于中國音樂研究和推廣有著極大的貢獻。一跨入工作室的大門,放置在醒目位置的很多中國樂器就讓我生出了許多親切感,據施女士介紹,這些樂器都是借國內一些民樂團來歐洲演出之機,他們買了下來。交談中我感受到了他們忙碌、充實的生活狀態,他們對中國傳統音樂文化以及民風民俗的深摯熱愛,了解到他們對未來工作的規劃和打算。
熱愛中國民族民間音樂
施聶姐女士是一位漢學家,曾就讀于萊頓大學漢學院,同時她非常熱愛音樂藝術。行將畢業時,她思考著為所學與熱愛的音樂藝術尋找一個結合點,正是基于這個想法使她走上了研究中國音樂的道路。1984年她第一次來到中國,1986年在南京大學訪學一年,后來幾乎一年一次來中國,在上海音樂學院也曾訪學半年。1997年,經過大量在吳語地區的田野考察后,她寫就了博士論文《中國江蘇民歌研究》。高文厚先生在荷蘭曾是一名記者,在來中國陪伴心上人的過程中也愛上了中國傳統音樂,從此,中國音樂學界出現了一對荷蘭伉儷,他們的文章、見解不時出現在核心音樂期刊上,他們的身影時常出現在一些重要的學術會議中。然而,他們對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研究并未止步于吳地民歌,籍著對中國音樂文化和民風民俗的熱愛,雖然一些地方的條件相當艱苦,缺水,飲食不能適應和習慣等等,他們仍對在中國的田野工作抱以了很高的熱情,更享受著工作的過程。用高文厚的話來說:“研究中國音樂‘樂在其中,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需要很多時間”。除了在江蘇、浙江北部研究吳地民歌之外,還先后到過甘肅、青海,探尋民歌“花兒”,饒有興致地深入甘肅、寧夏交界地偏僻鄉村研究了當地的皮影戲,2007年做了關于皮影戲的紀錄片。另外對中國鄉間的吹打、笙管音樂、江南絲竹、潮州音樂等也給予了不同程度的關注。近年來,他們又愛上了戲曲音樂。
歐洲有很好的研究中國音樂的學者,但他們相互之間缺乏溝通和聯系,這是成立“中國音樂研究歐洲基金會”的初衷。以該基金會為根基,1990年開始主辦公開發表的英文學術期刊《磬》,歷年來收入和推廣了許多有價值的介紹中國音樂的文章。由他們牽頭在歐洲不同國家大的大學組織召開了14次學術研討會,與會者不乏來自美國、澳洲等地的學者。他們還曾舉辦大的藝術節介紹中國音樂、傳統音樂、中國樂器以及推介演奏團等等。
音樂發展呈現大融合趨勢
談話間夫婦倆聊到在歐洲安排過一些中國音樂系列活動,但因為人們對中國音樂缺乏了解,所以常常來的人不多,可能只有100人左右。高先生提到,2010年初臺灣京劇演員吳新國在歐洲上演了根據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改編的京劇,獲得了很大成功,來了600人左右。于是我聊到我們在荷蘭的見聞,欣賞過的演出。我們所在的城市阿內姆在荷蘭不屬于大型城市,但當地的演出市場卻頗繁榮,交響樂、室內樂、歌劇、鋼琴獨奏、舞蹈等每天在幾家劇院輪番上演。荷蘭這個國家在文化的接納度上很高,在一場舞蹈演出中我們意外地看到了當地舞蹈演員演出的中國舞蹈《千手觀音》和江南的扇子舞,服飾都很到位,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我們還聽到在現代音樂劇里融合了爵士、藍調等音調。夫婦倆異口同聲道:“是的,很多合作和國際交流,藝術很多方面有交融。”但高先生也指出:其實在歐洲其他國家,比如法國、德國、英國等都有比較多的交融,這和歷史有關系,當然中國也開始改變。他特別提到World Music的發展,這種音樂在所有的歐洲國家都能找到。他又談到,在中國古典音樂呈上升趨勢,而在歐洲屬于下降趨勢,這和年輕人的興趣有關,年輕人比較喜歡流行音樂,但盡管如此,在歐洲仍能聽見巴洛克、古典、浪漫、現代等各個時期的音樂,感覺中國浪漫派的音樂很多,可是巴洛克很少,比巴洛克音樂更早的音樂在中國找不到,人們不感興趣或不知道。
經濟發展對傳統音樂的影響
我問兩位外國學者對近20多年來中國音樂發展的看法。高先生笑著說“一般。”施女士進一步解釋說:“越來越商業化,現在全中國的發展都是商業化,所以也包括音樂。對傳統音樂來說這個有不好的影響,因為傳統音樂是當地的東西,而且常跟古老的習慣、風俗、儀式有關系,工業化發展卻導致流行音樂越來越多。實際上這也是全世界的一個發展趨勢。”對這一點高先生表示了深深的遺憾,他說印象是在上世紀80年代,傳統音樂還有很多并且越來越多,因為過了“文革”,有很多人一下子意識到,如果不做(找民間藝人做摘要等的)保護工作,那過十幾二十年后就什么都沒有了。90年代也這樣,可是后來因為越來越注重經濟的發展,對傳統音樂的保護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我不由向他們提起2009年底在我院舉辦的中國傳統音樂年會上,與會代表就如何提高大學生學習傳統音樂的興趣發表了很多見解,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高先生指出:保護傳統音樂需要音樂家,但現實中的人們往往更注重經濟利益,他很高興看到中國的經濟發展很快,但從文化角度來看,又對傳統文化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破壞。他說道:“很簡單,中國的鄉下越來越小!大部分人都想去大城市,所以很多鄉下的音樂越來越沒了。這也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不可改變,很遺憾,可是它的影響很大。”
遺憾不能聽到所有傳統的歷史的中國音樂
《中國音樂學》和《人民音樂》上曾刊登過發表過二位學者的文章《中國的傳統音樂不是要保存,而應要延續》、《作為創新之路的中國古代音樂》,接下來的談話也再次表明了他們的觀點。順著傳統音樂保護的話題,我聊到2009年中、日、韓三國傳統雅樂舞研討會期間,三國藝術家在杭州音樂廳舉行了兩場展演。大家對日韓的藝術都覺得比較陌生,也不大能領會和理解,可能與文化傳統的缺失也有一定的關系。高先生說,這在中國是個很大的問題。唐宋、明清代的音樂在中國沒有機會聽到,因為沒有人感興趣,沒有人真正的想研究,有一些理論家在研究,可是他們和演奏家的合作完全沒有。音樂家們通常覺得傳統音樂過了,要做現代的東西,因此他們把二胡和鋼琴放在一起或者做流行音樂。高先生覺得這樣做無可厚非,可是所有傳統的和歷史的音樂不能真正的在中國聽到,是個很大的遺憾。
多方位關注中國音樂的發展
他們熱愛中國民間傳統音樂,同時,對中國現代音樂也給予了關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們曾遠涉重洋去到美國、法國采訪當時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音樂家譚盾、瞿小松等人,2003年曾寫有《郭文景——一幅作曲家的肖像》(上、下)在《中央音樂學院學報》上發表。談話間我們再次聊到羅忠镕先生,我問他們對羅先生的研究是否因為他的作品中融入了一些近現代的東西,高先生做了肯定的回答。他說羅先生在一個很有意思的時間開始作曲,那時候有很多蘇聯的影響,19世紀浪漫主義的影響也比較大,而羅先生的想法很現代,他往前看。現在人們都知道現代音樂是怎么回事,可在羅先生年輕的時候那是個很新的東西,所以他們想研究羅先生。我又問到他們對中國音樂的研究除了古琴、吳語地區民歌、甘肅青海一帶的“花兒”、皮影戲以及近現代音樂外,還涉及到哪些領域。高先生說對鄉下的吹打、笙管樂等也給予了關注,在上海聽了比較多的江南絲竹,結識了很多的當地音樂家,還關注過潮州音樂、廣東音樂。他說自己10年前還非常不喜歡京劇,但近年來在歐洲有越來越多這樣的演出,聽得多了覺得越來越喜歡了,他覺得很有意思。夫婦倆問起羅忠镕先生的近況,聊及他的作品,還興致勃勃地聊起中國音樂家丁善德、陳銘志、賀綠汀、黃安倫、汪立三等人。
傳統音樂要發展需要做一些改變
聊起京劇我提到,在中國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大部分都不怎么愛聽。施女士說這需要慢慢的習慣,因為大部分的演出都沒意思,每次是一樣的一些曲目,到最后他們演得也煩了,就不是真正的從心里出來的東西了。我說高先生之前提到的臺灣京劇演員吳新國不久前來歐洲的演出是個很好的嘗試。高先生說這個形式其實在中國也有,而且有時有水平非常高的演出,有很好的想法。可是問題在于,很多中國人不相信自己的藝術,估計過一兩百年還會有很多人喜歡看戲曲,可是它需要改變。要注意一些外在的改變必須和內容有一個良好的結合,如果外面的改變跟內容沒關系,那就沒意思。高先生還提到他曾在北大看過一次昆曲演出,來的都是年輕人,故事是非常傳統的,和現在的生活沒有很大的關系,可是從音樂和它的魅力來看,非常好,年輕人顯示出了極大的熱情。
中國缺少好的室內樂組合
作為中荷音樂文化交流最好的媒介和中間人,當被問及他們眼中看到的荷蘭音樂發展和中國音樂發展有什么區別時,高先生說,最明顯的不同在于:他們是對外很開放的文化,所以外面來的影響大得多,在中國還有很清楚的古典音樂、傳統音樂、流行音樂的界限,在荷蘭則是交融的。在荷蘭的音樂家,不管是拉中提琴的,還是彈吉他的,可以這個晚上在演貝多芬,第二個晚上在演流行音樂,各種各樣的音樂家在一起有各種各樣的合作,也有諸如拉美、非洲等地區的影響。此外,荷蘭室內樂很發達,在中國卻很少見。高先生表示出了疑惑,他說安排室內樂很容易,需要的地方不大,找到樂譜也很方便,可是中國人卻似乎并不感興趣。當我說,因為室內樂這種形式源于一種小型家庭聚會,而在中國可能缺乏傳統時,施女士也表達了中國有那么多好的鋼琴、小提琴音樂家,為什么沒有一個很有名的四重奏團的疑惑。我說也許因為中國的演出市場沒有荷蘭那么繁榮,施女士接著說道:“不一定是演出,首先是一起玩音樂,室內樂比大型的好辦多了,我的兒子拉中提琴,女兒拉小提琴,我突然想,我的丈夫會拉小提琴,我為什么不拉大提琴呢?不是為了演出,是為了玩,有一些簡單的譜子,我們一起玩高興啊,可中國人沒有這種基本的想法,一個好的四重奏在中國應該很有前途。”筆者也了解到:在國內,至今沒有一個職業的室內樂團。這種“怪現象”延伸出來的話題,不僅牽涉到中國音樂教育體制內種種尚待解決的問題,還牽涉到中國交響樂事業的發展。
中國音樂在荷蘭的傳播
關于荷蘭的音樂現狀,高先生談到:世界音樂發展、融合最強的階段是上世紀70、80年代,當時請了不少印度、非洲的音樂團體到荷蘭演出,當時的中國還在進行著“文革”,所以不能請中國的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有一批土耳其、摩洛哥人移民并定居荷蘭,因此現在他們的音樂對荷蘭也有著較大的影響。中國的技術水平很高,而內容卻常常有所欠缺,所以到目前為止,對荷蘭音樂的影響較少。目前在荷蘭的中國人不到十萬,主要是廣州人和溫州人,他們大都晚上工作,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玩,加上中國音樂室內樂形式較少,只有江南絲竹,潮州音樂等幾種,這樣的團體在荷蘭也較少出現,這也是中國音樂對荷蘭音樂較少形成影響的原因之一。現在在荷蘭每個月都有印度、印尼等地的樂團來受邀演出,因為有聽眾,有市場,而中國音樂也許一年一次,他們也做了努力,但一時很難改變。我問起他們有沒有關注過我國少數民族地區的音樂生活,他們不乏興奮地跟我說,2009年他們曾請過蒙古族當地農民在布魯塞爾安排20多人的音樂會,很成功,2011年還會在瑞士安排音樂會。
雖然很難、很累,但在他們的心底,一次成功的中國音樂演出使他們堅定了信念,看到了希望,他們所熱愛的中國音樂終會被歐洲民眾所接受和喜愛,他們從未想過放棄,必將繼續為之努力。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最后的話題落到了他們下一步的工作展望和打算上。高先生認真地說:“想寫書,介紹中國的山歌、皮影戲、木偶戲和中國的古琴家,也想寫廣泛介紹中國音樂的書,想多做些紀錄片介紹中國音樂,想做的事情很多,”高先生笑著接著說:“然后,我老了……。”臨行前我應邀參觀了位于樓上的圖書資料室,我驚嘆于他們的藏書之多,國內核心音樂期刊、各大音樂學院的學報、各門類成套的音樂書籍、詞典等幾乎均被囊蓋,有秩序有條理地排放得整整齊齊。我更加體會到他們夫婦倆從事這項事業的專注,敬佩于他們對人文文化的渴求和熱愛,他們不僅僅做著中國音樂研究的實際工作,是中荷文化的友誼使者,也是連接中國音樂文化和歐洲音樂文化的紐帶和橋梁,給我們帶來啟迪和思索。
感謝你們對中國音樂和文化的熱愛!感謝你們的辛勤工作!感謝你們,可敬可愛的荷蘭音樂學家夫婦!
錢云姍 杭州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