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質感里的女人(外一篇)

羅海燕

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攝影家協會會員。現為華能伊敏煤電公司職員。先后在《駿馬》《鄂倫春》《呼倫貝爾日報》等報刊發表散文作品多篇。散文作品曾獲第六屆呼倫貝爾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內蒙古第三屆職工文學創作三等獎。著有散文集《真水無香》。

一只光皮生雞坐在薩克斯口上，頭部的位置放著剖開的半只梨。就像是一個皮肉松弛的老者，腆著肚子耷拉著雙腿，它的肩上反射著粗糙肌膚自然散發出的光澤，似在側耳聆聽薩克斯發出的聲音。梨心的黑子像一雙眼，隨著音樂的旋律漸漸睜起，愜意之處耳朵也開始傾斜上揚。薩克斯的灰度色澤微妙的差異良好地體現了自身的優雅，與另一側的詼諧形成一種詭譎氣息。這是日本女攝影家今道子的作品《薩克斯》，確切地說是一種用來表達今道子式思想的造型藝術。她的攝影風格，能讓人進入一種含混迷惑的夢魘。

我在《大眾攝影》雜志里第一次看見今道子的一組作品，異于常規的沖擊力，像一根銳利的刺戳扎在我的感官神經上，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詭異感，久久揮之不去。今道子用密布的魚眼替代葵花籽，葵花葉用魚尾裝飾，這個向日葵便有了擁擠的活的靈氣；長著羽毛和雞爪的魚站在那里，眼神斜覷，嘴角微張，賦予了魚一種行走和飛翔的可能性；一棵棵甘藍的葉筋就像是裸露著的彎曲的脊梁……雞魚、果蔬的光澤、肌理、線條產生出晦暗、詭異或華麗、柔軟的氛圍，那些魚的銀色光澤使影調更加豐富，多層次的畫意效果，使每一個細微處充滿著動感和難以言喻的意境。今道子對這種散發著氣氛和意味的捕捉有著直覺上的敏感，這種敏感促使她尋找一種非理性的、戲謔式的形式語言。

生鮮表面特有的質感，讓我有了真實的視覺、味覺、嗅覺、聽覺的碰撞交織。黑白畫面冷酷寧靜，但我卻似乎感覺到波濤暗涌，并越涌越烈，混合著潮水、歡笑、哀嘆、殘酷。每一幅都在發生著動態變化，一種生命與另一種生命交疊或替代，分離或混合，生成了新的生命體。畫面似乎沒有什么中心，但它誘導著我發掘自己的想象去參與探索，甚至在不知不覺中迷失。

“我想睡在蠶豆的豆莢里，感受著那里的潮濕、微妙的曲線及潔凈。”我愛今道子話語中的可觸可感。新鮮的豆莢只留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隨著歲月的磨礪日漸模糊，被風塵遮掩，我開始試圖還原最初刻在腦海里的真實。游離在今道子的夢幻里，一些曾經清亮但似乎已久遠的感覺，似有似無，像一波一波的潮汐拍打著記憶的岸堤。這時的夢幻像無數個出口，通向我們遺忘的過去或是未知的遠方。

我一次次地往復在今道子的圖片中，也許是想在無數條開放的隧道口尋找一條通向畫面深處的途徑。矛盾沖突是今道子思想體現的最為顯著的核心，冰冷而柔軟，但她本人極內向，以隱居的方式遠離著時代喧囂，卻攫住了現代社會浮躁、荒誕的人性意識。她找到了自己心中的世界，并試圖用最自我的方式表現出來，20年樂此不疲。她幾乎不看別人的作品，但自己的作品卻在世界各地博物館收藏或展覽。她不受外界影響的狀態，似乎與作品里流露出的生死、性情無關。對各種不同事物剪切、拼接，重新組合成新的生命體。這種靈感是一種自由馳騁的想象力，把各種理念抽離出隱喻和象征附加到物體之中，看似不經意，卻已是千回百轉之后的渾然。

今道子也找到了進一步表現她想要的質感的途徑，用古典的鉑金印相法這樣一種緩慢感光的手法來拍攝。藝術從來都不是急功近利的，用緩慢的節奏展開豐富的層次，帶來深度的意味享受，今道子因為攝影這種手法把材料的質感和要表達的矛盾主體表現得如此真實和細膩。

還有一點也讓我癡迷的是，今道子對藝術品毀滅的認識詮釋。經過長時間構思布設，在最好的日光條件下拍完之后，她會在日落之前把這些造型毀掉。今道子覺得毀掉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把制作出的藝術品毀掉比保存更有回歸感，消失了或許帶有自然的規律感。這讓我重新開始思考“價值”的意義。事物曾經產生思想和美感的時候實現了它的價值，失去鮮活的生命力之后，在最光彩的時刻死去，而我們卻還依戀于僵化的軀殼上。今道子總在追求創新力，并且也能夠找到怎樣實現這一目的的途徑，所以她可以不頻頻回首。

今道子是一個憑借質感游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女人，我們看到的現實生活和從她展現的畫面觸摸到的生活并不在同一個平面上。我想，至于哪一種會被認為更接近本相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藝術由此給我們思想的自由提供了多重的可能性。

飛吧，小鳥

樓后的草地上，女兒拎著鳥籠頻頻和兩只蘇鳥合影，水藍的天空里遠處的綠樹站成了模糊的背景。女兒的手指在籠邊撫弄著小鳥的羽毛，有些凝滯的神色里那難以離舍的意味，也一樣塞滿我的心緒。

鳥兒在籠里慌亂地穿梭著，偶爾停下來吃幾口谷子，它們肯定也感覺到了今天的異樣。這里有藍天，有螞蚱，有我和女兒不能縱身而上的枝頭，有自由。雖然，在我的家里，我也曾爭取給了它們很小很小的飛翔權利，從窗臺到燈架，從柜頂到茶幾上的水杯沿，我能夠給它們的，也就這么多了。

我愛它們，更主要的是緣于飛翔，我渴望著但無法擁有，于是我擁有了它們，它們也因此失去了飛翔。在低檐下的飛不叫飛，最多也只能叫跳躍，俯沖式、平行式、滑翔式、迂回式…沒有展開就已經收勢的，這不是飛翔。

女兒把鳥籠放在了地上，鳥兒興奮地聞著泥土的氣息，叨啄著，側耳聆聽著風的聲音。該說告別了，就像每一場劇總要來的結尾。我把相機對著籠口，女兒默默無語，伸向籠門的指尖有些凝重，卻不再猶豫。籠門提起來，雌鳥愣了一下，跳上籠邊，略一停頓，倏忽之間已飛身而去。正在吃食的雄鳥回身不見了伙伴，才開始明白我們的心思。

當我后來從相機里看雄鳥飛離的瞬間定格，總是難以忘懷。它的雙翼在快速的扇動中模糊成兩條流動的風，而它的身體卻非常清晰，紅色的腹毛華美艷麗，黑豆般的眼睛凝望著我，沉靜，雍容，它似乎也是要最后一次記住我的容顏吧。

我總覺得，它的眼神是一種訴求。當它的爪被蹩傷無法行走，只是蹲在籠前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黝黑的瞳仁占滿了小小的眼眶，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那里沒有躲閃和驚慌，但我卻感受到了深切的哀傷和祈求，在霎那間擊中了我。沒有哀鳴，我懂了它的痛苦。生靈的形態不同，但附在肌體里的心靈確實是能相通的，這無關于語言和物種。

雄鳥習慣于緘默，雌鳥總是慌慌張張、嘰嘰喳喳，在換羽時不能飛，一聲聲焦急地“噯——噯——”，雄鳥上下翻飛著，從不遠離。雌鳥能飛了，還是搶吃貪占攆著它，而它只是與世無爭地躲開。

現在雄鳥飛了。它可以選擇不再和這個我臨時送給他的伙伴一起生活了。可我心底里還是希望，它們能夠親近。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吵鬧的伙伴總是個照應，它們就像是《動物總動員》里總是謹小慎微而又善良的小丑魚爸爸，和嘮嘮叨叨又神經質的多莉。

你在人群中走著，遇到的并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個，爭吵著又彼此溫暖著，世界那么大，走著走著就散了。你再回頭看那些過往，那些把你們連在一起的快樂和憂傷，已經組成了你記憶里最珍貴的時光。我親愛的兩只小鳥，你們也會是這樣嗎？

捕鳥人改變了你們的生活軌跡，兩元錢的低廉價格將我和你們聯系在了一起。八個月的日子里，我們彼此的歲月有了不同意義的交集。我記住了你們喜歡在清晨的陽光下、在彼此呼喚的時候、在驚慌失措的掙扎中鳴叫的差別，記住了你們偷吃西瓜和吊蘭時歪頭探看的調皮，記住了你們每一次受傷時、每一次渴望飛出去的焦灼。

我也深信，人類的生活也會給你們帶來與自然界大不相同的認知。人類的黑天隨時能在深夜瞬間變白，驚擾你們的好夢；明明樹木花草近在眼前，卻無法穿越透明；電視里一個平面隨時變換著不同的世界，忽隱忽現……雖然，你們是被迫進入了我們的生活，不應否認的是，我們都擁有一段彼此難忘的經歷。我相信，你們因此不再和林子里其它鳥兒一樣，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已看不到痕跡，但你們被不同的生活體驗豐富著，更成熟，也更懂得珍惜天空和自由，也會記得人類曾用自己的方式給過你們真誠的溫暖和熱愛。

當新鮮的感受碰撞出生動的火花之后，繽紛噼噼啪啪落滿星光，漸漸隨風逝去。適意的日子慢慢開始讓我們彼此熟視無睹，鳥兒的安逸麻木和我們生活的忙碌都提示著彼此回歸的到來。愛它，就給它自由。不只是以自己的方式給予，而是讓它得到想要的生活。愛，是舍得，是成全。看著鳥籠邊的女兒，將來的某天也會這樣飛去，我會多難舍。

雄鳥飛到了十米之外的松樹枝上，悠然落下，啄啄枝干，面向我和女兒。兩三分鐘的時間里，我們相對而望，它也知道此別經年相見遙遙無期？它舒展著羽毛，偶爾用喙捋捋，依然望著我們，讓我竟一時難以回轉身去，告別這個下午清晰的離愁。

雄鳥倏忽之間滑入草地，應該是看見了蟲子，它好久沒有看到過了。等了一會，再沒有看到雄鳥飛來。我們開始往回走，女兒沉默著，忽然問我：“媽媽，你說有壞鳥嗎？”我摟過她：“你怕它們被欺負？”女兒再次沉默了。一會又說：“其實挺好，放的時候它們都好好的。”

晚上我做夢，雄鳥用腦袋在我指尖上親昵地蹭，又落在手臂上。早上忽聽到窗外一聲雌鳥的呼喚“噯——”，起身去尋，哪還有什么蹤跡？

從此，每看到小鳥的身影我會心存一絲暖意，為我的小鳥們擁有自由而快樂。電視劇最好的結尾是懸念式，主角奔赴天涯，他轉身回顧一下，決然地踏上了他流浪的征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否在寂靜的夜里想起曾經的日子，還會不會在某一天回來，這讓人心有期待、思念和祝福。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