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
世界沒有真正的預言家
張平宜從未想過自己的命運會因為一次采訪,從而發生天大的逆轉。
在去四川涼山之前,長相頗似王祖賢的張平宜一直過著大小姐般的生活。家里有一棟四層樓的依山別墅,上班開跑車,兒子丟給媽媽帶。那時她是臺灣《中國時報》的記者,經常為了做一個專題,和家里打聲招呼,就消失兩三個星期。12年的記者生涯,張平宜的作品曾經獲得臺灣新聞界最高獎項“吳舜文新聞獎”。
1999年,生下小兒子的張平宜本來打算做完最后一個關于麻風病的專題,就回家做全職太太。
但2000年,張平宜第一次走進四川涼山大營盤村,從此,她的命運開始了逆轉。
這個彝族村落被當地人稱作麻風村,處在一處海拔高達2000米的山坳里,周圍都是懸崖峭壁。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墻,麻風病患者們遭受著眼瞎、鼻殘、五官嚴重扭曲的痛苦,還有一些缺胳膊缺腿的,只能在地上爬行,爬過之處,留下一道道血痕。蒼蠅停落在他們身上,又“嗡嗡”作響地飛起來。
麻風村一度被稱為隱形的村落。從1959年開始,因為麻風病的蔓延,當地政府將麻風病人隔離到此,隨后這里開始聚集起越來越多的麻風病人。政府每年給他們補助口糧,他們棲身在這個與外界完全阻隔的地方,過著刀耕火種、接近原始社會的生活。麻風病人只能相互通婚,麻風病不遺傳,生下來的孩子雖然是健康的,但一代又一代,只能和上一代一樣,過著循環的隔絕生活。
張平宜想看看學校,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土房子,只有兩間教室,沒有一扇窗戶是完整的,沒有椅子,學生們上課只能站著。村里唯一的老師王文福因為家里困難,馬上也要出遠門打工。
她完全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呆了。
將來,如果這個村落里的麻風病人全部終結,這些孩子還要繼續著父輩們的生活嗎?不能接受任何教育的他們,如何逃脫父輩們被詛咒的命運?張平宜心里天生的女俠情結出來了:不能眼看著他們一出生就沒有未來,她要把他們帶回社會!
張平宜為這些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果斷地對王文福說:“你留下來,我去籌錢蓋一所新的學校。”
如果她的果斷當時能告訴她,代價將是十余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她當時還會有如此的果斷嗎?誰都給不了答案,因為世界上沒有真正的預言家。
問題越解決越多
回到臺北后,張平宜開始到處籌錢,她募款、寫書、演講,四處奔波。
“我是記者耶,我平時說話是什么樣子,讓我鞠躬哈腰、拋頭露臉地募款真的很尷尬。”但是,她卻克服了心理障礙,甚至圣誕節前夜在教堂門口獨自一人賣了一晚上蠟燭。
如同她承諾的那樣,2002年,學校建起來了。開學的當天,村子里的雞鴨貓狗全跟在孩子們身后一起涌進了學校,甚至有父子同堂上課。但是學校依然只有一位老師。
張平宜開始找當地政府要公辦老師,要辦學經費。由于文化沖突,張平宜處處受到阻撓。官員們起初懷疑她是臺灣來的特務,她就自嘲是“麻風特務一號”。那段時間,她頻繁與各個部門打交道,爭吵是她與他們溝通的常態。溝通無望后她直接奔向了當地政府,說:“你們再不給我老師,我就賴在這里不走了。”等了整整一年,她終于等到了兩個老師。
張平宜怎么都想象不到,在臺北是大家閨秀的自己在大營盤村變成了悍婦,甚至被稱為惡婆娘。不光和官員吵,她還不得不和麻風村孩子們的父母吵。
彝族有早婚的習俗,麻風病村民的子女都相互訂了娃娃親。很多孩子不等小學畢業,就輟學回家結婚。張平宜就會沖到學生家里,告訴他們的父母,如果不把孩子還回去,就把過去幾年的費用全部還給她。她不得不這樣恐嚇家長們,也一邊勸導學生們要珍惜讀書的機會:“等你們長大,如果真的找不到老婆,張阿姨就去給你們招親。”
2003年,張平宜在臺灣創辦了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會,全面致力于大營盤村孩子的教育問題。
麻風村的孩子們共用一個集體戶口,她希望為他們爭取到本該屬于他們的權利。根據以往做記者的經驗,張平宜開始動用媒體輿論引起政府注意。她約來兩岸的各家媒體做專訪。當新聞連續兩天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政府終于有了反響,大營盤村變成越西縣第289個行政村。
布都是村子里第一個拿到身份證的年輕人,他知道有了身份證自己才可以出去打工。他把身份證小心翼翼地放在盒子里,只說了四個字“來之不易”。
在第一屆小學生快要畢業時,張平宜面臨新的問題:沒有中學愿意接受麻風村的孩子們。她跑遍了周邊的學校,甚至提出可以給那些學校一些贊助費,張平宜至今依然記得其中一個女校長冷漠地告訴她,只要去一個麻風村的學生,他們學校就會走100個學生。
情急之下,張平宜只好又以悍婦的姿態去找越西縣教育局鬧,最終大營盤村培養出的16名小學畢業生終于有書可讀了。
2008年,第一屆初中生畢業了,張平宜擔心他們年紀比較大,又無一技之長,沒有辦法正式進入社會,又趕緊在青島自己弟弟的工廠里建立一個建教合作的職訓基地——希望之翼學苑。她幾乎對孩子們的整個人生負責了。而她的人生軌跡正如她所說,“我就去解決我發現的問題,結果越陷越深,十年就這樣過來了”。
做不好摸摸鼻子
已經不夠了
現在,張平宜的生活被臺北、涼山和青島分成了三塊,每一塊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舍不下每一個孩子,每次從臺灣飛到內地,涼山和青島一定要去。她了解每一個孩子的秉性,這么多年來,他們的命運緊緊牽連著她的心。
在青島職訓基地工作的學生,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集中上課。張平宜規定他們晚上要集中學習英語或電腦,有時候也會集體看電影或紀錄片,還有臺灣去的語文老師教他們《詩經》。她有些得意地說:“孩子們學會后我特別高興,這方圓幾百里的工人可能都再找不到會背《詩經》的了。”
涼山的孩子們也常常讓她感動。有時候她吃完晚飯會出門散步,走著走著,就會有小孩跑到她身邊,悄悄拉住她的手,輕輕喊一聲“張阿姨”。就連年老的村民們老遠見了她,也開始喊她“張阿姨”,這時她會假怒,我有那么老嗎?然而1968年出生的她開始承認自己老了,累了。
十年來,她進出大陸無數次,每次都是在成都轉機西昌直奔大營盤村。2011年張平宜出了一本《臺灣娘子上涼山》,她說很多朋友看了封面后,都覺得照片上的她神采飛揚,但相比十年前多了許多滄桑。她說自己有時候確實會有點站不起來,她也想像正常女人那樣有空喝下午茶,去美容院祛斑,可她現在還必須挺著。
現在,媒體和政府對她的關注越來越多,一直追求自由的她感受到了壓力。“過去十年沒人管,我是這樣做,做不好就摸摸鼻子,現在有人管,我還是這么做,但是現在做不好,會有很大的壓力”。
“我比一般女人更堅強,比一般女人更博愛吧。”問她為什么能堅持到今天,她給出這樣的回答。
(呂麗妮薦自《女報·生活志》2011年第12期原標題為《張平宜 前半生臺北閨秀 后10年涼山悍婦》圖:林國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