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德斯筆下的“美狄亞”與中國短篇小說之王蒲松齡筆下的“細侯”都是卓立世界文壇的復仇女性。評論界通常關注二者身上相同的叛逆復仇特性,而本文站在“母親”這一女性特殊角色的立場去分析兩位女性母性的缺失,得到的是風格迥異的兩位中西女性形象。
關鍵詞:母性; 美狄亞; 細侯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識碼:A
在人類社會中,“母殺嬰”是自古存在卻違背人類自然本性的特殊現象,但這一令人發指的行為給文學評論出了個大難題。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德斯筆下的“美狄亞”與中國清代短篇小說之王蒲松齡筆下的“細侯”都是卓立世界文壇的殺子復仇女性。評論界提及這兩位女性時,通常從女性主義角度,以“殺子懲夫”為著眼點,關注兩人作為“落難女性”的相同復仇特質,得出的結論也往往將二者并入同一陣營,視為豪邁的叛逆者。這樣的研究主要站在女性主義立場,將二人視為“女人”或“妻子”,將“殺子”視為報復男性之手段,而很少重視她們的另一身份——“母親”。無論是美狄亞還是細侯,她們能有“殺子”之舉,都是母性缺失所致。但母愛天成,是什么使兩人的母性瞬間喪失,成為殺子的“惡母”?關注此點,我們看到的將會是“同途殊歸”、風格迥異的兩位女性形象。
一、隱匿母性的時代
歐里庇德斯的悲劇《美狄亞》創作于公元前431年。當時正值雅典奴隸民主制社會衰落時期,國家經濟停滯不前,傳統宗教觀念和道德標準土崩瓦解。正如劇作中歌隊所唱那樣:“如今那神圣的河流向上逆流,一切秩序和宇宙都顛倒了” [1](P121)。而且早在公元前5、6世紀期間,希臘的婚姻制度逐漸固定為一夫一妻制。然而這種婚姻制度只對女性有限制作用。女子被禁錮在閨閣中嚴守貞操,不參加公共生活,不享受任何政治權利,淪落為男性的財產和附屬品,成為勞作的奴隸和生兒育女的工具。而男子則可以另有外室,不受任何法律或道德行為的約束。在劇作里,美狄亞的聲聲哀怨便是對當時男尊女卑社會最好的斥責:
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得用重金爭購一個丈夫,他反而會成為我們的主人……一個男人同家里的人住的煩惱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積,可是我們女人就只能靠著一個人。[1](P116)
這種男權社會的道德或法律絕不會對拋妻棄子的伊阿宋有任何斥責或懲罰,而處于被驅逐處境中的美狄亞,面對丈夫的惡行哭訴無門。整個時代的男權意識本身就具有悲劇性,它沒有給像美狄亞這樣的女性以絲毫保護自己權利的途徑,這使美狄亞意識到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懲罰這個負心漢。而在男權社會中子嗣象征著家族血統的延續,對男子來說異常重要,所以怒火中燒的美狄亞復仇的烈焰蓋過了所有其他性情,也包括自然天成的母性。“她殺害兒子表面看來是一種罪行,但骨子里卻是社會的罪行,因為那個社會太不合理了,迫使她這樣做。” [2](P61)時代讓美狄亞濃濃的母愛退居次要地位,她殺子復仇表面看是在抗拒伊阿宋,實則是在對抗她生活的這個時代。
再來關注同樣不幸的細侯。細侯生活的中國清代從思想到制度都被高度地封建禮法規范起來,同樣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儒家的學說成為神圣不可違犯的教條,禁錮著人們,尤其是女子的言行。她們被要求遵守“三從四德”。這些傳統的思想經過幾千年的沿襲,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細胞,左右著人們的一言一行。
細侯原為青樓女子,本無貞節可言,但她異常向往“納太平之稅”、“閉戶相對,君讀妾織” [3](P234)的良家女子的生活;滿生離去后,她“杜門不交一客” [3] (P234),表現了對滿生的忠貞;面對鴇母的責難,她表白說:“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愿。” [3] (P234)這里的細侯表現出的是對超越金錢之上的愛情的堅定,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細侯所遵循的愛情仍是信守封建宗法道德的愛情。當她決定追隨滿生之后,她便按照時代的要求努力使自己從一而終。但細侯已為商人婦,不能從一而終了,所以當滿生歸來、細侯得知一切是商人詭計后,她便努力把自己還原成初見滿生時的樣子,而商人之子是她不忠的最大標志,所以她實施“殺子”以掩蓋與仇生子的不貞,實現她頭腦里根深蒂固的“與夫共始終”的理念。
另外,美狄亞在殺子之前猶豫不決,飽受痛苦的心理折磨,母性在美狄亞身上并沒有完全喪失,只是退到了復仇心緒之后。但細侯殺子果斷而決絕,因為在她眼里,這個孩子是自己不忠的惡果,殺子能使她符合那個時代的倫理規范要求,她并不感到痛心。
由此可見,美狄亞和細侯的殺子都與當時的時代教化有關,但美狄亞是在時代的逼迫下被動地將母性隱匿起來,她用殺子之舉報復丈夫,抗議社會,為女性申訴——是時代的真正反抗者;而細侯主動將母愛天性拋棄,殺子是她實現良家女生活模式的選擇——她不是時代真正的反抗者,反而是封建禮教的歸順者和時代的順從者。
二、扼殺母性的“自我”
無論是反抗還是順從,走在時代漩渦中的兩位女性都隱匿了天性,但如果我們將目光從時代的大背景縮小至兩位女性自身價值追求的話,將呈現出另一幅中西女性對照圖。
美狄亞的故事源自古希臘“伊阿宋智取金羊毛”的神話傳說,悲劇“美狄亞”形象只有與神話形象結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復仇女神”形象。在傳說中,美狄亞殺子前熾熱地愛戀著伊阿宋,為了愛情,她背叛祖國和父親,偷走國寶金羊毛,殺死兄弟,可謂破釜沉舟。所以當遭到背叛時,美狄亞瘋狂到“不是一個女人,乃是一只牝獅。” [1] (P150)
這股逆時代潮流的復仇巨浪根植于西方獨有的“個體主義”文化。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發源地之一。貧瘠的土地使大海成為上古西方先民的衣食父母,漁耕是他們的主要生活方式。大海的喜怒無常和難以駕馭使他們重視個人的體魄、智慧等能與之抗衡的條件。同樣,與大海的搏斗培養了他們自由奔放、崇尚冒險、偏愛征服的性格。這一切造就了一種“人本主義”文化。這種文化以“個體”為本位,把人看作“獨立的個體”,而非“群體的分子”。在這種文化背景中生長的人重視“自我”,視自我尊嚴、自我理想和價值的維護與實現高于一切。
基于這種文化土壤長成的美狄亞,“母親”這一身份是擺在“自我”身份之后的。面對背叛,她站的立場首先是“女性個體”,其次才是一位“母親”。作為與男性平等站立的一個“人”,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被傷害與欺騙。她不允許自己的尊嚴與價值受到踐踏,自己真心的付出不被珍視,殺子不僅是對伊阿宋的沉重打擊,也是還原自我個體價值的方式:“不要有人認為我軟弱無能,溫良恭順;我恰是另外一種女人:我對仇人很強暴,對朋友卻很溫和,要像我這樣的為人才算光榮。” [1] (P133)這些都可以看出,母性在這時退到了“自我”意識之后,受強烈個人意識主導著的美狄亞孤單一人面對強權、欺騙和拋棄時,沒有沉浸在自哀自怨中,而是毫無畏懼地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大膽反抗。她以瘋狂的血淋淋的復仇,捍衛了自我的名譽與尊嚴。
但中國的“美狄亞”則不同。細侯所屬的中華民族遠離海洋,親近黃土,以農耕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的群體性文化。幾千年的封建專制和三綱五常的儒家思想,使人們的個性與自我意識長期受到壓抑,尤其是女子的個人意志,更被扼殺在龐大的社會制度與思想專制下。一生當中女性屬于家庭,她們的身份是女兒、妻子、母親,唯獨沒有自我。這種民族意識使“人”字在細侯頭腦中不是第一位的,她的殺子不會像美狄亞那樣是為自我而戰,而是為了懲罰惡商,回歸家庭。如果沒有滿生的再次出現,沒有對富商騙婚計謀的知曉,她恐怕會懷抱孩兒過一輩子商人婦的平靜生活。中國的“美狄亞”還沒有形成女子獨立為“人”的觀念。無論是“嫁商”還是“歸滿”,都是一種依附于男性的生活。她的歸宿,是歸于封建禮教下的“情”,而非獨立個體的“人”。
由此可見,中西美狄亞殺子行為背后是不同的個體價值取向,在對個性的重視和發展方面,西方女性遠比中國女性更接近正常。美狄亞張揚不屈的個性,追求自由人格的本真;而細侯殺子追求的是倫理使命下的完情,崇尚人倫道德的完善,她們分別體現了東西方不同的民族性格。
三、犧牲母性的“主謀”
美狄亞與細侯的殺子都有著不盡相同的內、外因素,但我們不應忽視在這一切背后所隱藏的殺子的真正元兇——作品的作者。任何一部作品,無論是情節的構思還是人物的刻畫,都出自作者手筆。可以說,兩位作者才是殺死美狄亞與細侯孩子的幕后主謀,受他們的意識與筆桿的操縱,兩位女性才做出了有違常人本性的行為。
歐里庇德斯是古希臘繼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之后的“古希臘悲劇詩人”。“照埃斯庫羅斯的看法,命運接近于神性;照索福克勒斯的看法,命運是存在于人類之外的抽象概念;然而,照歐里庇得斯的看法,命運就在人自己的身上。” [4] (P325)在《美狄亞》中,歐里庇德斯借美狄亞之口說道:“誰說世界上有神?沒有神,沒有神。” [1] (P113)在歐里庇德斯這里,神已經黯然失色,對神和一些相關觀念的虔誠信仰淡漠了,神不再決定一切了。對“人”的高揚和對“神”的否定,使歐里庇德斯讓美狄亞痛苦到思索“怎樣才能結束我這生命” [1] (P112)的時候,不但沒有“死掉”,反而堅持“向我的丈夫,向那嫁女的國王和新婚的公主報復冤仇。” [1] (P117)她的所作所為超越了普羅米修斯作為神卻對命運束縛的無奈,超越了俄狄浦斯對執著抗爭卻難逃命運之網的慨嘆。歐里庇德斯塑造美狄亞這一形象,讓其有殺子的壯舉,并著力刻畫她在殺子前矛盾痛苦的心理,旨在彰顯作為獨立個體的“人”內心深處的靈魂沖突,體現“人本主義”精神。而同樣安排筆下人物有殺子之舉的蒲松齡,他的用意卻與歐里庇德斯不甚相同。
前文論述得出細侯并不是一個超越封建世俗的女子,她無法體現作家對當時時代的超越,細侯殺子體現的是蒲松齡鮮明的道德判斷和懲惡揚善的道德理想。細侯殺子本為惡行,蒲松齡卻對這一行為網開一面:“破鏡重歸,盟心不改,義實可嘉。” [3] (P234)在蒲的眼里,細侯對滿生有著超越金錢的“義”,是蒲松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道德理想的現實化身。她堅定不移的愛情使蒲松齡雖深感其殘忍,但情義可嘉可嘆。
其次,文中的“滿生”僅有“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 [3] (P233-234),后落魄至“邑中授徒” [3] (P234);而蒲松齡在年少分家時也只是分到薄田二十畝,農場老屋三間,在仕途不順后,他的大半生也在縉紳人家坐館教書,這些都和滿生極其相似。而《聊齋志異》里眾多鬼狐花妖的故事都是蒲松齡這位落魄書生在寂寞生活中的幻影。清苦的滿生博得了細侯“攜所有以歸滿” [3] (P234),這正是長期處在孤獨壓抑境遇中蒲松齡孤憤心志的抒發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所以說,兩位生活于不同地域的東西方作家,雖然同樣安排他筆下的女主人公變為殺子的“惡人”,但他們懷著的卻是不同的寫作初衷。在更深層次的創作動機指引下,兩位作家都無情地犧牲了作品中的“孩子”,犧牲了女性作為母親的天性,成就了中西文學史上名流千古的殺子懲夫的復仇英雄。
“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命定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人類文化整體產生出這居于男性和無性之間所謂的‘女性。” [5] (P23)同樣,女子的母性雖是與生俱來的,但由于人的本質是一種社會性動物,所以母性除了自然母性之外,還應包括后天形成的文化母性。時代、民族品性、男性話語等都對母性的建構與缺失有重大影響。站在“母親”的角度去思考,除了可以得到東西方同樣殺子懲夫的兩位女性背后的相異之處,也可以看出,時代應首先還給女子作為“自主的人”的權利,進而建構起兩性和諧平等的社會氛圍,這樣才能實現自然母性與文化母性的合二為一,建構均衡協調的人類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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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洪文、水建馥編.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
社.1986.
[5]波伏娃.第二性[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李漢舉)
收稿日期:2012-01-10
作者簡介:孫文娟(1981-),女,山東淄博人,碩士,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人文科學系講師,研究方向:西方文化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