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借貸“紅與黑”

牛祿青

溫州老板“跑路”事件的爆發，使一直暗流涌動的民間借貸、地下錢莊浮出了水面

誕生于次貸危機后的好萊塢商戰電影《華爾街2》有一個副標題——金錢永不眠。不錯，金錢像獵犬，具有極其敏感的嗅覺，可以在第一時間聞到哪里有錢生錢的機會，并且會第一時間奔向那里。股市、樓市、藝術品、黃金……各種投資市場已經以無數次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然而，金錢在逐利的同時，往往也會陷入貪婪的 深淵不能自拔，最終走向自我毀滅。2011年，中國大地上四處橫行的民間高利貸，便是這句話的最好印證。

高利貸風起云涌

在信貸緊縮、股市低迷、樓市調控、物價高企等因素影響下，民間借貸不論是規模還是利率都呈現“瘋狂”態勢，高達60%的年利息讓“借貸之火”愈燒愈烈。

分析認為，民間借貸呈現三大新特征：一是范圍廣，從兩年前的江浙沿海擴展到內陸地區，從制造業領域擴展至商貿流通甚至普通家庭。二是利息高，有的民間拆借年息已超過100%。三是參與者眾，甚至有銀行資金也充當了民間拆借的“二傳手”。

2011年以來，全國各地特別是“借貸之城”溫州，頻繁曝出民間借貸資金鏈斷裂老板跑路的消息，震驚了全世界。由于涉及面廣，參與者多，影響力大，有專家認為，如果不迅速采取措施，很可能演變成“中國式的次貸危機”。

跑路“重災區”龍灣永強，僅8月份就發生了二十多起跑路事件，其中涉及10億元以上的“老高”跑了3人。在溫州民間金融史上，如此規模的跑路實屬罕見，溫州中小企業促進會會長周德文介紹說。

央行溫州中心支行7月公布的《溫州民間借貸市場報告》顯示，溫州民間借貸極其活躍，有89%的家庭個人和59.67%的企業參與民間借貸，溫州民間借貸規模高達1100億元。

據媒體報道，截至2011年10月初，浙江全省有228名企業主跑路，9人自殺。眾多借貸人和擔保公司老板“跑路”事件此起彼伏，引起了債主們的極度恐慌，大家紛紛上門討債。

這些企業涉案金額都達到了幾千萬、幾億甚至幾十億的規模。擔保公司的錢基本都是從民間借款來的，一般是普通家庭把錢交給中間人，中間人再把錢交給公司。一個擔保公司老板跑路后，成百上千個普通家庭的借款就血本無歸。

“一個老板跑路了之后，擔保公司的老板勢必抵不住，一個擔保公司老板跑路后，跟他相關聯的企業勢必受到影響，周而復始，惡性循環?！?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中小企業研究中心陳乃醒的擔憂不無道理。2011年7月，浙江巨邦鞋業老板逃離企業，主要原因是涉足一家非法擔保公司，擔保公司老板出逃，他也被迫外逃。

“身陷高利貸而導致企業資金鏈斷裂的事，全國都有發生。浙江民間借貸活躍，表現得明顯一些并不稀奇，溫州畢竟是民間金融的風向標，不管是優勢或弊端，都是最為集中和超前的。”浙江一金融監管機構官員稱。

無獨有偶。在享有內地“小香港”美譽的內蒙古鄂爾多斯，高利貸已經代替了炒股、買房，成為許多普通老百姓最重要的理財手段。內蒙古大學的一份調研顯示，50%的鄂爾多斯城鎮居民都參與到了放貸與借貸的資本活動中。鄂爾多斯更是流傳著“只放貸不炒股”的說法。正是由于民間高利貸異常繁榮，利率持續居高不下，以至于讓月入8000元的80后白領甘愿放棄北京的工作，毅然回到老家投入“放貸事業”。

因豪車眾多，有“寶馬鄉”著稱的江蘇北部貧困縣泗洪縣，在高利息的誘惑下，所有的村民開始瘋狂入局。據泗洪縣官方給出的數據，泗洪民間融資占到全縣融資總規模的85%以上。而今泗洪民間高利貸資金鏈的斷裂，使全縣老百姓遭受的損失保守估計也有上億元。

民間借貸亂象不止于此，崩盤事件屢有發生。福建安溪，一名村主任欠債3億元逃往東南亞；江西崇仁，半年吸收存款上億的占軍輝卷款逃跑。另外，民間資本同樣活躍的陜西神木，上千家地下錢莊危機四伏，炒房資金鏈恐將斷裂。神木法院受理的民間信貸糾紛案呈上升趨勢，僅2011年9月份60件開庭公告中，民間借貸糾紛占八成左右。

融資難+不務正業

自2010年10月份首次加息以來，央行已連續5次加息，9次提高存款準備金率，銀根收緊和外部經濟環境的急劇變化，使中小企業資金壓力驟然升高，融資無門的企業主不得不求助于民間借貸，這導致民間借貸利率水漲船高。

周德文表示，溫州民間借貸的利率水平已超過歷史最高值，一般月息是2～6分，有的甚至高達1角5分，年利率達180%。

中小企業一般利用銀行貸款和民間融資，中投顧問宏觀經濟研究員白朋鳴稱，2011年上半年，由于信貸緊縮，中小企業缺乏融資渠道，致使中小企業對民間融資的追捧熱度增加。而另一方面，中小企業本身是民間資本的一部分，在民間借貸市場利率高漲情況下，部分中小企業也充當了債權者的角色。這導致民間借貸引發的危機，呈現多米諾骨牌效應。

據了解，這些“跑路”企業大多從事皮鞋皮革、電器、眼鏡、印刷、鋼材、餐飲機械、閥門等勞動密集型產業，每一家涉及的資產都有上億元。粗略計算，2011年所有出逃企業總資產有數百億元。

由于制造業原料成本近年來增長較快，部分原材料價格上漲超過150%，再加上用工成本增加，人民幣升值過快，導致出口利潤率本來就低的傳統企業，經營異常困難。溫州中小企業的利潤率顯著下降，平均利潤僅為1%到3%，遠遠低于“老高”利息。

隨著近年來房地產調控而“老高”利潤走高，藏富于民的溫州人的閑置資本逐漸從房地產投資轉移到民間借貸上。然而周德文敏銳地覺察到暗藏的危機，“資本運作更來錢，誰還愿意干實業？但沒人干實業，這個經濟就是泡沫”。

溫州拾貝資本俱樂部一位負責人稱，老板出走事實上并沒有特定的行業特征。因為這些老板出逃的直接原因都不是由于主業的問題，而是由于參與賭博、借高利貸投資或者自身參與高利貸等高風險項目，資金鏈一旦斷裂就必須跑路。如果是企業虧損或者利潤太低，最多只是關門，不會出逃。

周德文介紹，“跑路潮”只是當前溫州經濟運行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溫州經濟真正的病癥在于大批企業主偏離此前的實體經濟，以至于空心化日益嚴重，從而埋下了危機的伏筆。

當然，也有少數企業是由于盲目的產業擴張，而陷入高利貸惡性循環?！把坨R大王”、信泰集團董事長胡福林9月21日表示，由于投資規模過大、面過廣，造成企業資金鏈斷裂。據網友爆料，胡福林真實欠款高達20多億元。其中，民間高利貸12億元，光月息就高達2000多萬元，銀行貸款8億元，月息500多萬元。

作為眼鏡行業的龍頭，信泰每年的產值達到2.7億，為了實現轉型，在2008年成立了新能源事業部，先后投資組建了浙江中硅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等多家光伏企業，投入巨大。然而，光伏是一個前期投入大、產出慢的行業。浙江中硅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盈利，而胡福林一直用眼鏡廠來養光伏產業。然而，每年3億的高利貸利息終于壓垮了這只“海豚”。

在陳乃醒看來，盡管溫州一直以來均有民間借貸的習慣，但由于“不務正業”式發展帶來的不可確定性，溫州的中小企業終于提前迎來了自己的寒冬。

民間借貸陰陽臉

溫州老板“跑路”事件的爆發，使一直暗流涌動的民間借貸、地下錢莊浮出了水面。民間借貸是好是壞？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一時間，眾說紛紜。

周德文認為，中小企業借助民間借貸可以解燃眉之急，但借高利貸很容易把企業逼上絕路。

82歲高齡的著名經濟學家茅于軾語出驚人，放高利貸不是剝削，“是為社會創造財富，是利人利己、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對繁榮經濟有非常大的作用?！彼赋觯斑@是資金優化配置的結果。資金應該配置到效率最高的項目上，也就是能夠支付最高利息的項目上?！?/p>

中國資深財經、地產評論家朱大鳴對充滿血腥的高利貸持反對意見，“驢打滾式的高利貸連利潤比較高的房地產都能吃掉，更不用說一些利潤比較低的中小企業了。企業被吃掉之后，出現了一系列的問題，比如工人失業、黑勢力泛起、資金鏈斷裂，從而引發一系列的社會問題。”

他還堅決反對《放貸人條例》中的將地下錢莊陽光化，他說，并不是反對民間資本合法化，而是反對沒有對高利貸進行有效的規制就匆忙出爐法律。歷史上被高利貸吃掉的企業很多，王朝也很多。沒有一個朝代將高利貸合法化，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對高利貸行為進行嚴打。

據了解，近年來，全國發生了許多起與地下錢莊有關的重大案件，如重慶的560億元地下錢莊案，吳英的非法集資案，揚州85億地下錢莊洗黑錢等。

重慶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表示，“地下錢莊”是近年來頻繁出現的一個新詞，指從事資金支付結算業務、買賣外匯、跨境轉款等非法經營業務活動的非法金融組織。其危害性較為隱蔽，許多群眾對此并不了解。

著名經濟學家、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經濟學與金融學教授許小年卻不以為然，他說，“地下錢莊在中國改革開放的三十年的進程中，對民營經濟的發展，對活躍東南沿海的經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睂τ诘叵洛X莊放高利貸等行為，許小年認為，不要把高利貸看成是非法的，現在這方面的法律還是空白的，如果實在要講非法合法，請盡快出個法。

中國地下錢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80年代初。私人錢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方培林。1984年9月，當時還是某醫院普通會計的方培林，停薪留職開辦了新中國第一家私人錢莊“方興錢莊”，這家錢莊比中國人民銀行溫州分行的開業還早了一個月。但由于政策限制，開業的第二天就把牌子摘掉了?！胺脚d錢莊”被迫轉入“地下”，成為了溫州眾多地下錢莊的一員。隨著民間資本的左沖右突，全國各地的民間金融開始以各種方式登上舞臺，地下錢莊、標會、抬會、合會等信貸交易組織應運而生，從此揭開了中國地下錢莊暗潮涌動20多年的篇章。

眾多網友也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廣大中小企業嗷嗷待哺，缺電、缺人、還缺錢，沒有抵押物，從大銀行貸不來款，靠民間借貸恐怕不在少數，否則生存都成問題?！?/p>

“高利貸的對象都是弱勢群體，高利貸也是仇恨播種機！這種飲鴆止渴的借貸往往造成家破人亡！人們會把這種仇恨轉嫁給社會！”

引導民資入“正途”

“目前局面的根源不在民間借貸，而是資金需求得不到滿足，是現有金融制度造成的。” 溫州市經濟學會會長馬津龍說，“民間借貸本來就是正規金融的補充，企業只有正常的資金需求得不到滿足，才會轉向民間借貸——對他們來說，‘借還有活的機會，不借，就是死?！?/p>

江西省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所長麻智輝表示，目前全國大部分地區中小企業融資困難，這給民間資本提供了市場。如何正確引導民間資本進入市場，并向公眾宣傳非法高息融資的風險，以防民間借貸崩盤事件發生，是當前的一個嚴峻挑戰。

茅于軾認為，導致民間借貸利率這么高的推手是國家對金融的壟斷。如果更多的人搞民間借貸去了，全社會的效率就大大提高了，資金運用的效率也就大大提高了。他直言，不放開民間借貸也不是辦法，要讓大家先做起來，在實踐中總結經驗。

對于如何去合理地發展民間借貸，茅于軾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應該出臺一個法律，肯定民間借貸的合法性。用自己的錢去做民間借貸是不需要監管的，但你用別人的錢去賺錢需要監管，民間集資可能會有點問題?！?/p>

著名經濟學家許小年教授提出，為支持中小企業發展，必須降低金融行業的準入門檻，允許各類民營小型金融機構進行嘗試，而其中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東南沿海的地下錢莊的合法化。

“區分非法集資與正常的民間融資，是讓中國民間金融走向健康、走向市場的關鍵?！?著名財經評論人葉檀指出，受害者1萬多人、集資額8.5億元、范圍橫跨東北三省的南山集資案再次提醒監管層，放開民間金融、整肅民間金融秩序，已經刻不容緩。

周德文表示，國家在引導民間借貸健康發展方面，已出臺了不少措施，如推出村鎮銀行的試點、全國小額貸款公司試點、允許個人和企業注冊成立“只貸不存”的放貸機構等。但是，政策與現實往往存在著一段不小的距離，很多民間資本因額度、身份等問題，根本進不了合法化的渠道，因為享受不到金融機構的待遇而處境尷尬。

11月10日，中國人民銀行有關負責人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首次公開表示，民間借貸是正規金融有益和必要的補充，具有制度層面的合法性。對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高利轉貸、洗錢、金融傳銷、暴力催收導致的人身傷害等違法犯罪行為，應當依據相關法律法規予以嚴厲打擊和懲治。

針對如何破解中小企業的融資難題，還有專家表示，應幫助中小企業真正實現技術轉型，讓中小企業回歸到投資實體經濟領域，可設立一些創新型的金融機構，專門幫助中小企業融資。

據悉，溫州等地“跑路潮”發生后，國家和地方對此高度重視，又陸續出臺了相關政策，扶持中小微型企業發展。中國中小企業協會會長李子彬認為，近幾年，國家出臺的關于中小企業的法規和政策已經不少了，但落實得不夠，不要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空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