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3年,13歲的馬珮進入女12中(即現在的北京166中學),成為一名初一學生。
父親馬敘倫工作忙,身體也不太好,馬珮跟他很少交流,也不會知道,這位曾任南京國民政府教育次長的新中國第一任教育部長,所關注的一個問題正在影響著中國的教育走向。
那是1950年6月,一份反映學生學習負擔過重、營養不夠、健康水準有所下降的報告,擺在了馬敘倫案頭,深感憂慮的他向毛澤東做了匯報。
學習負擔過重,從來不是困擾馬珮的問題。她承認自己當年不是好學生,太淘氣,愛玩,功課只是過得去。她這一生中,從來與三好生等榮譽無緣。
對她的興趣志向,父親從不干涉,但父親對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她至今記得,父親的《論詩九首》里有一句:“入耳不出則為奴。”“他原來針對書法寫的,但我覺得這是他整體的思想。他就是這樣。我覺得人不能給你灌了什么想法就是什么,必須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看法。”馬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對馬敘倫的建議,毛澤東隨即指示:“健康第一。”他還提出,學習時間宜大減。不久,毛澤東再次致信馬敘倫,信中說,學生的健康問題深值注意。“健康第一,學習第二的方針,我以為是正確的。”
1953年6月30日,在接見中國新民主主義共青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主席團成員時,毛澤東做了講話:“我給青年們講幾句話:一,祝賀他們身體好;二,祝賀他們學習好;三,祝賀他們工作好。”他還說:“14歲到25歲的青年們,是長身體的時期……就是要多玩一點,要多娛樂一點,要蹦蹦跳跳。”
由此,“三好”成為全國教育界的主旋律。
從三好指示到五四決定
毛澤東發出“三好”指示后,1953年7月,北京市教育局局長孫國隨即在全市的中學干部會上做了傳達,要求各校積極貫徹。
時任北京市101中學教導主任的蕭沅出席了這次會議。在他的印象里,孫國很有口才,是那種“能逗得人哈哈大笑,還把領導的意圖貫徹了”的能干領導。
1980年代后擔任北京市教育局副局長的楊玉民當時是北京五中的數學教師,他也聽過孫國的傳達。1953年十一期間,他參加在中央團校禮堂召開的青年教師培訓會,“政治上一把好手”的孫國在會上做了講話:“今天我們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要教育學生做‘三好’,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話,我就向彭真同志匯報。”底下的三四百人熱烈鼓掌。
孫國講話之后,蕭沅隨即在101中學的校行政例會上做了傳達,要求師生緊跟形勢,抓緊落實。
“其實毛主席提出的三好,包括了解放初期學蘇聯的那些內容。”蕭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蘇聯的提法是:共產主義教育是由智育、技術教育、德育、體育和美育五部分組成的。
北京101中學是中共創辦于革命老區并遷入北京的唯一一所中學。當時的101中學可謂高干子女云集,毛澤東、劉少奇等領導人的子侄都曾就讀于該校。
對101來說,貫徹三好,學習是第一位的,因為學生來自老區,基礎較差。“真有因為學習過分勞累而得病的。”蕭沅說。
但1953年的高考,北京還是失利了,78%的考生平均分數不到60分,低于天津。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親自到學校調研,在座談會上尖銳指出,北京應該是“首都”,而不是“尾都”,北京市中小學教育應當站在全國的前列。
1954年6月,中共北京市委通過了《關于提高北京市中小學教育質量的決定》(即五四決定)。決定中提出:“貫徹全面發展的教育,使學生切實做到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7月,教育部向全國教育部門通報了《五四決定》,希望各地參照執行。8月,中共中央批轉了這一決定。
“五四決定是一把火,要貫徹決定、貫徹三好。”蕭沅說。
“三好學生”出世
五四決定之后,一些學校率先開始了三好學生的評選,有風向標作用的101中學自然走在了前面。
時任101中學語文教師、班主任并兼任校長秘書的汪瑞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101中學的三好評選采取“民主集中制”原則,由班委會、團支部和班主任一起提名,形成名單,報到學校審批,再綜合平衡。評出來的三好生以干部和黨團員居多,會考慮學生的政治表現、集體榮譽感等,但不會看家庭背景。“葉劍英的兒子年紀很小,很聰明,很調皮,就沒有評上三好。”她說。
據《中國新聞周刊》多方調查,1950年進入101中學的劉天曉可能是新中國最早的三好學生之一。1953年5月,周恩來和鄧穎超視察101中學,當時就讀初三的劉天曉作為學生會副主席,參加了接待工作。
劉天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是1954年(至遲1955年)被評上校三好生的。但因為身體原因,劉曉天沒能接受面訪,詳細回憶評選過程。
1953年進入101中學的王同庚也是50年代的三好生。
為了確切地回憶自己究竟是哪一年被評上三好的,王同庚特意找出了50多年前的成績冊。成績冊顯示,1954年,他獲得了“學習好、工作好”的評語,但是沒有“身體好”這一條,顯然,不是三好學生。
之后,王同庚努力鍛煉身體,還參加了10公里馬拉松的長跑,被評為“三級馬拉松運動員”,最終通過了“勞衛制”評級,于1956年,被評為了校三好生。
那一年,他獲得的操行評語是這樣寫的:該生學習努力,作業認真,注意實事,遵守課堂、睡覺、課外活動、飯廳的紀律,積極鍛煉身體,參加建校勞動,積極工作,工作負責,是團支部委員,用自己的模范作用影響全班,但還不夠。
1955 年2 月和5月,“身體好、功課好、品行好”正式進入教育部公布的《小學生守則》和《中學生守則》第一條。評選“三好學生”的活動逐漸在北京市屬重點中學中推開。
楊玉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1955年左右,他所在的北京五中開始評選三好。他在班會上告訴學生:“一好不算好,得三好。”他原創的順口溜“德不好是殘品、智不好是次品、體不好是廢品”,逗得同學哈哈大笑。
根據北京市教育局的報告,1956年,北京的中學里已出現了300多個優秀班集體和大批的三好學生。4月14日,北京市舉行了中等學校“三好”表彰大會,全市共有1295名三好生受到表彰。
101中學檔案處的工作人員王冬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在初中階段連續3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的,初中畢業時將獲得北京市頒發的銀質優良中學生獎章;在高中階段連續3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的,高中畢業時將獲得金質優良學生獎章。
高校:對“三好”的各自表述
貫徹三好的活動也在高校中展開。不過,如何貫徹三好指示,成為高校各自解讀、各自表述的事情。
青年團北京市委大學工作委員會1953年10月一份名為《人民大學、鐵道學院、航空學院在貫徹“三好”中存在的問題》的工作總結顯示:
在中國人民大學,“身體好”得到了普遍重視,每天參加文體活動的人數增加了,社團增多了。雖然,干部工作方式“稍有強迫性”,點名、吹哨子甚至鎖門,非把人趕到操場去。
學業繁重的航空學院則更強調“學習好”,這導致學生的“休息時間被擠掉了,參加課外活動的機會被剝奪了,黨團活動也被擠得很少”。
在北京大學,系與系之間存在不同的理解:生物系認為,身體好放在前面,所以“身體第一”;化學系認為,學生的任務是學習,所以“學習第一”。
在這些高校中,清華大學爭三好的氛圍最濃厚的。校長蔣南翔剛上任清華不久,就率領校黨委積極貫徹“三好”號召和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教育方針,以培養紅色工程師為目標,抓大學學習方法,開展全校勞衛制鍛煉,舉辦各級運動會和各種文藝社團活動。
1953年9月,17歲的俞國寧來到清華報到,進入動力機械系燃氣輪機專業 58屆3班。一進校園,她就感到了“爭先進”“創三好”的熱烈氛圍。
清華園里,每天晚上剛響過下晚自習的鈴聲,人們總可以在一、二號樓之間欣賞到快板、二胡、清唱、口琴等交織在一起的大合奏和宿舍里傳出的各種軍樂號練習聲,而周末則是學生們最愉快的時刻。一到下午4點半,學校操場上的喇叭就響起來了,把大家都轟出去鍛煉。高年級同學每人穿一件紅領襯衫(紅領是自己到學校統一染的),列隊在操場上跑圈。
激動不已的俞國寧很快便投身其中。她被選為班長,因學習成績優秀獲得了獎學金。她參加了學校中長跑代表隊,身體變健康了,體重由36公斤增加到46公斤。她還參加了合唱團、戲劇社,后來又擔任了政治輔導員,組織全校學生的文娛活動。“在清華學習的階段真是得到了全面的培養和鍛煉。”俞國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54年3月,清華大學土木系出現了第一個“先進集體”。1955年,評出了第一批三好學生。5月4日,清華大學三好生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在校禮堂舉行,816位代表參加了大會,俞國寧成為其中之一。
1956年4月,青年團北京市委召開北京市高等學校三好學生大會。會議通知明確規定,三好學生評選的標準為“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和社會工作”“學習成績優秀”和“勞衛制鍛煉成績優秀”。通知還規定了評選程序:班級團支書、班會聯合提名,經系行政、團總支審查同意后,再交由群眾醞釀討論(注意發揚民主),最后由校評議委員會批準。
最終,全市1500名三好學生代表參加了這次大會。《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保存在北京市檔案館的名單里看到,俞國寧的名字排在清華大學動力系的第一個,是班級中唯一的與會代表。
“到底哪一好是主要的”
1957年2月,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做了《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講話,提出:“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這一方針,被稱為是“全面發展教育”的方針。由此,評選三好的工作提速了。
這年夏天,王英民從101中學高中畢業,遺憾的是,他從來沒有被評上三好生。他達到了工作好和身體好兩項標準,但因有一兩門功課不是5分,還是沒能評上三好。“三好學生有機會成為校旗手,在凱旋曲中升旗,非常隆重。大家那時候都羨慕極了。他們是大家的一面旗幟。”王英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王英民的同班同學、后來成為著名音樂家的施光南和成為畫家的李問漢,當年也不是三好生。
“施光南當時就是一心搞創作。比如和你一起走的時候,摟著你走著走著,手指頭就彈起鋼琴來了。”施光南還在課桌下畫上鍵盤,老師講課,他在底下彈琴,對于提問,一臉茫然。“當時大家都覺得他是不對的,對他有意見,所以他當時入團比較晚。”
李問漢曾是王英民的同桌,1955年入中央美院附中就讀,1958年入中央美術學院深造。“其實我當時畫畫和他不相上下。他現在是畫家,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我覺得不一定非得門門突出。人的精力有限。我們是太求全面發展了,我就上當了。”王英民半開玩笑地說。他中學畢業之后,留在101任教,之后進入中國旅游學院,從事外事工作。
1957年以后,受形勢影響,貫徹“三好”的工作開始遭遇困境。
“一開始對‘三好’是絕對服從的,并不感覺它有什么問題。后來學來學去,提了一條,到底哪一好是最主要的?”曾任101中學教導主任的蕭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58年9月,國務院發出《關于教育工作的指示》,將“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服務,教育必須同生產勞動相結合”作為教育工作的根本方針。蕭沅介紹,之前號召同學從事勞動,是貫徹三好號召,后來組織學生勞動,變成了安排學生的手段。這其中的變化,跟大的形勢有關。“這么多學生畢業,怎么安排工作?這個問題越來越突出,后來就安排學生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去。”
1959年之后,國家進入困難時期。“老百姓開始餓肚子了,還評什么三好啊?”蕭沅說。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三好生”成為“白專生”的代名詞,三好學生的評選也被廢止。在文革結束后的撥亂反正中,才重新恢復。
1982年5月5日,教育部、共青團中央聯合發出通知,公布《關于在中學生中評選三好學生的試行辦法》。至此,評選三好成為遍及全國各地的活動,并且開始與升學掛鉤。
進入2000年之后,中國教育學會會長顧明遠等學者多次呼吁停止三好學生評選,上海、武漢、貴陽等多地已相繼改革三好生評選制度,或代之以“優秀隊員”“優秀團員”稱號,或與升學時的政策性加分脫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