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時期,作為近代中國最早一批與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政治家、外交家,他們的貢獻和失誤,其實都是那個大變動時代的一筆精神財富,值得珍視與寶貴,不必總是以后見之明去指責他們媚外、賣國,更不能簡單將那些早期條約一律視為不平等。
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的起點無疑是《南京條約》。這個條約規定五口通商,擴大開放,盡管這些規定對中國來說是被迫是無奈,但五口通商,擴大開放,對中國來說不是壞事。
然而,中國沒有善待五口通商帶來的發展機遇,沒有下工夫引導中國利用這個機會實現產業轉型,將農業文明轉軌到工業文明;也沒有利用五口通商的機會去耐心引導消費,培育市場,培育中國人新的消費習慣和消費理念。中國在經歷了鴉片戰爭短暫痛苦后,很快回到享受農業文明好處的狀態。
或許是因為中國社會的惰性,或許是因為統治者無知、自私,中國沒有從五口通商走上世界,反而以擴大通商引誘國人抱怨西洋人。以為五口通商是對中國領土、主權的傷害。至于在五口居住、營業的外國人所享有的治外法權更是對中國的不尊重。
根據《江寧條約》《虎門條約》,所謂“治外法權”,就是在五口或中國內地,外國人一旦犯罪,不使用中國法律進行約束和制裁,而是交給英國法庭,運用英國法律量刑治罪。這個規定后來被中國人和中國歷史教科書視為最不能接受的不平等條約,以為嚴重破壞了中國的法律體系,是司法主權的喪失。
在鴉片戰爭前后的中國,中國人雖然見過不少外國人了,不論在宮廷,還是在沿海、沿江,甚至在偏遠鄉村,外國人,且是真正的西洋人并不少見,西洋人與中國人也并不總是處在沖突狀態。但是,怎樣管理這些在中國的西洋人,中國政府似乎并沒有想好,他們不是愿意讓渡自己的司法權,而是不知道怎樣運用這項權利。他們能想到的簡單辦法就是古代中國的“以夷制夷”,讓洋人自己管理自己,總比讓中國人去管理更省心。這既是后來外國租界、租借地或外國人集中居住區的起源,也是“治外法權”的落實。中國人不愿直接管理外國人,愿意誰的孩子誰抱走,自我管理,大家都相安無事。
至于那個一直被后世中國人視為不平等的“協議關稅”。其實與“治外法權”同等性質,同一個原因。都是因為要省心,所以就主動放棄了這些權利。
參與《江寧條約》《虎門條約》談判的伊里布、耆英、黃恩彤等并非等閑之輩,他們不僅有著與外國人打交道的豐富經歷,而且深知中國體制之弊與體制之優。他們還深知鴉片戰爭之前廣東地方政府與官吏的苛捐雜稅是引發這場戰爭的一個重要原因,因而他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他們真誠希望英國人同意用一個具有包干性質的固定稅率去反制地方政府、強勢官員的胡作非為。他們想到了協議關稅,因為這種方式最方便最省心,每種貨物應該納多少稅都明白無誤地寫在條約里,中外雙方因此減少了沖突和爭執,地方政府和官吏,不論怎樣強勢,也沒有辦法額外加稅。這既是一個關稅包干、財政包干的笨辦法,但在這些制度設計者看來,一舉數得,清廷的財政收入不會因此減少,新稅則的“值百抽五”在事實上比先前的稅率略有提高。又因為有了這個數額、比例的制度約束,地方政府、強勢官員無計可施,不能稅上加稅。
我們今天看來是一種屈辱或吃虧,但在當年,不論談判者,還是朝廷,都認為這是中國外交的勝利。他們不愿徹底打開國門介入全球經濟一體化,但他們也不愿意英國人在與中國人做生意時占盡便宜。當然,從現代國際關系和國際貿易理論,伊里布、耆英、黃恩彤等人所取得的外交成績是虛假的,是不足信的,犧牲了國家主權,貽害不少。他們爭來了不當爭、不必爭的東西,恰恰又放棄、犧牲了不應該放棄的權利和利益。只是歷史主義地看待1840年代中國外交,那時的中國畢竟剛剛開始被動地與近代國家打交道,而且是被打敗之后不得已而打交道,其經驗、智慧、眼光,當然沒有辦法與一個成熟的國家去比較,甚至沒有辦法與幾十年后的中國相比。直至1882年,當中國幫助朝鮮與美國進行修好通商條約談判時,方才有機會仔細檢討40年前“協議關稅”“治外法權”利弊得失。
1882年2月14日,主持外交事務的北洋大臣李鴻章勸說朝鮮在與美國談判通商條約時,既不能像朝日《江華條約》那樣不定稅則,喪失利益,且為各國所竊笑,也不能像《南京條約》那樣固定稅則,一勞永逸,而是談出一個公平章程,約定大致原則,浮動稅率,定期修約。這就是關稅自主原則。如此簡單的一段話,中國人用了近半個世紀方才明白,我們有什么理由去指責伊里布等人失誤或不察。
處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時期,作為近代中國最早一批與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政治家、外交家,他們的貢獻和失誤,其實都是那個大變動時代的一筆精神財富,值得珍視與寶貴,不必總是以后見之明去指責他們媚外、賣國,更不能簡單地將那些早期條約一律視為不平等。假如真有不平等的話,那是因為時代,因為無知。因為中國那時還沒有現代意識,遠遠不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