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17日,天氣陰沉,山西省陽城縣巖山村村民上官西龍經過自家玉米地地頭一處新墳時,忍不住蹲在墓前哭了起來。
墓地的主人叫上官鵬飛,上官西龍的兒子,2009中國武術散打聯賽75公斤級冠軍,2011年12月12日,在昏迷了42天之后,終因傷重不治去世,年僅23歲。
在兒子的墳前,上官西龍一邊哭一邊含混不清地叫著“飛飛”(上官鵬飛的小名)。47天前,飛飛離家前往海口參加中國武術散打功夫王爭霸賽,此后再沒能活著回來。
厄運
10月的最后一天,在海口舉辦的中國武術散打功夫王爭霸賽即將開始半決賽,來自河南省散打隊的上官鵬飛將要在當晚出場。
出生于1988年的上官鵬飛身高超過1米84,眉清目秀,2009中國武術散打聯賽75公斤級冠軍,2010年國際武術搏擊王爭霸賽季軍,是河南散打界的“希望之星”。
當天上午7點多,他先后給遠在山西的父母和在鄭州的女友王詩吟打了電話。上官鵬飛的弟弟上官云飛記得,哥哥留給家里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聊了,我馬上要出發了”。
“他跟我說他晚上打比賽,打完了給我電話。讓我好好吃飯,多喝水,照顧好自己。”女友王詩吟說,比賽之前,飛飛曾在電話中告訴她,這次80公斤級的對手都是國內前四名,個個實力非凡,自己并沒有必勝的把握。
10月31日,海口,晚上10點40分,比賽開始,對手是來自前衛隊的渾身肌肉突起力氣過人的崔飛。
崔飛果然像上官鵬飛預料的那樣實力非凡。比賽的第一回合,上官鵬飛在幾輪猛攻后便處于下風。第二回合開始剛剛一分鐘,上官鵬飛頭部先是挨了崔飛一記擺拳,隨后崔飛又兩次出拳,第二記右擺拳兜到了上官鵬飛的后腦,飛飛頓時失去知覺癱倒在地。
彼時,王詩吟正在網上看比賽的回放鏡頭,看到上官鵬飛轟然倒地,王詩吟趕緊撥飛飛的電話,卻始終沒有人接。哆哆嗦嗦撥到夜里十二點多,電話終于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上官鵬飛的隊友。隊友告訴王詩吟說飛飛沒事,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
王詩吟不敢睡,披著衣服坐在床上。凌晨一點多,飛飛的弟弟從山西打來電話:“姐,你幫我爸媽訂下機票,他們要去海口。教練打電話讓過去護理。”王詩吟隱隱覺得情況不妙,一宿沒睡,第二天下午便和上官鵬飛的父母趕到了海口。
4000元比賽獎金
距離昏迷的兒子只有幾米遠了,但是上官鵬飛的父母只能透過重癥監護室的小窗看一看躺在床上的飛飛。其實,就在被擊倒的瞬間,飛飛已經極度接近了死亡。河南省體育局的官員透露,上官鵬飛在被擊倒后失去知覺,當時呼吸與心跳都已停止。經過海口市人民醫院近一個小時的搶救,終于將上官鵬飛從死神手中暫時搶回。11月3日,醫生告訴上官鵬飛的家人,由于病人腦部受到的傷害非常嚴重,有可能成為植物人。
醫生可能過于樂觀了,11月26日以來,上官鵬飛的呼吸減弱,11月28日出現呼吸時有時無的情況,需要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更嚴重的是,他的主要臟器開始衰竭。12月12日上午,上官鵬飛在深度昏迷中去世。
“重癥監護室不允許親屬陪護,飛飛死亡時沒有親人在身邊,壽衣也是護工們幫著穿的。”王詩吟說。
12月13日,告別儀式在海口市殯儀館舉行,上官鵬飛的媽媽上官小書緊緊抱著上官鵬飛的尸體不放,幾位地方體育局和河南散打隊的領導在一旁勸解。這是母親和兒子最后的擁抱——從上官鵬飛12歲離家習武,每當他回家,上官小書再心疼,也只是安靜地看著兒子,和他聊聊天。
在上官小書的記憶里,2011年初那段時間,兒子每次訓練結束總說感覺很累。上官小書勸他不要練了,休息一段時間,但他說不行,為了家庭,為了以后能給女朋友幸福,為了自己能有好的成績,他必須堅持。
上官鵬飛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道:武術散打是一項枯燥無味的體育運動,只有不斷練下去才會有光明的希望,哪怕在以后人生途中很多坎坷路,哪怕再多的困難,也要堅強、頑強地走下去
河南散打名將張開印記得這位師弟性格特別外向,總在開玩笑。王詩吟和上官鵬飛戀愛后不久就發現,他很幽默。“逛個超市都能把售貨員聊得哈哈大笑。”
在弟弟上官云飛眼里,個子高挑的哥哥卻是個愛傷感的人,比賽前一個月,上官鵬飛在鄭州專門給他過了一回生日,“那天,哥哥拍著我說,你身體太瘦弱了,說著說著他自己就哭了起來”。
上官西龍家只有10畝地,種的玉米和小麥勉強夠一家人吃飯。12歲時,喜愛少林功夫的上官鵬飛孤身一人到河南焦作投靠開武校的親戚學武,大一些后被登封塔溝武校發現并招收。為了給兒子交學武的費用,上官西龍每年農閑都要到附近的煤礦做些苦力活,但是家里還是欠下了近兩萬元外債。
12月14日,上官鵬飛的骨灰被家人接回了老家——陽城縣巖山村。他的遺物,除了幾身衣服和鞋,還有一張19000元的存折。捏著兒子的存折,父親上官西龍潸然淚下,“一般正式隊員每個月連工資帶補助大約4000元,飛飛是2009年入隊的集訓隊員的,收入只有普通隊員的一半,但他卻堅持一直攢錢。”
與足球等隊員不同,雖然經常參加比賽,但上官鵬飛收入很低。在中國,商業格斗比賽大體分成兩類:一類是國家武術管理中心掛名主辦的商業賽,此次上官鵬飛參加的中國武術散打功夫王爭霸賽便屬于此類,這種比賽每年數量不多,獎金也不高。一位知情者介紹,即使上官鵬飛在這次比賽中戰勝對手,他獲得獎金也只有4000元。
非官辦的民間商業比賽雖然數量多,獎金也較高,但上官鵬飛參加不了,按武管中心規定,凡是在武管中心注冊的散打運動員不能夠參加此類比賽,此類比賽參賽者都是退役選手和業余拳手。
質疑
從上官鵬飛10月31日住院,直到他去世,公眾對散打運動本身和裁判、賽前體檢、現場醫學監督、運動員的賠償與保險等諸多方面質疑不斷。
事發后,許多武術迷第一反應還將矛頭指向上官鵬飛當時的對手崔飛,稱他“犯規擊打后腦”,另外裁判對比賽制止得也不夠及時。對此,武術運動管理中心主任高小軍表示,“當晚比賽后,我們召集了裁判委員會的成員復查了錄像,通過反復觀看,認定當場比賽使用技術符合要求,裁判判罰得當,沒有失誤。在搏擊項目的對抗中,一方運動員在俯身躲避對手的重擊時經常會導致對手的拳套擦到后腦,這在比賽中屬于正常情況,并不能因此判定對方運動員是故意擊打后腦。”
有評論甚至將上官鵬飛的死歸結到運動本身“太危險”,“要說體育運動的危險性,散打運動一定名列前茅”。
國家體育總局武術運動管理中心主任高小軍不認可這種說法,“這個事情是武術散打30多年來的首例,突如其來,純屬偶然。”
事實上,在體育項目的危險性排名上,職業拳擊僅排在25位左右,排在前面的體育項目有滑雪、登山、攀巖、跳傘、橄欖球、賽車、自行車、賽馬等。曾經獲得全國散打亞軍的戴雙海覺得,散打的危險性與職業拳擊相比,又小了很多。“散打可以用踢和摔的技術,不像職業拳擊那樣一味地擊打頭部。職業拳擊的風險都排名在20多位,那么散打的風險性肯定會更靠后。”
“比運動本身更重要的是運動員的安全保障”,一位業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賽前體檢和運動員保險是散打運動兩大軟肋。
上官鵬飛的父親上官西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官受傷住院后,醫生曾告訴他發現上官鵬飛有乙肝,有乙肝的運動員是不能參賽的。
但上官鵬飛卻通過了賽前的體檢。著名散打選手、上官鵬飛的隊友張開印透露,國內賽前只查心電圖、腦電圖。
相比之下,國際一些格斗賽事賽前體檢則比較嚴格,被譽為“中國UFC(國際頂級格斗賽事)第一人”的張鐵泉對此深有體會,“UFC的賽前檢查一般有10余項,心、肺、腦電圖、驗尿、抽血,甚至包括眼睛都要檢查。到了臨上場之前還要測量一次血壓。”
“我們每次比賽前,所有中外選手都要去進行艾滋病和乙肝的抽血檢查。”商業格斗賽事“英雄榜”組織者安迪說,“格斗就難免出現傷口和出血,如果其中有一名運動員有艾滋病或乙肝,另一名運動員就很容易被傳染上。”
國內幾乎沒有保險機構愿意給散打運動員上保險。國家體育總局武管中心主任副主任王玉龍說,“散打這樣的高危風險項目,商業保險很難。現在運動員上的都是中華全國體育基金會的保險。”王玉龍表示,“國內比賽像這種出現死亡,最高賠付一般是30萬。”
安迪說,他每次都在中華全國體育基金會給“英雄榜”參賽運動員每人上兩份保險。“想多上,但是中華全國體育基金會規定每人只能上兩份。在美國,每名選手可以上高達百萬美元以上的保險。”
冠軍的結局
“天堂人,元旦快樂!”2012年的第一天,王詩吟在自己的微博中給天堂中的上官鵬飛發去了這樣的問候。她和上官鵬飛原本打算今年訂婚,然后攢錢明年結婚,但這一切化為泡影。
河南省武管中心主任趙俊透露,上官鵬飛的賠償還有工傷賠償以及撫恤金通過一些人性化的協商“已經達成了比較滿意的補償條件”。
上官西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撫恤金在上官鵬飛火化前就到賬了,具體數額他不想透露。河南武管中心的人最近還通知他,工傷賠償和保險正在辦理。上官西龍了解到,兒子工傷賠償的總額將近20萬。
上官鵬飛的去世之后,中國散打規則發生了一些變化。武管中心主任高小軍去年11月30日說,武管中心今年在散打規則和裁判法上均做了修改,并在總局標準化委員會的指導下制定了標準化手冊,已上報體育總局。
上官鵬飛的去世,甚至讓國內格斗界變得緊張,圈內人士甚至不愿意接受媒體的采訪。“就是怕媒體的誤解,怕國內因此限制甚至禁止散打和格斗比賽的開展。”大型格斗賽事“紫禁之巔”組織者劉小紅說。
現實或許并不像劉小紅想象的那么糟。2011年12月17日,2011中泰功夫對抗賽在佛山嶺南明珠體育館開打。這是上官鵬飛去世后國內首場搏擊賽事。與此同時,重慶、通遼也分別有終極自由格斗賽和河南電視臺的“武林風”比賽同時打響。一天之內三場賽事,分別由廣東省體育局、國家武管中心和河南省體育局主辦。
劉小紅說,上官鵬飛的死給行業敲響了警鐘,但不能因噎廢食,“這時候,理性與理智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