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從2011年11月12日開幕以來,一個名為“鳳凰西去20000米”的湘西田野調查藝術文獻展,收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這個展覽在北京宋莊望藝術館舉辦,描繪全家福、村干部、單身漢的近百幅油畫,表現編織、吊鍋飯、集市生活的多組雕塑,記錄婚葬、求雨儀式的照片,以及反映醫保社保、養殖收益的文獻資料等等,呈現著湘西農村的真實現狀。
有評論頌揚,這是一個本質上真正關注到了人性的展覽,是對中國當代藝術矯飾浮華的有力還擊的展覽;也有人批評,展覽中表現湘西農村光棍的性交易和性行為,沒有什么審美價值,“不夠美”。
這指的是展品中一個被薄木板隔成的兩間小屋。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被罩和枕頭已經發黑,地上躺著撕開的煙盒、橘皮,還有開水瓶、木盆、用過的衛生紙——這是湘西當地一間地下性交易場所“嫖房”。
策展人卯丁特意將這個小屋從湘西“移植”回來,并豎直立起,希望觀眾能平等地正視它。卯丁這樣回應“不夠美”的批評:“在湘西,有更多問題比美重要得多。”
“新農村”的舊面貌
最初只是出于偶然。
2010年4月的一天,魏藝和卯丁一起去鳳凰散心。卯丁本名謝敏,白皙面色透著精明干練,是一位從事房地產開發、擔保等行業的成功商人。魏藝人稱“老魏”,板寸頭、皮膚黝黑、身形敦實,如果不是從黑框眼鏡里透出的銳利目光,看上去實在更像一位農民而不是藝術家。兩人是福建老鄉、中央美院同學,2009年共同成立方舟藝術工作室,創作過以農民工、殘障人士等弱勢群體為主題的作品。
這次散心使卯丁回憶起自己的家鄉——那是已經消失的福建寧德古瀛洲。直到21世紀初,那里還保留著明代民居,他自己的小木屋安靜地佇立在開滿鮮花的小徑盡頭。但是,一座投資13億元人民幣、裝機容量20萬千瓦的水電站工程,將整座村莊淹沒于水下。“那個時候,誰來關心我們?我們又去關心誰?”
湘西之行喚起了他當初的回憶,有了記錄和呈現的愿望。在離開鳳凰前的最后一個深夜,卯丁和魏藝圍坐在吊鍋旁,決定聯合一群藝術家朋友,開展一項“湘西苗寨社會主義新農村調查”。
從鳳凰驅車向西北20公里,是山江鎮,沿著石級依山而行,兩三公里外,在云煙升起的山腰上便是他們的目的地,上千潭村。進村的路還是石板山道,巷子彎曲細長,像書頁似的青石片一層層累積成圍墻。
在稍懂苗語的黃于綱帶領下,藝術家們敲開了千潭村村支書吳儺鳳的家門。走進正房,幾秒后才能看清屋里的光景。正中是堂屋,墻壁中央張貼著“天地國親師之位”。吳說,在建國前,這個神位的名稱是“天地‘君’親師之位”——“過去皇帝大,現在國家大”。
神位下方,是一塊“先進黨支部”的匾額,頒發于1994年,照片已經發了黃。另一塊是“先進單位”,金色的文字染了重重的黑色污漬。匾額左右,掛著壞掉的電子月歷和黃山迎客松圖案的壽匾。
堂屋左右,沿著兩根柱子做了兩道屏風,隔成兩個房間。左邊的臥室里,墻壁抹了牛糞,黑色蚊帳罩住一張破舊的床,漿過的被子硬而厚實;右邊是廚房,竹簍掛在柱上,瓦缸擠在墻角。木頭廁所在房外,和牛羊圈搭在一起。
藝術家們向村支書介紹:“我們是來畫畫兒的。”支書笑呵呵的,只說“可以、可以”。
團隊其他核心成員還有:高高瘦瘦的河北人李月領,負責紀錄片攝像;湖南人羅輝玲,因頭發自然卷而外號“卷毛”,主創雕塑;湖南人劉昌發,創作油畫……清一色的男性,全都來自農村。
得到村支書的允許,希望小學的空教室成了他們的宿舍,床鋪由稻草鋪就,直到借住到村民黃志紅家。盡管藝術家們全部出身于農村,但這里的情境還是讓他們大吃一驚,以至于時隔一年多后,一提起湘西,他們的第一反應還都是——太窮了。
黃家吃不起16塊錢一斤的豬肉,連青菜也因干旱少雨而成了稀罕物。辣椒配飯、醬油拌飯,是最通常的中餐。家里種植了3畝煙葉,但最好的煙葉也只能賣10塊錢一斤。黃志紅家在千潭村卻不是最糟糕的,他家至少擁有一頭水牛——村子里有些家庭連這種最基本的“生產工具”都沒有,只能幾戶合起來湊錢買一頭。
因為背弓得厲害,40歲的黃志紅,讓魏藝覺得“背影看上去就像60歲的人”。由于長期勞作,苗人大多身形矮小,后背壯而結實,走路呈內八字形。黃家的兩位老人已至耄耋,仍早晨五點多起床,養豬、編竹、織布以補貼家用。
黃志紅不會說普通話。面對藝術家們的簡單問題,常說“聽不懂”,對于能聽懂的,便重復回答“好,很好”。村里公認的“文化人”是70歲的吳有保,村民們佩服他,因為他會掐指算吉時,會寫不講究平仄押韻的對聯,還會雕刻有名有姓的菩薩。
在希望小學,唯一的鄉村教師在同一間教室里分別為三個年級的孩子上語文、數學、繪畫、音樂課。六一兒童節時,穿著廉價塑料涼鞋或是干脆赤腳的孩子們,找不到一首全都會唱的歌(包括《國歌》),最后勉強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
村里到處是大標語:“不送孩子讀書是違法行為”“狗咬傷,須打針”“住院分娩,母子平安”,這些村民還能看得明白,還有的村民們就不大了解,比如“科學發展上水平、人民群眾得實惠”,或者,“開展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2010年,山江鎮的人均年收入還只有1768元錢,還不到北京法定最低月工資的兩倍。
湘西的“十字路口”
來湘西前,卯丁特意查了資料。苗人先祖蚩尤,從黃河流域遷徙至江漢、洞庭湖一帶,后至湘西,最后至西南各地。在幾千年歷史中,它屬于被邊緣的山地農耕文明,封閉而緩慢地發展著。
直到21世紀,新興的旅游業揭開了湘西苗寨的神秘面紗。
先熱鬧起來的是鳳凰古城。卯丁記得,在作家沈從文筆下,這個憑水依山的小城有清澈見底的河流、攀引纜索的渡船和黃墻黑瓦的房屋,一切質樸而清新。
然而,2010年4月他第一次邁進鳳凰時,卻失望了。吊腳樓、白塔尚存,但鳳凰已被其他事物占領:夜市大排檔、叫賣的吆喝、酒吧里晝夜傳出《兩只蝴蝶》的走調情歌……小孩抱住游客的大腿要錢。有餐館里備了兩樣菜單,用紅菜單服務本地人,用黃菜單“宰”外地游客。本地人來吃,不只菜價便宜,分量也多。
幾年前,山江鎮被湘西州人民政府定為“湘西苗族文化生態保護基地窗口”。但作為保護對象,一些傳統習俗,如正月的跳花節、農歷逢三逢五開場的集市、進村寨前的攔客酒、對歌等等,都被開發成了旅游項目,成了經濟來源,而喪失了文化意味。
藝術家們剛到不久,就目睹了一次“求雨”儀式。這是一次有觀眾的求雨,豬、羊等祭品和請巫師的費用都由旅游公司贊助。從外村請來的巫師插香點燭、打卦跪拜,不一會兒“洞神”附體,幾經懇求,最后答應,早則當晚、最遲第二天天就會送雨來。
巫師說,這套法術是“五代單傳”——藝術家們當然不信這一套。事實證明,之后幾天并沒有下雨。就連巫師在外打工的兒子也不信。他對老魏撇撇嘴:“這是騙人的,我才不相信這些東西。”
年輕人在這里是稀罕物。他們都流向了城市工廠的流水線,只有年底時才又出現在村里。他們染了黃色、紅色的頭發,穿上帶鏈子和破洞的牛仔褲、衣服上標著“Niki”或“KABBA”,春節之后,又成群地消失了。
即便在村里,年輕人也以沉默應對沉默的留守父母。他們不再唱苗歌,只唱《荷塘月色》或是《老鼠愛大米》。女孩子不會編織了,一心一意想要嫁到城里、最不濟也要到鎮上去。村子里有失了火的老房子,主人常年打工不歸,最終雜草叢生。
除了無奈,沒有人心甘情愿留在這里,這是一個被嫌棄且放棄的故鄉。盡管它已用修路、通水電、轉播韓劇來表明自己追趕城市文明繁華的決心。
代價卻是巨大的,除了安寧與溫情,苗寨失去的還有更多。
一位智障女曾經四次嫁為人婦,但四次全被退婚——因為不能生養。如果不生下男孩,女人死后還不能被埋進家族墓地。
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造成男女比例失調,外村姑娘們又不愿意嫁進這窮鄉僻壤,“媳婦”便成為苗寨里最稀缺的資源之一。結婚成本從10年前的1萬元左右飆升到10多萬元,其中,聘金就高達58888元或88888元。
能娶得上媳婦的都是富裕人家。結婚典禮上,窮親戚送米、送被子,富親戚則將印有毛澤東頭像的紅色百元大鈔排列著貼上匾額,或是將嶄新的十元錢一扎扎放在稻谷上,一路炫耀著抬過來——金錢與利益,同樣因為稀缺,正成為苗寨新的衡量標準。
娶不上媳婦的,包括千潭村村支書的兒子在內,就成了“剩男”。在下千潭村的300多名男性中,竟有單身漢80多位。
老魏曾在一個清晨隨意走進一個單身漢家。“剩男”張三剛醒,翹著腿、瞇著眼,盯著床頭12寸老電視里的三級片自個兒樂。見老魏進來,他才悠悠地起床,但沒有關掉電視的意思。
68歲的張三與老魏的父親年齡相當,老魏不自覺地拿他和父親比:“大清早就看淫穢片,為老不尊,怎么能這么毫無羞恥心呢?”
但張三的真實生活,持續突破著老魏的底線。
2011年7月28日這天,張三拎著鴨子去趕集。當賣鴨子得來的68元錢揣進衣服里縫著的口袋,他突然像換了一個人,眼睛里閃爍著難得一見的興奮。“趕場去!”張三沖著熟人大喊。
“趕邊邊場”原是苗族傳統的戀愛方式,成年男女結伴趕集,唱著歌兒尋找意中人。不過,如今年輕人都出門打工,沒人趕場了。老魏正疑惑著,張三先溜進藥店,花8塊錢買了兩粒壯陽藥,像鴨子吞食一般抽搐了幾下吞進去,隨后,哼著歌兒拐進一條小巷。
那里正是嫖房所在。給1塊錢,可以和村妓打情罵俏、摸摸捏捏占點便宜,或是透過嫖房墻壁上的小孔“圍觀”。真正在嫖房里解決需要,要花40塊錢。圍觀的、嫖房里的單身漢們如果恰巧認識,還會一邊“辦事”,一邊熱絡地打個招呼。
張三從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便,相反,能在嫖房里是值得驕傲的——這表示他出得起錢、還有能力。
“外界的道德、安全這些衡量標準,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效力,”魏藝事后寫道:“在還沒有徹底遠去的農業文明中,‘湘西’代表的是如畫的山水、古樸的人情,但當我們把西方文明花了200多年完成的現代化進程壓縮到30年里劇烈進行時,湘西就像一個忙于在城市中尋找立足之地的鄉村少年,回不到過去,也不看到未來,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手足無措。”
我們也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時間呆得長了,藝術家與村民們愈加熟稔,漸漸得到“村民”待遇。比如,在小店買礦泉水,游客是5塊,村里人是2塊5,藝術家們則是3塊錢。倘若是不認識的小孩在賣,大人還會提醒:“不要賣貴了,他們是畫畫兒的。”村民結婚,藝術家們也會受邀赴宴,他們也入鄉隨俗,每人封100元的紅包。偶爾,他們會和村民們一起種菜;每次回大城市,村民還會開口請他們幫忙帶些先進的電器——用來放牛的望遠鏡、能聽歌的MP3之類。
村民們到菜地里摘新鮮的黃瓜、紅蘿卜招待他們;還沒有灶臺高的小女孩踮腳在磚頭上為他們炒菜;他們請單身漢們喝十幾塊一瓶的酒,單身漢們高興得自己編詞、咿咿呀呀地唱起調子悲涼的苗歌……
有一次,他們離開老家寨一戶人家時,把僅剩的兩個蘋果留下。這家從貴州買來的智障媳婦,把蘋果切成八瓣,先給公公、再給隔壁鄰居家的孩子、然后給姐姐、最后是自己的孩子,輪到她自己時,蘋果已經分光了。
接觸得久了,老魏發現,他曾鄙夷的張三,其實是個熱心腸、愛幫助別人、有著強烈自尊的男人。村里鄰居有事,張三總是響應;集市上,老太太搬不動幾十斤的稻谷,張三立刻上前。
后來,他稱張三為“張先生”。張先生到集市上賣鴨子,左等右等實在沒有主顧,眼看著要牽著鴨子原路回家,藝術家心生憐憫,暗地里安排了一個托兒去買。
偷拍村妓的紀錄片時,不明底細的村妓們卻以誠相待,向他們傾訴,由于生活艱難,不得不瞞著家人,用這種方式貼補家用,以至老魏每每提起,都心生愧疚。
為將一所老房子拆至北京布展,他們邀請了10位泥瓦匠和木匠到北京施工,最終來了11位。超額的這位是個老漢,為了這趟首都之行,他“賄賂”了老魏一包煙——他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生病了去鳳凰看病。
在北京,藝術家們帶他們去了長城、故宮。因為村民們大多沒有手機、也不會普通話,魏藝覺得,帶領這支隊伍上一次廁所,比畫一張畫更費力。在鳥巢前,村民們拍單人照,有的蹲著馬步雙手合攏,有的踮直腳尖手臂上抬。這些姿勢引得路人頻頻回頭嘲笑,只有藝術家明白,這些全是苗人自幼習武、如今用來表達興奮的動作。
布展結束后,村民們最先進行了參觀,在雕塑、照片、油畫前指指點點,嘖嘖稱奇說“畫得真像”。盡管藝術家們最后還為了老房子前的玻璃展墻應該多高、多遠而爭論不休,而完整“移植”它的工匠們仍然并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一座村里人都嫌棄的破房子擺在首都。
他們始終無法理解藝術家在做什么。
然而更令藝術家們心生感慨的是,他們無條件地接受這樣的生活,從不質疑;也不知道,還有可以改變的途徑。
“你對家庭現狀有什么樣的想法去改變?” 這是調查問卷中的一個問題。一個村民的回答是:“自己沒本事,不怪人。”
“你對現行選舉制度滿意嗎?”村民大多一臉茫然。
“請問十年前的收入怎么樣?”沒人想得起來。
“你對國家的農業補貼政策有什么看法?”“你認為農村醫療保險完善嗎?”每當藝術家們想與村民討論這些話題時,對方都毫無反應。
“好像是你一個人在那兒瞎激動”,老魏說,“他們可能之前也思考過、憤怒過,然而,要經過多長時間的苦難才可以讓人到達這樣的麻木?”
無論這次“藝術調查”的效果如何,藝術家自己是最受震撼的人。從湘西回城后,他們開始提醒自己“已經非常幸福”,生活有肉有湯,不為生計發愁,差一點在大城市害上的抑郁癥,回想起來也有點矯情。有孩子的老魏和月領,甚至計劃帶上孩子重回苗寨體驗生活,不過又擔心那兒食物和水的安全,最終作罷。
藝術家們也希望自己能為苗寨做些什么。兩年間,他們送給希望小學一些文具和書本,資助了一個上高中的女孩,給千潭村留下4萬塊錢修路,還給單身漢們送去了充氣娃娃。
“我希望這次調查能成為‘探照燈’。”卯丁說,湘西苗寨的村莊和文化正在慢慢消失,然而新的經濟模式和生活方式尚沒有建立。從某種程度來說,無依無靠困境中的湘西上千潭村,也是眾多中國內地農村真實生活的縮影。
“我們所能做的全部努力,無非是記錄和呈現。”魏藝說,“至于問題的答案,我們也非常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