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11年12月30日之后的幾天,北京長安街兩端的兩座劇場內(nèi)分別上演著兩版《梁祝》:一部是中國越劇,一部是朝鮮歌劇。在此之前,朝鮮血海歌劇團的一百多位演員已在中國巡演接近一個月。北京是重要的一站。
但是,朝鮮領導人金正日去世的消息讓此次“交流”險些夭折。血海歌劇團原要終止中國巡演。但從祖國傳來指示后,才“化悲痛為力量”,履行更為重要的使命——為了貫徹慈父將軍的遺志,堅持留在中國,繼續(xù)演出。在這個特殊時刻,朝版歌劇《梁祝》已經(jīng)成為朝鮮唯一的文藝演出,更何況它還是一部愛情題材作品。
“我們必須把他的遺訓貫徹到底”
12月30日,朝鮮血海歌劇團的演員們穿著他們亮相時必備的民族傳統(tǒng)服飾,出現(xiàn)在長安大戲院的觀眾席上。
除了幾個記者,把相機鏡頭對準他們的還有一些知道內(nèi)情的觀眾。演職人員們只是默默低頭,來回翻看越劇《梁祝》的宣傳冊,即便里面并沒有朝鮮語。
朝鮮人是為了觀摩越劇版《梁祝》而來。演出結束后,六位朝鮮主演走上舞臺,與中國演員合影。他們在舞臺上逗留的時間短得可憐,“幾分鐘,一晃就不見了”,小百花越劇團的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描述。
越劇演員們都已經(jīng)下臺卸妝,飾演祝英臺父親的演員董柯娣卻又穿著戲服,帶妝走上臺來,尋找朝方的“祝英臺父親”。
“他不是讓我跟他合個影嗎?”他不解地說,“我專門又去上了妝,他怎么就走了?”
雖然只是文藝團體,朝鮮血海歌劇團十分強調嚴格管理和恪守指令。在北京的幾天時間里更是如此,這也許是由于他們剛剛經(jīng)歷過的那場巨大悲痛的打擊。
12月19日,血海歌劇團的成員們從朝鮮駐華使館獲知了金正日因積勞成疾在列車上逝世的消息。他們悲慟不已,抱頭哭成一片。
此前,這182人已經(jīng)在中國呆了近1個月。他們帶著歌劇《梁祝》,從東三省南下上海、江浙,再轉至湖北、湖南、廣東,一直演到重慶。按計劃,他們還將走訪甘肅、北京,最后在青島、大連結束長達三個月的中國巡演。
這出歌劇是為了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參戰(zhàn)60周年而由金正日親自指定創(chuàng)排的劇目,創(chuàng)作時間僅僅4個月。2010年6月,血海歌劇團在中國巡演朝鮮版歌劇《紅樓夢》期間,就接到“回國集中精力創(chuàng)排《梁祝》”的緊急命令。
金正日希望《梁祝》能盡快在朝鮮公演,并在2011年內(nèi)來到中國演出,以發(fā)展朝中關系、鞏固朝中友誼。
為了確保它的完成,2010年,劇團回到朝鮮后,血海歌劇團成員便開始了沒日沒夜的排練。“我們國家規(guī)定的工作時間是8小時,”朝方總導演蔡明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是由于完成任務的時間很緊,我們加班加點排練,每天都工作14個小時。”
蔡明錫清楚地記得2010年10月24日平壤首演時的狀況,“兩國很多人前來觀看,十分熱鬧,獲得了成功,”接著,他有點悲痛地說,“在那一個星期以前,10月18日,金正日同志第一次檢閱了我們的演出。”
從首演到現(xiàn)在的短短一年多時間里,這出歌劇已經(jīng)演出了230場,并順利來到中國。沒想到,他們的演出計劃在重慶便差點終止。
收到金正日去世的電文后,血海歌劇團立即舉行緊急會議,決定取消演出,立刻回國。就在他們收拾行裝之際,在原定的下一站演出地蘭州,《梁祝》演出取消的消息也很快被刊登出來。
不過兩天時間,事情卻又出現(xiàn)了戲劇性變化。12月21日,從朝鮮國內(nèi)傳來了令悲傷的演職人員頗感意外的重要指示:“化悲痛為力量,按原定計劃進行演出,而且保證每場演出都達到最高水平”。
根據(jù)這一指示,劇團當即決定遵循金正日的遺志,在舉國哀痛、停止一切文化活動之際,繼續(xù)堅持在中國進行巡演。
“金正日同志對朝中兩國關系非常重視,他雖然與世長辭,但是我們必須把他的遺訓貫徹到底。”總導演蔡明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甘肅大劇院又恢復了售票,《梁祝》演出照原計劃進行。
當記者問到金正日去世后,演員們的演出情緒是否會受到影響時,血海歌劇團的領導只以“每場演出都會達到最高水平” 的含糊答案回復。這之后,隨團的樸姓翻譯反問《中國新聞周刊》,“你說呢?”他笑了笑,“肯定有(影響)啊。”
化悲痛為力量
12月31日上午,血海歌劇團《梁祝》的全體工作人員在國家大劇院歌劇廳里進行著緊張的彩排和燈光調試工作,為當晚的北京首場演出做準備。
導演和幾位主創(chuàng)人員坐在觀眾席上,神情嚴肅,不時指出排練中的問題,就連說話的聲音也繃得有些發(fā)緊;演員們一板一眼地練習,一遍遍地調整走位。飾演祝英臺的女演員金香十分認真,演到對梁山伯“思春”一節(jié),笑容如常。
樂池里除了樂隊成員和指揮外,兩排具有朝鮮歌劇特色、由金正日親自指導的表演形式“旁唱”成員按男女左右分列,即便是在彩排中,輪到他們演唱時,十幾個人也同時起立,整齊劃一。看到記者,左邊合唱的女聲成員有些好奇,時不時偷偷瞟來兩眼。而目光交流后,她們與大多數(shù)朝鮮人一樣,迅速地把頭深深地埋下去。
后臺,一群幕后人員正坐在長凳上休息,臉上有疲倦的神色。在結束蘭州的兩場演出后,這個182人的大團抵達北京,又于12月28日馬不停蹄地集體前往朝鮮駐華大使館,參加慈父將軍的追悼儀式遙寄哀思。
哀悼之后,血海歌劇團的成員馬上要繼續(xù)工作。晚8點半,朝鮮血海歌劇團北京演出媒體見面會終于在推遲5個小時之后開始——這是因為金正日的遺體告別儀式因為下雪推遲了4個小時。
但應景的鵝毛大雪也許正是這一天的朝鮮與血海歌劇團所需要的:它無疑為整個儀式增添了更濃重的悲情氣氛。在晚間的見面會上,劇團成員身著黑衣,神色悲戚,眼眶邊的淚紅仍清晰可見。
不過,在如此哀傷的時刻,血海歌劇團還是要堅持在國家大劇院連續(xù)演出4場《梁祝》這樣的愛情題材作品。2012年1月1日,他們的演出迎來了越劇版《梁祝》主創(chuàng)、中國小百花越劇團演職人員的觀摩。
“偉大領導者金正日同志溘然與世長辭……金正日同志生前為朝中友誼的不斷鞏固和發(fā)展傾注了心血。”在演出開始前,“小百花”的成員在大屏幕上讀到了這樣的字幕,以及朝鮮方面在各種場合反復提及的那句最新指示:“化悲痛為力量”。
演出以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的主題音樂和多媒體背景畫面開場,布景華麗,演員功底扎實,其中新加入的幾段中國古典舞蹈得到了最長時間的掌聲。
“還有聲光電呢……比我們想象的好多了啊,”一位紅衣觀眾在觀眾席中小聲對同伴說。
中場休息時,一位留在樂池里調試豎琴的朝鮮女樂手引起了觀眾們的興趣。很多人圍上去,手機對著樂池一通亂拍。
朝版《梁祝》對“化悲痛為力量”指示的踐行在第二天便獲得了越劇版《梁祝》主創(chuàng)人員的肯定和好評。“在昨天的演出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你們已經(jīng)成功地化悲痛為力量,”越劇版《梁祝》的導演郭曉男在雙方參加的研討會上說。
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的創(chuàng)作者、作曲家何占豪則表達了自己看完演出的激動之情。“血海歌劇團”與中國頗有淵源,幾十年前,它的《血海》《賣花姑娘》等作品曾在中國演出,傳遞了“朝鮮與中國的友誼”。為了血海歌劇團能夠在杭州演出,周恩來甚至親自批示,度身定建了杭州大劇院。
“一開口,感覺似乎還是當年唱《血海》和《賣花姑娘》的演員。后來才醒悟過來,原來是他們的后輩。”何占豪如此評價朝方女聲合唱團的實力。
聽到這里,一直在嚴肅記錄中方發(fā)言的朝鮮人終于紛紛放下筆,輕松地笑出聲來。
“此世道殘酷令人恨”
“我想說,(劇目的)成功要歸功于金正日同志”,聽到正面評價后,朝鮮血海歌劇團行政科科長朱英日說,“……在中國演出過程中,每當收到觀眾的評價時,就想起金正日將軍的指導和藝術天賦。”
他介紹,因為年輕一代人對“梁祝”的傳說了解并不深,金正日在親自選定這一劇目后,還特別吩咐主創(chuàng)人員要“尊重原著內(nèi)容”,歌詞、音樂、服裝等各方面細節(jié)都要反映中國元素。
除此之外,金正日對這出歌劇創(chuàng)作方面的參與幾乎涵蓋了從故事主線到小細節(jié)的多個方面。比如,全劇不要安排太多故事,單以愛情為主要線索;一定要加入舞蹈;要采用中國傳統(tǒng)樂器二胡;梁、祝二人的愛情則要通過旁唱演員“含蓄地作表達”等等。
“在金正日將軍的親自關懷下,我才首次擔任了大型歌劇的主演,” 23歲的朝鮮姑娘金香在研討會上說。她原來還是一個大學生,通過“海選”從幾千人中脫穎而出,得到了飾演祝英臺的機會。
“小百花越劇版《梁祝》我們看了好幾十次,幫助很大,”她說。朝版歌劇中一些有趣的臺詞,開頭大屏幕中的鏡頭,都參照了越劇新版《梁祝》;就連舞美、道具和服裝都是由“小百花”方面提供的,最近一次還送去了12把二胡。
小百花越劇團的服裝設計師藍玲接到文化部委托,為朝版歌劇《梁祝》制作服裝。當她通過電子郵件收到來自平壤的設計稿時,吃了一驚,對方對中國戲曲服飾的研究相當透徹。“他們的要求是,面料和樣子就要那個年代的東西,不要現(xiàn)代的,”藍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時,離對方要求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他們要彩排、演出趕得很急,服裝是提早了三天才送到平壤的。”她說。
與朝鮮方面不同,“小百花”越劇版《梁祝》的構思時間長達10年。導演郭曉男從1996年便開始考慮創(chuàng)作新版《梁祝》,而題旨的確定與美感的建立成為其間的最大困難——他認為,要重排經(jīng)典,必須要有顛覆性的思考。
此前,1950年代的袁雪芬版越劇《梁祝》,被普遍認為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版本,其中對于自由戀愛的贊頌、對于封建禮教的批判深深地影響了一代人——但恰恰正是在這一方面暴露出了時代與歷史的局限性。
郭曉男試圖尋找“梁祝”的精神實質。在他看來,這一實質即“兩個年輕人超越了性別、友誼、愛情的一次‘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不再是“封建禮教對自由戀愛的扼殺”。“馬文才一有媒二有聘三有禮,我們特別要為他平反,”郭曉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最難處理的“化蝶”一段,郭曉男讓巨大的折扇在舞臺上升起,“以扇喻蝶”,梁祝在似花似蝶的寫意舞臺效果中化蝶。
這一版戲劇張力十足的《梁祝》僅6個演員,小巧玲瓏。相較而言,朝版歌劇《梁祝》則完全是另一種宏大演繹:全劇百十來個演員,從馬文才搶到府里當姨太的小小,到祝府里的小廝、丫鬟一應俱全,甚至萬松書院里與梁山伯一起讀書的同學也有20多人。
在舞臺上,亭臺、花園、祝府大門,用線牽的兩只道具蝴蝶和梁山伯墳墓,無一處不在寫實。此外,歌劇主要還是在批判封建道統(tǒng)。“此世道殘酷令人恨,”梁山伯死后,祝英臺唱道。
“(越劇版)對我們加快創(chuàng)排速度方面很有幫助。我們堅持偉大領袖金正日提出的革命歌劇創(chuàng)作原則,”朝鮮導演蔡明錫說,“兩個版本在藝術表達形式上有所不同,各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