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語·顏淵》中,子貢向孔子請教為政的原理。孔子回答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說,如果迫不得已去掉一個的話,三個當中要去掉哪個?孔子答“去兵”。子貢又問,如果迫不得已還要去掉一個的話,要去哪個?孔子答“去食。”并給出了他的理由“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人類自誕生之日起便產生了生存與信仰的問題,這兩個問題也是一直困擾人類社會的大問題,前者是最現實的活著的問題,后者是為“什么”活著的問題,前者是本能的,后者是哲學的。人之所以為人就必須要回答這個哲學問題。《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讓自己吃的好睡的暖活著舒服,在這些本能的生存欲望面前,人與動物沒有太多區別,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通過學習教化知道在秩序的人際社會中如何來活著,為“什么”活著。
活著,是一個人的自然屬性,體現的是最基本的自然生存價值,而為什么活著強調的則是人的社會屬性,是一個人的社會價值。很顯然,一個人生活在人與人互相關聯的社會中,不能僅滿足個人的自然生存價值,而是必須要時刻關注著他人和社會整體的利益,也就是說必須要保障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一致性。儒學思想十分強調所謂的“名分”,注重社會秩序結構的穩定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從另一角度看,實際強調的是一個人在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中所應實現的那份社會價值,因為在儒學思想者看來,任何一個人都是組成社會這個大系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有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了自己,實現了自己的社會價值,那么這個社會才能合理有序健康和諧地運轉。
活著和為什么活著,有時是不矛盾的,但有時又是矛盾的,當個人的人生價值與社會價值相一致時,二者就不矛盾,當個人的人生價值與社會價值不一致時,二者則是矛盾的。這也就意味著一個人的自然價值與社會價值發生了沖突,面臨著最終取舍的問題。中國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典故“嗟來之食”:有一年,齊國大饑,富人黔敖在路邊設食,接濟過往饑民,有一個饑民餓得搖搖晃晃,黔敖說,喂,吃吧!對方答道,我就是因為不吃嗟來之食才至于此,最后餓死。這個故事在兩千多年的封建時代一直被視為骨氣的象征。或許在今天看來已經不合適宜,但至少說明了中國傳統文化理念中有一種視尊嚴大于天的人生信仰。
事實上,一個人在一生當中時常會面臨著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沖突,也就是更好地活著與堅守人生信仰的艱苦抉擇,這就產生了究竟是生存第一,還是信仰第一的人生哲學問題。在要么更好地活著失去原則信仰,要么堅守原則信仰痛苦地活著甚至是寧死也不茍且妥協的人生抉擇中,長期作為中國主流文化的儒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也。”(《孟子·告子上》)“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可見,在儒學文化理念中,信仰是一直被視為人生最高尊嚴而存在的,這個尊嚴超過了生存本身。這樣的文化理念讓人的格調變得厚重偉大,不再平庸卑瑣;而這樣的社會也因為有舍生取義的仁人志士的維護而充滿正義的力量和溫暖的希望。
信仰是一個人活著的方向和動力,是一個社會充滿活力和善意的精神源泉,我們能夠想象得到,一個人失掉了正確信仰會是什么狀態,一個社會失掉正確信仰會是什么面目。對一個人來說,生存似乎是第一位的,這僅僅是從本能的生而言,并不是從生的意義而言。當一個人的生命被放諸在整個社會大背景下,生命的價值需要以社會目的來衡量時,生的本身有時則遠遜于生的意義。道理其實很簡單:打比方說,一個為非作歹無惡不作的人,他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在哪里呢?這樣的人與其活著,則毋寧死去。一個人如果缺乏正確的信仰,那么這個人的生命無論對社會,還是他本人來說都是無價值的。擴大到整個社會層面來說,如果一個社會作出巨大努力所培養的是缺乏正確信仰的群體時,這是不是整個社會的悲哀呢?
有些人認為,當物質進步達到一定程度時,人的信仰問題就會自動地解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可以肯定地說,物質進步一定會為社會信仰問題解決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但如果沒有政府和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信仰問題一定不會得到解決。物質進步不但無助于人性的升華和思想的提高,甚至恰恰相反。孔子說“為富不仁”,指的就是這種情況。沒有正確的文化引導,豐富的物質只能助長人更大的貪欲,甚至是罪惡,而不會讓人有輕松感和幸福感。在諸多儒學思想流派中,有這樣一種觀點:人是在不斷退步的。原因就在于物質的進步窒息了人的本性,物質的豐富不僅無法滿足人的欲望,反而蠱惑了人心里的更大物欲,而這個物欲反過來更加窒息了人的本性。當前社會各種形形色色變本加厲的貪腐墮落等行為就是最真實的明證。儒學十分強調修身,強調個人原則信仰和思想道德層面的自律與自省,其實也是針對人性的弱點而言。一個人精神層面的培養與完善是很難的,需要日積月累的不懈努力和同外在的一切物質誘惑做堅決的斗爭才有可能實現。單純依靠民生建設或外在的制度約束而忽視社會文化層面建設,中國社會的思想問題和信仰問題永遠都不會解決,因為任何制度和法律在人的面前都是一道矮墻,制定容易,破壞更容易,文化的問題必須要以文化的形式才能得到解決。
民生問題是當前中國社會的首要問題,這一點毫無異議,但這并不意味著信仰問題就是第二位的,更不應該割裂地分別對待。民生與信仰是一對不可分割的矛盾體,沒有正確信仰下的民生是很難獲得幸福感的困惑的民生,而沒有民生保障下的信仰也同樣是虛無的脆弱的信仰,二者一損俱損,缺一不可。
在中國社會經濟快速發展民生問題日漸解決的今天,從國家哲學層面建立普遍的文化共識和社會信仰應該成為未來中國社會的一項主要任務,無論對促進民生進步,還是實現民族偉大復興,這都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件大事。
責任編輯 王海珍
作者簡介:
譚景偉,國學愛好者,研究者,曾出版《一位保安的《論語》心得》《戰國,旌旗漫卷的邏輯》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