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周某,原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精河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偵查員。1997年10月5日下午,周某與一名干警趕赴盜竊案現場。途中見許某和白某在等車。周某懷疑這兩人是另一盜竊案的犯罪嫌疑人,將這兩人帶回派出所扣留。次日凌晨1時許,周某對許某進行訊問。訊問過程中,先是用一根長約80厘米、粗約20毫米的白色塑料管擊打許某臀部。后用一根長約60厘米、兩指寬、一指厚的木板擊打許某的背部、雙腿及臀部等處,造成許某的雙腿內外側皮下大面積淤血,深達肌層。4時許。周某指使兩名干警接替其繼續訊問,訊問了約兩個多小時仍無結果,便將許某關押。次日上午11時許,在把許某帶往現場辨認的途中,周某發現許某神情不對,即把許送往醫院,經搶救無效,于當日12時35分死亡。偵查階段法醫鑒定認為:“許某生前患有心腔內血栓形成和肺、氣管、心包等處感染,在受到多次皮膚、皮下組織挫傷出血、疼痛等因素的刺激下,激發了心內血栓斷裂出血而死亡。”二審期間法醫鑒定認為:“許某的死亡原因為生前被人用鈍性物體擊打致胸背、腰部、臀部及四肢大面積組織損傷造成創傷性休克而死亡”。
二、分歧意見
對于周某的行為如何定罪量刑。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存在較大分歧:
第一種意見認為,周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但情節較輕,應當判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原因:一方面,《刑法》第247條明文規定:刑訊逼供“致人傷殘、死亡的,依照本法第234條、第232條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即依照故意傷害罪、故意傷害罪定罪并從重處罰。該規定屬于法律擬制,即只要刑訊逼供致人傷害或者死亡,不管行為人對傷害或死亡具有何種心理狀態,均應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另一方面,量刑上,從犯罪的主觀方面看,被告人的動機和目的是以刑訊逼取口供,應屬間接故意殺人,且刑訊的手段還不是特別殘酷、特別惡劣,應按《刑法》第232條規定的“情節較輕”的故意殺人罪這個量刑幅度內從重處罰。事實上,本案的一、二審法院就均持上述觀點。
第二種意見認為:周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應當判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理由是,《刑法》第247條屬于擬制規定,因此本案應定故意殺人罪。但是刑訊逼供致人死亡不屬于情節較輕的故意殺人罪,因為該條規定“致人……死亡的,依照本法……第232條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明確指出了這種情形屬于情節較重的故意殺人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周某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應當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如果行為人實施刑訊逼供行為又希望或者放任傷亡結果的發生,行為的性質就不再是刑訊逼供,而是典型的故意傷害、故意殺人行為,完全符合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的犯罪構成特征,應按該兩罪定罪量刑。
上述三種觀點可以分別稱之為擬制規定說中的從輕說、從重說和注意規定說。
三、評析意見
本文認為,《刑法》第247條的規定屬于注意規定。周某有傷害故意而無殺人故意,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應在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幅度內從重處罰。之所以認為屬于注意規定,具體理由如下:
(一)對法益侵害的相同性或相似性并非法律擬制適用的充分正當理由,只有社會危害性相同才是法律擬制實質上的充分理由
法律擬制,是為了克服原有法律局限、滿足社會生活需要,在保障法律發展的連續性和正當合理性的范圍內,模仿原有法律形式,有意地將明知為不同者等同視之的一種法律創造方法。雖然擬制規定有意地將明知為不同者等同視之,但“應避免不合事宜的等量齊觀,換言之,不可自始排除事物本身(被規整的生活關系本身)所要求的差別處理。”擬制規定說以單單法益侵害的相同性為由,不能保障該說在實質上具有充分的正當性,因此并不妥當。
法律擬制論者認為,刑訊逼供致人傷亡的行為,在法益侵害上與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沒有明顯差異,也就是說二者的社會危害性相當。其依據是,“所謂社會危害性,實際上就是行為對法益的侵犯性”。雖然在客觀結果上,刑訊逼供致人傷亡行為與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相同,但是判斷行為社會危害性的依據不僅僅是危害結果,社會危害性并不等于法益侵害性,還要看行為的具體樣態和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刑訊逼供行為與一般故意殺傷人命行為在手段的危險性和給民眾造成的恐怖感和憎惡感上明顯有別,且二者在主觀惡性上也不可同日而語。刑訊逼供案件中,絕大多數情況下,司法人員對于致人傷亡的嚴重結果持過失心態,甚至是無罪過。具有殺人故意者只是極少數,如將本條視為擬制規定,將無殺人故意者處以故意殺人罪,實際上是讓絕大多數沒有傷害或殺人故意的司法人員承擔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的嚴酷后果,等于讓多數人為個別人“背黑鍋”,這明顯是不公正的。
不能無視不同案件中行為人主觀罪過的差異。僅僅以刑訊逼供致人傷亡行為與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行為在危害結果上相同,就認為從法益侵害上將本規定解釋為法律擬制具有實質的合理性。如果說只要客觀上侵害的法益相同,對不同犯罪賦予相同刑事責任就符合正義原則,那么犯罪主觀方面還有何意義?這完全等于客觀歸罪。這種觀點突破了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主觀要件的限制,與我國刑法主客觀相統一的基本原則背道而馳,開了“過失”甚至無罪過也屬于故意犯罪的先河,其可能引發的蝴蝶效應將對人權保障目標構成嚴重的威脅。
(二)本條中立法者所做的注意性規定是必要的,將本條解釋為注意規定也是符合立法目的的
本條立法的背景是,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受封建司法殘余思想和片面司法專政觀念的影響,在“命案必破”的不合理口號和不科學政績考核制度等的鼓勵和重壓之下,刑訊逼供在一定程度上被理解甚至縱容,從而在相當范圍內成為一種常見現象,未造成傷害或只造成輕傷以下結果的一般不被追究刑事責任。本款正是針對這種實際情況,在立法上重申刑訊逼供罪的成立不以造成危害結果為條件;如果符合《刑法》第232條和234條的,應該嚴格按照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從嚴刑事責任,特別提醒司法人員要依法辦案,不能對侵犯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人權的行為法外開恩。不能因為《刑法》第247條沒有明確使用“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等文字限制,就認為立法者認為成立故意犯罪不需要具有犯罪故意。
(三)現有刑事立法的規定彼此銜接、輕重有序,已經能夠對不同情節的刑訊逼供行為區別對待,充分實現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沒有必要再對此條作出法律擬制規定
根據刑法規定,一般情節的刑訊逼供罪,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這實際上已經體現出比一般故意傷害(致人輕傷)罪更重的刑事責任。過失造成重傷的,可以按照刑訊逼供罪從重處罰。過失造成死亡的,可以按照過失致人死亡罪,在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幅度內從重處罰。故意傷害造成重傷或死亡的,可以按照故意傷害罪,在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和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幅度內從重處罰。故意殺人的,可以按照故意殺人罪,在死刑、無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內從重處罰。
(四)刑訊逼供罪中,逼取口供的故意與致人傷殘、死亡的故意并不沖突,可以共存
刑訊逼供行為中,并不排除傷害故意和殺人故意的存在。“我們并不否認行為人主觀上是為了逼取口供,但逼取口供只是目的,并不是刑訊逼供罪主觀方面的全部內容。”行為人對于使用肉刑或變相肉刑致人傷殘、死亡的后果,既可能出于過失或無罪過。也可能出于間接故意,甚至可能是直接故意。《刑法》第247條的主要規定適用于行為人出于殺人故意而刑訊逼供的行為,并非無的放矢或毫無意義。
通常情況下,刑訊逼供的行為人主觀上是為了取得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真實供述,以查明犯罪和迅速結案,是出于維護公共利益的動機,但這并不排除行為人可能存在致人傷亡故意的可能性。在司法實踐中,出于辦案壓力,很多刑訊逼供致人傷亡的案件僅以內部紀律處分了事,助長了刑訊逼供現象。久而久之,司法人員出于偵破案件的強烈愿望或巨大壓力,明知長時間、無節制的刑訊逼供很可能致人死亡,但仍心存僥幸繼續為之,放任死亡結果發生。還有司法人員在權衡破案受益和被追究刑責的利弊得失之后,為求偵破案件而無節制地刑訊逼供,只要犯罪嫌疑人供述。即使隨后死亡也在所不惜。更有甚者,個別人為了個人利益,明知他人無罪但為了打擊報復而強迫其認罪。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的目的是為了逼取有罪供述,其對死亡結果持間接故意甚至是直接故意都是可能的。
(五)注意規定說更加符合我國目前的刑事政策
第一,注意規定說更符合我國嚴格控制死刑的刑事政策。在國際社會廢除死刑呼聲日益高漲和國內構建和諧社會的大背景下,我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如何更嚴格地減少和限制死刑適用成為一項長期任務。注意規定說認為刑訊逼供致人死亡轉化為故意殺人罪必須以符合故意殺人罪本身的主觀要件,更有助于限制和減少死刑適用,控制死刑立法的條款。
第二,注意規定說更加符合“嚴而不厲”的刑事政策。注意規定說在承認刑訊逼供罪的成立不以造成實際危害結果為前提的條件下,認為“為私”逼供的也成立本罪,同時反對過分擴張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等重罪的成立范圍,擴大了犯罪圈,增加了刑罰規模,又降低了刑罰強度,實行刑罰輕緩,有效貫徹了“嚴而不厲”的刑事政策。
第三,注意規定說對刑訊逼供致人傷殘的情形主張區別對待,而非一概以故意傷害或故意殺人定罪處罰,契合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要求。
(六)遏制刑訊逼供行為應該以程序限制為基本手段,而不能以犧牲司法人員的基本人權為手段
擬制規定說認為,只要造成傷亡就一律按照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主張用重刑遏制和預防刑訊逼供違法犯罪行為,這是一種以暴制暴的思路,不符合我國的刑事政策。遏制刑訊逼供,應通過構筑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創設有限度沉默權制度,降低口供在刑事訴訟中的作用、構建訊問犯罪嫌疑人時律師在場制度、建立涉嫌刑訊逼供時的舉證責任倒置制度,加以保障。應明確規定當被告人提出刑訊逼供的控告時,應由偵查機關來舉證證明其取證的合法性,如果偵查機關無充分證據證明其沒有刑訊逼供、取證合法,則可以裁定該供述不能采信。偵查機關所舉的證據不能是由該偵查機關以單位名義出具的對某某訊問時沒有刑訊逼供的簡單書面證明,而應當是對訊問具有見證意義的物證、人證等證據材料。
本案中,周某有傷害故意,但對死亡結果持過失心態,而不屬于間接故意殺人。因為,一方面,周某偵查的只是一個普通盜竊案,并沒有特別巨大的破案動力和壓力所驅使。另一方面。雖然從打擊的強度和持續時間看,周某具有明顯的傷害故意,但明顯沒有殺人故意。從周某刑訊逼供所持的兇器來看,并沒有特別的危險性,其打擊的部位也主要是雙腿及臀部等非致命部位,并未對特別致命部位實施打擊,持續的時間也有限,而且一發現可能出現嚴重問題就立即送往醫院搶救,其反對死亡結果發生的心理是很明顯的。因此,我們認為應將第247條理解為注意規定并結合周某的主觀故意來確定其刑罰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