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平凡的軍營生活

我的士兵生活過去了半個世紀，許多事情至今讓我魂牽夢繞。如今回憶起來依然心潮澎湃，思緒萬千。雖然這在我軍的歷史畫卷中不足掛齒，卻也是令人難忘的幾朵獨特的浪花。

在茫茫深夜，我走向大海

1961年7月，我因空軍院校招生，成了一名軍事院校的學員。9月初，我們在保定第二航空預校集訓完畢，被空軍高射炮七師某團一名股長帶到部隊當兵鍛煉。每個連隊5人，我分配在二營四連。當天上午，指導員劉陽修和連長杜進保給我們開個座談會，介紹連里情況和歷史傳統，下午到班里熟悉情況。

來到連隊后，首先讓我們感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溫暖。我軍有政治思想工作的光榮傳統，這是區別于其他軍隊的重要標志。這種傳統代代相傳，使我軍永遠保持人民軍隊的本色。這個傳統概括起來就是：干部愛護戰士，戰士尊重干部；平等待人、交心談心；疏而不堵、暢所欲言；具體情況具體處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解決思想問題與解決實際問題相結合，等等。這種政治思想工作的真正價值和實際效果，是單純的心理疏導、行政懲戒和物質刺激無法相比的。

首次站崗值勤給我留下的記憶很深。那是我到連隊的第一天，班長給我講解了值勤的任務和注意事項，以及持槍姿勢和使用方法，并領我到陣地實際察看了一遍。按照排列順序，我是當天夜間值班。那時，部隊擔任著機動防空作戰任務，主要是對付美蔣偵察機對我沿海城鎮的襲擊騷擾活動。我們的陣地布置在河北昌黎一帶，屬于灤河在渤海的人海口，茫茫沙灘一片，是敵機對北方城鎮襲擾的必經之路。

這個部隊的武器裝備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從蘇聯引進的高射炮系統，這在當時算是比較先進的武器裝備了，只裝備了一個師。后來又仿造了一批這種武器，裝備了其他部隊。按照正式編制，每個連隊8門火炮，一個雷達排，一個指揮所。8門火炮一字排開，整個陣地布局比較長，站崗放哨時需要不斷地流動巡邏。由于我初到一個新的地方轉向，值勤兩個小時后返回時，所去方向不是宿營地，而是走向茫茫大海。當我聽到夜間海浪拍岸的可怕聲響時，才恍然大悟。這時，我已經背向走出10多公里。

排里發現我沒有按時交接班，立即報告連里。指導員和連長帶領幾個人在陣地周圍不斷擴大尋找范圍。當我和大家相遇時，每個人都十分驚喜，我激動得哭了。大家沒有責怪我，反而使我更加內疚。我表示今后一定認真學習，熟悉地形地物，保證完成好任務。

由于部隊機動防空作戰的特點，時常在遠離城鎮的地方布點設防，我們先后到過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最多是福建前線的一些沿海城鎮。雖然部隊的基本物質生活有保障，但生活環境非常艱苦。大多數情況下是住帳篷，有時住民房或農民的輔助房等。夏天蚊蟲叮咬，冬天無法避寒，100多人的連隊分散住在十幾個帳篷里，也有時集體住在老鄉的牲口棚里或破舊倉庫里。炊事班能勉強供應開水喝，洗臉洗腳一年四季都用冷水，大家管這叫“冷水浴”，洗澡的事根本提不上議程。

最緊張的時候是打美蔣偵察機。這種飛機超低空飛行，一時疏忽就會貽誤戰機，有時一夜跑幾次警報，甚至坐在炮位上過夜，許多人有失眠的痛苦經歷。趕上機動行軍作戰，每個班十幾噸裝備物資，由平時狀態轉入急行軍狀態，上級只給10多分鐘時間，沒有日常的嚴格訓練根本做不到。可是，多次行軍轉移從未超過上級的時間規定。

連隊的任務雖然十分繁重、緊張，但日常生活卻充滿青春活力和愉悅氣氛。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在學習毛澤東著作活動推動下，雷鋒精神深入人心。許多青年人追求的是崇高革命理想，而不是功利主義。軍營里的戰士好學上進，一派生龍活虎的氣象。每天連里點名都有好人好事表揚。“處處有歌聲，月月有晚會”形成了習慣，還有歌詠比賽、詩歌朗誦會、故事會等多種文藝形式在部隊基層流行。連隊的文藝活動很有特點，戰士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用自己家鄉的曲調添新詞，表揚連里的好人好事。南腔北調，看得見，學得到，鼓舞了士氣，豐富了日常生活。每當一批老戰士退伍時，大家聲淚俱下，難舍難分，充分體現了軍營里戰友間的深厚情誼。

我們還遇上一件浪漫的愛情故事。我和蕭永信是保定一中的同班同學，他在老家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參軍前舉行了訂婚儀式，雙方老人以及女友一直盼著早日完婚。可是，按照兵役法規定，陸軍三年、空軍四年、海軍五年，服役期間沒有探親假。女方多次催促他回家結婚，他答復的總是那幾句解釋詞。時間一長，女友開始多心了。轉眼到了1963年秋天，女方猜忌他在外邊變心了，連他家老爺子也信以為真，兩人氣沖沖地從河北來到我們在福建的陣地。

當時正趕上刮臺風，每個帳篷里都是沒腳深的水，外面還在下大雨刮大風。他們親眼看到我們忙碌的情景，不用做什么解釋全明白了。對于到來的親人，連里給予了最高規格接待。連首長騰出自己的帳篷讓他們住，并合理安排時間，讓他們三人適時團聚。連首長和戰友們多次抽空看望，噓寒問暖，并介紹蕭永信在部隊的成績和進步，還保證沒有出現他們不愿見到的事情。老人和姑娘十分感動，臨走時對連里的熱情接待表示感謝，并鼓勵蕭永信安心工作。

是官還是兵，總是說不清

我們參軍那年，根據軍委總部規定，招收的應屆高中畢業生學員，需要到基層連隊鍛煉一年后，方可進入招生院校學習。我們這批在河北省招生的學員屬于空軍高射炮學校，借用保定二預校地方集訓兩個月后，被分派到空軍高射炮七師所在的各個連隊當兵。和我同時分到一個連隊的有彭滿慶、蕭永信、王廷、張凡垠5人，我和蕭永信分在雷達班，其余的人分在炮兵班，都是從站崗放哨和基本操作技術學起。

當時，凡是沒有在連隊當過兵的人，都要分期分批到基層連隊當兵鍛煉。所以，與我們一起在這個連隊當兵鍛煉的有紅軍時期身經百戰的老將軍，也有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將校軍官，更多的是剛從地方院校招生的應屆大學生畢業生和像我們這樣的高中畢業學員。在下放當兵鍛煉的群體里，我們是小字輩。當兵鍛煉的時間，將校軍官是半年，剛從地方院校招生的大學生和我們這些準備進軍校的高中生是一年。每個連隊來鍛煉的人一般保持在10人左右，約占連隊人員的十分之一。

這些來鍛煉的人最初工作是站崗放哨，幫廚做飯，學習整理內務，打掃環境衛生等。我們這些年輕人還要學習一些基本操作技術，以便在特殊情況下拾遺補缺，俗稱“替補號手”。最給力的要數來這里當兵的將校軍官們，他們深入班排虛心向戰士學習，同時還協助連隊首長做政治思想工作。他們非常樂意到比較后進的班排去做工作，身上體現出來的我軍優良傳統作風很受戰士們歡迎。

我們這批學員有個“未來軍官”雅號。原因是我們沒有軍銜不同于軍官，也不同于普通戰士，因為我們穿的是軍官服，津貼也高于同期入伍的士兵，將來進軍事院校學習后才能成為軍官。來這里鍛煉的所有人，都是按規定來去有序，時間一到如期而歸。最特別的要數我們這批人，我們來連隊一年后“變客為主”了。具體情況是這樣的：1962年春天，一位軍隊老總視察空軍機關，問到后備干部的儲備情況，當匯報到有一批高中學員正在部隊鍛煉一年時，老總插話：“一年怎么行，我看至少要兩年!”就這樣，1962年秋季換裝時，我們的軍官服(4個兜兒)換成了士兵服(2個兜兒)；我們的津貼與同期入伍的士兵也取齊了；我們佩戴的軍兵種符號被取消，正式授予士兵軍銜。我從雷達排調出，被正式任命為炮兵班下士班長，半年后又被任命為中士班長，其他4人也擔任了班長或副班長。我們進軍校學習的事不再提及，直到1964年11月才成為現實。

我們在相當長時期里對身份的轉變并不在意。歷史的車輪駛進80年代后，社會對學歷價值的體現越來越看重。在一次按學歷調整工資中我幾乎憑空“降級”，原因是首長不承認我的軍校學歷，我進行解釋也于事無補。他說：“你參軍后當兵，這怎么能算學歷!我在海軍機關多年，你唬不住我。”我很后悔自己多此一舉。后來我的工資還是調了，因為我是1965年中國政府公派留法學生，單位里有我的十幾名留法同學幫忙說話。我想，假若沒有我的這段特殊留學經歷，那又會是怎樣?我的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們情況又會如何?1986年秋，當初招生的空軍院校正式給我們補發文憑，并承認我們包括當兵鍛煉在內的全部學歷。可惜時過境遷，已在那次調資工作以后了。

年終考核可疑，上級派人解謎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軍隊士兵的文化程度大部分只有初中和小學水平，高中文化程度的寥若晨星。我們5個人到連隊后，很快成了某一方面的骨干力量。彭滿慶就是一把勞動的好手，他力大無比，重活臟活都搶在先。每次行軍轉移，140多斤的炮彈箱，別人只能背一箱，力氣小的兩人抬，他每次都背兩箱。許多人開玩笑說：“怎么看，也不像個知識分子!”王廷是連里的文藝活躍分子，各種樂器都演奏得很嫻熟，最拿手的絕活是唱皮影戲，每次晚會都成了保留節目，只要他用兩個手指把喉嚨一掐，會場上立即發出暴風雨般的喝彩聲。張凡垠是體育骨干，連里只要有籃球賽，球場上的裁判總是他。不知他何時學到的絕活，籃球規則很熟悉，判罰技能也相當老道。只要他當裁判，球隊間很少有爭議，說他在籃球場上具有大將風度一點不過分。

從60年代初開始，我軍在連隊士兵中開展爭當“五好戰士”和創“三手”(神槍手、神炮手、技術能手)活動。我們是1961年9月到連隊，三個多月后開始進行全年考核評比。我出人預料地在雷達操作、專業技能和業務知識考試中得了全優，初評評為“技術能手”報上級審批。當時的“五好戰士”、“三手”與立三等功的審批手續相同，我的材料報到上級后，一位領導看了材料后說：“這不可能。當兵幾年都不見得能做到，幾個月怎么可能呢!”我當兵才三個多月，而且還是雷達“替補號手”，能達到“技術能手”標準，許多人認為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上級機關派人親臨雷達排進行調查和重新考核，這是預料中的事。重新考查的結論是“情況屬實”。這是我參軍后獲得的第一次榮譽，也是獻給家鄉的第一份喜報。

由于我第一年表現比較好，第二年成了下放鍛煉學員中最早成為共產黨員和最早擔任班長的人。我被調出雷達排，到一個全連有名的“老大難”高炮班擔任班長。這個班比較后進的原因主要在班長，我的前任班長是一個超期服役多年的老兵，家里許多實際問題解決不了，因而影響到工作情緒。我到任后，因為資歷比較淺，許多人抱著懷疑的態度，有疑惑也有期待。我首先選擇從自身做起，爭取在比較短的時間里把工作搞上去。

我軍有個好傳統，干部總是身先士卒。在戰爭年代叫做“沖鋒在前，退卻在后”；和平時期叫“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多干工作，不計報酬”；在學習雷鋒活動中，叫做“在工作上向標準最高的看齊，在生活上向標準最低的看齊”。這些口號都是我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宗旨的體現。我一到部隊就受到這種風氣的熏陶和感染。我努力以前輩為榜樣，從自身做起，班里工作很快取得新的進步。在全連軍事訓練流動紅旗評比中，我們班連續多次獲得流動紅旗。在一段時間里，全連上下對我的工作是一片贊譽。

榮譽是一把雙刃劍，能給人鼓舞和力量，也能使人驕傲起來。隨著不斷取得新的成績和進步，我的虛榮心逐步膨脹起來。1963年秋天的一次流動紅旗評比后，在連里召開的全連交接大會上，我由于我們班落選不服氣而大發脾氣。主持會議的連首長很感詫異，當眾對我進行了嚴肅批評。在全連眾目睽睽之下，我承認了錯誤，但心里很不舒服，認為我們班這次落選是有人故意挑剔的結果。

事后，連首長多次找我交換意見，我檢討了自己逐漸滋長起來的驕傲自滿情緒和過激做法。連首長耐心解釋評比先進的意義，并充分肯定我的工作，鼓勵我再創先進。時隔不久，流動紅旗又回到我們班，以后再也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情。這次對待榮譽的實際教育讓我銘記一生。

團長當了營長，全團覺得榮光

空軍高射炮七師是一個具有光榮歷史的部隊，在中國人民解放戰爭中，它屬于第四野戰軍特種兵司令部高射炮指揮所的下屬單位，南征北戰，屢建戰功，開國大典上參加過受閱，1958年出色完成炮擊金門的光榮任務，之后轉入機動防空作戰任務。1965年參加援越抗美作戰，擊落美軍戰機數百架，立下赫赫戰功。

高射炮七師下設三個團，我當兵所在的團是其中之一，同樣在光榮歷史上留有濃墨重彩的一筆。除了戰爭年代南征北戰的功勛、炮轟金門的壯舉以及援越抗美的赫赫戰績外，還有一件讓這個團值得驕傲的事，就是這個團出了一個有名的營長。團里出營長本不是新鮮事，可這位營長很特別：其一，他是從團長的崗位上調去當營長；其二，是他卓越的指揮才能，多次指揮導彈防空部隊擊落敵偵察機，屢建戰功；其三，是他佩戴的奇異軍階，營長職務佩戴大校(相當于正師軍階)軍銜，連301醫院的軍醫都懷疑他是否是軍人。1961年我到該團后，每當人們談起這些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都會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自豪感。這位營長就是我們的前任團長岳振華。

1957年12月18日，毛澤東主席在中央軍委《關于加強夜間防空作戰的措施和方案》上批示：“全力以赴，務殲入侵之敵”。空軍召開防空會議，決定加強導彈防空部隊建設，并從高射炮防空部隊抽調一批優秀官兵到防空導彈部隊任職。1959年初，岳振華團長接到新的任命，調他到防空導彈部隊二營任營長。他知道這是上級領導機關對他的信任，自己重任在肩，二話沒說，收拾行李就上任。

1959年10月，一架國民黨空軍高空偵察機從浙江路橋進入，越過南京繼續北上，當進入我空軍導彈二營火力網后，岳振華營長一聲令下，三枚導彈凌空而起，直奔敵機，一舉將其擊落。此后，國民黨空軍的這種飛機對大陸的高空偵察活動停止了兩年多。

1962年1月，國民黨空軍利用美國U-2型高空偵察機，恢復對大陸的偵察活動。這種飛機高空作業性能良好，電子照相設備先進，被國民黨空軍吹得神乎其神。1962年9月，一架U-2型高空偵察機從2萬米高空飛臨江西南昌上空進行偵查。我嚴陣以待的空軍防空導彈二營各分隊密切配合，精心操作，抓住時機，適時出擊，將這架偵察機擊落。周恩來總理聞訊后連連稱贊。國民黨空軍沒有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在對U-2型高空偵察機進行簡單改進后，繼續對大陸進行偵查。1963年11月，一架U-2型飛機從浙江溫州進入大陸后西竄偵查，經過河南信陽竄至甘肅玉門，繞過我軍防空導彈伏擊地域。但是，指戰員們毫不松懈，繼續堅守崗位。該飛機在返航途中終于進入我軍導彈伏擊網。執行伏擊任務的導彈二營在雷達突然丟失目標的情況下，營長岳振華首次運用近快戰法，讓指揮所準確算出敵機出現的位置，并及時進行目標指示，雷達重新捕捉到目標。頓時，導彈凌空而起，敵機飛行員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飛機就已經爆炸了，飛行員跳傘被擒。

在以后的三年中該營又三次擊落U-2型飛機，迫使其自1968年后完全停止非法偵察活動。空軍防空導彈二營的非凡戰績多次受到黨中央和中央軍委表彰和獎勵。1963年12月，國防部授予岳振華“空軍戰斗英雄”稱號。1964年6月，國防部授予該營“英雄營”稱號。同年7月，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親切接見該營全體指戰員。

(責任編輯 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