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臺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訪問大陸,在清華大學演講開場時說,“聽到顧秉林校長剛才的贊美之詞,套用一句北京話,我感到忒窩心了。”此話一出,全場都捏了一把汗。“窩心”在北京話里是“苦悶”之意,在臺灣卻是“欣慰、舒暢”。
這種“誤會”并不少。有臺商到大陸,見菜單上有“土豆絲炒肉”,很不解,“廚藝真高,土豆也能切成絲?”在閩南語和臺灣國語中,土豆是花生的俗稱。
近期,分別于臺灣和大陸發行的《兩岸常用詞典》,正在努力“消除語言文字分歧”。
臺灣編寫組總編輯張文彬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歷年來兩岸合編詞典中,層次最高,體例最完整的,也是唯一運用線上編審系統的合作成果。”大陸編寫組主編李行健說,“這也是兩岸文化交流上,最實實在在的一項工作。”
8月中旬,臺灣版舉行發布會,臺灣當局領導人馬英九蒞臨現場,說自己起初看到“雷人”一詞,還以為是“云層放電時打到人了”,如今他才知道那是“震驚,無語”之意,也知道了大陸的“給力”原來是“in power”的意思。
9月4日,《兩岸常用詞典》大陸版召開發布會,同時與臺版進行了互相贈書的儀式。臺版總召集人楊渡說,“大陸的很多詞也在臺灣流行了,比如說山寨、釘子戶、小三。”
規范字和標準字
“實際上這是馬英九在臺灣競選時的政見之一,希望兩岸有一個中華語文的云端資料庫,希望在兩岸溝通起來。”張文彬介紹道,“溝通些什么呢,我們認為要先編一個詞典,作為云端計劃的心臟。”
李行健也對《中國新聞周刊》回顧該詞典的“起源”,在2009年第五屆海峽兩岸經貿文化論壇上定下了這個項目,當時是“提倡合編中華語文工具書”,書名還未敲定。2010年初,兩岸正式啟動了編委會,大陸由國務院臺灣辦公室以及教育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召集語言專家組成北京編輯部;臺灣由中華文化總會召集專家,組成臺北編輯部。該年3月,兩岸專家在北京舉行了首次會談,商議編纂方針,以“求同存異,化異為通,再到化異為同”為原則。
合作之初,雙方首先面對的“簡體字”“繁體字”這種民間對漢字最常見的說法就產生了“分歧”。
李行健說,“現在通用的漢字有一萬多個,其實簡化了的只有兩千多個常用字,占七分之一,把大陸的稱為簡體字其實并不準確。”而臺灣地區也經常把一直沿用的繁體字稱為“正體字”。
大陸版副主編王鐵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到底哪邊‘正’?臺灣說他們的是,大陸說我們的是,這就沒有辦法解決。我們都是漢民族共同語,就要找共同的地方,所以我們更強調是言語社區的分別,即我們的普通話社區和臺灣的國語社區。”
最后,關于漢字的兩種叫法,雙方達成一致,大陸的字叫“規范字”,臺灣的叫“標準字”。“我們大陸有通用語言法規,推行規范字;而臺灣有個國字標準字表。所以這種叫法也是有根據的,也是兩岸協商的結果。”王鐵琨說。
《兩岸常用詞典》共收字6000多個,收條目3500多條,全書約280萬字。兩個版本中,每個字和詞條都分別標出了規范字和標準字兩種字體,同時“雙線”呈現的還包括大陸的漢語拼音和臺灣的注音符號。
“花了很多力氣在協商上面”
在確定了兩種字體后,兩岸百余名編輯人員開始編纂工作,首先確定要編選哪些字詞,雙方各自提出最常用的,然后匯集起來,做一個交集。事實上,在匯集完成后,李行健和張文彬等人都發現,兩岸共用的字詞達到了85%之多。
張文彬說,編撰的最困難之處就在這不到20%的不同之處。“注釋起來就很困難,因為你要找準這個分歧。”李行健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舉例,“‘充斥’這個詞,我們現在有點帶貶義,都是指充斥著不好的氣體或氛圍。臺灣那邊不這樣用,至少它是一個中性詞。”
包括“窩心”,其實原本是大陸江浙滬一代的用法,但兩岸分隔以后,臺灣一直保留了原意,而大陸演化成相反的意思了。
在編纂的過程中,李行健也注意到,臺灣保留古漢語的用法比較多,比如臺灣國語中還常用到“底定”一詞,而大陸用“決定”。
因此,除了絕大部分“通用”的一類字詞,該詞典還有四類:同中有異,同樣的詞有部分差異,如“菜鳥”;同實異名,如“一次性筷子/免洗筷”,;同名異實,如土豆分別指“馬鈴薯/花生”;屬于一方特有的詞語,如大陸的“綠色食品”,臺灣的“草莓族”。
“我們就先編這些共同的詞,然后再根據雙方需要補充一些各自認為重要、不能丟掉的詞。他們說明理由后,我們也同意,就增加進來。我們相應的也有這種情況。”李行健介紹道,兩岸分工,各編一半,最終在一年半時間就全部完稿。
“一家分一半,就是各自要把詞的意思標注出來,兩岸有差別的詞,各自也把差別注釋出來。”李行健說,所有詞條,雙方要看稿,“比如說這個詞他們把大陸的意思漏了,或者他們注的大陸的意思不準確,我們就給他們改,我們的也同樣要拿去給他們看,相互給出修改意見,反復這樣,最后再統稿。”
但相互看稿,兩岸的編撰人員不叫這是“審查”或“檢查”,為了“避免不好的想法”,叫做“檢視”。
“實際上我們現在編詞典實際工作中,每天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看似一個簡單的詞,但背后有很多問題。”王鐵琨舉例說,比如一個簡單的“兒童節”,臺灣專家的初稿寫的是“1931年中華民國政府確定為4月4日,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定為6月1日”。“這是沒錯,但同一個詞條出現這樣,有‘兩個中國’之嫌,我們比較難接受,最后‘兒童節’就改為大陸定為6月1日,臺灣定為4月4日。”
在相互“檢視”中,“我們花了很多力氣在協商上面。”臺灣版的總編張文彬感慨道,“因為兩方都有誠意,都懂得自我節制和分寸,所以溝通得沒有困難。如果因為某一件事或一個詞爭論太久的話,那根本進行不了工作,更不可能這么快出成績。”
“冷暖兩重天”
事實上,《兩岸常用詞典》不是第一次合作編詞典,早在上世紀90年代由北京語言大學和臺灣中華語文研習所就一起編過一本《兩岸現代漢語常用詞典》。李行健和張文彬也是上一次的參與人員,當時李是語文出版社的社長、北京語言大學兼職教授,而張是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多年以后,七十幾歲的兩位老人都已退休,在9月的贈書儀式上,兩人再次坐到一起,贈書結束后兩人拉著要拍張合影。
1994年時,李行健帶領大陸的語言文字團到臺灣訪問,“中華語文研習所所長何景賢教授邀請我們過去的十個專家,那邊有十多個,討論兩岸的語言和文字。當時在會上就有共識,兩岸語言文字存在差異非常明顯,不如合編一本詞典來溝通。”
當時李行健也體會到了兩岸在用詞上的差異,一位臺灣語言專家問,“你們大陸又有離休,怎么又有退休?你是離休還是退休?”李行健回道:“我以后會退休。”
“離休是大陸特有的,臺灣就沒有這種說法。”李行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1995年臺灣代表團到北京語言大學開會,開始落實合編詞典。當時也是由民間的專家組成,完全沒有兩岸政府的資金資助,臺灣版的主編何景賢甚至把自己的一棟別墅賣了。
那一次耗時長達5年,大陸版才得以完成出版。后來臺版又修改2年,即7年之后才出書。“當時陳水扁當權,實行‘去中國化’,所以這件事就沒有引起注意,連報紙上評論文章也沒有。”李行健回憶道。
“上次做了好多年,最后出來的時候,兩方有很多內容也不一樣。”張文彬也說,“我們這一次就是兩岸同步,而且內容基本上一致。”其中也有一些保留了雙方的特點,如大陸版按照字母為序排版,而臺版按照部首為序;而詞條內涉及度量衡也保留雙方特色,如大陸用“米”,臺灣用“公尺”。
與上一次合作相比,如今這次編纂工作已經方便很多。李行健用“冷暖兩重天”來形容這樣的變化。“以前很難的,我們去那邊,快也要兩天,慢的話還要三天,要先到深圳,然后再到香港辦入臺的手續,還得排隊辦理。一切手續都順利的話,過關、通關也要整整一天。臺灣那邊也得在香港轉機。”他回憶道,“如今過去就快了,早晨坐飛機,中午就可以在臺北吃午飯了。”
王鐵琨也回憶,以前到臺灣,跟他們一起說起這事兒,雙方眼里都含有淚。“我們都是六十來歲的人了,早上五六點從北京出發,趕到臺北天都黑了,這還是最快的。那會是怎樣的心情?”
“化異為通”到“化異為同”
王鐵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物質上的雙通還是比較簡單,而信息雙通才是最根本的。”他也注意到,兩岸在詞匯差異上,最大的部分是在外來詞的翻譯上,由于之前兩岸多年“不通”,現代化的進程中對科技術語的翻譯很多都不同。比如,laser,在臺灣一般譯為“鐳射”,大陸叫“激光”,如今臺灣也常用后一種說法。
“你們早期叫做‘計算機’,我們臺灣叫‘電腦’,現在你們普遍也叫電腦了,對不對。兩岸通用起來了,這是一種自然的流通。”張文彬說,“我們這次只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其實這是一個好現象,一種語言能夠通用是最好的事情。”
李行健也認為,“化異為通”,最后“化異為同”這會是一種自然的社會現象。但兩岸特點的政治和文化環境,畢竟也還會讓詞匯保留差異,如與臺灣選舉文化相關的“站臺”“奧步”“掃街拜票”,大陸幾乎沒有用過。“就像我們以前搞運動,每搞一次,產生多少新詞,同樣臺灣人不會懂,也不會用。”李行健說。
事實上,《兩岸常用詞典》只是該次合作的第一個小成果,是“簡編本”,從去年年底截稿后,今年已經啟動了“中編本”的工作,而《兩岸科學與技術常用詞典》已經完成了近一半的編輯工作。據李行健介紹,以后還會編“中華語文大辭典”這樣更為龐大和詳細的出版物。
此次兩岸合作的詞典收錄的字詞均可在網上查詢,今年2月兩岸合作完成的“中華語知識庫”已經上線,最初本來是建一個網站,但最后“云端資料庫”還是有了簡繁字體的“兩朵花”。臺版甚至還開通了微博。“我們大陸對網絡管理是非常嚴格的,現在建同一個網站時機還不成熟。”王鐵琨說。
李行健曾經主編過《現代漢語規范字典》等書,他深感此次《兩岸常用詞典》的特殊性,“歷史或其他地區,甚至沒有過這種共同語的合編詞典。”直到如今,他還記得三十年前,他和語言學家朱德熙接待了一個臺灣代表團。一位臺灣同胞談到:“你們把速食面叫做方便面,‘方便’是上洗手間,那面怎么吃啊?”
李行健回憶,當時大伙兒都默而不答。到與會結束時,朱德熙卻巧妙地說,“明天中午,我請各位吃個便飯。”兩岸代表都笑了。
(實習生王釔淼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