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受害者不得不選擇自我維權,弱者相殘的悲劇便不可避免
悲劇里總有太多的巧合,讓人格外惋惜。
兩個農村青年,同一年出生,一個來自湖南農村,一個來自貴州山區。他們出身窮苦,初中未讀完就輟學,卻都不甘心做打工仔,夢想有一天能當老板,賺大錢,幫助家庭擺脫貧困。
都曾創業失敗,都曾承受巨大的經濟壓力。兩人先后來到東莞這個外來人口占本地人口三倍以上的打工城市闖蕩,但最終一人卻把刀子插入另一人的脖子。命運交集之處,一個年輕的生命結束,悲劇在兩個家庭開始。兇案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個臨時工千千。”2月14日上午9點多,21歲的湖南小伙吳剛(化名)對室友彭紅星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就出去了,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
面容白凈、身體消瘦的吳剛朝著永泰路125號厚街車站附近走去,因為這里有很多介紹工作的中介公司,其中包括一個名叫“美和”的勞務公司。
這一天是情人節,經過一周的陰雨,天氣終于放晴,可是吳剛心情并沒有隨著天氣轉好,而是充滿了憤怒。
就在兩天前,美和勞務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員在收了270元中介費之后答應他,第二天就能幫他找到—個在電子廠巡邏,月薪兩千多,還管吃住的工作。吳剛被優厚的條件吸引,次日又交了]00元體檢費。但美和收了錢后并沒有給吳剛找到工作。13日下午,吳剛從“美和”要回了70元中介費,剩下的300元美和勞務公司拒絕歸還。
“我被騙了,”吳剛對彭紅星說,情緒低落。2月14日凌晨1點左右,吳剛在自己的QQ空間里寫道:算你們命好,不然有得去享受的!我真的太累了心太苦了,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你們還敢騙我,明天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同樣是14日上午,美和公司的工作人員——21歲的舒照嶺像往常一樣拿著公司的廣告牌,在永泰路125號厚街車站附近的馬路邊擺起了招工攤位。舒照嶺來自貴州,身材瘦小的他把頭發染成紅色,別人稍不留意會誤以為他是個女孩子。兩天前,正是舒照嶺將吳剛領到了美和公司的辦公室并收取了中介費。
彭紅星說,當天他陪著吳剛一起去的,他看到給吳剛介紹工作的業務員很熟練,說得很吸引人,感覺像是個老手。
情人節上午,吳和舒兩人再次在厚街車站相遇。
車站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商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吳剛徑直走到舒照嶺跟前,兩人說了幾句話,好像是在討要300元中介費,舒照嶺不肯給。這時,吳剛突然從兜里掏出一把10公分左右的水果刀,一下子扎了舒照嶺的脖子。鮮血流了出來,受傷的舒照嶺從路邊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吳剛,但沒有擊中。舒照嶺朝人流更為密集的售票大廳跑去,吳剛則拿著刀緊迫不合,嘴里反復說著:“讓你騙人!”
在售票大廳門口,舒照嶺摔倒在地,脖子上的鮮血開始往外噴。但是血腥并沒有令吳剛停手,他手中的刀連續朝舒照嶺的腋下和肋骨刺去。舒照嶺掙扎著站起來,跑出售票大廳,朝附近的恒新電器城跑去。
另一名目擊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舒照嶺踉踉蹌蹌跑出幾步,就摔倒在恒新電器城格力空調的廣告牌下,趕上來的吳剛這次直接將刀插進了舒照嶺的脖子。“刀子沒有立即拔出來,而是在脖子上橫切了一下。血直往外冒。”
圍觀的人們驚慌失措,但沒人敢上前制止。倒地的舒照嶺身體扭動了幾次便不動了。有人開始撥打110和120。而吳剛則揮刀指向圍攏的群眾,不讓人靠近。隨后坐在舒照嶺尸體旁邊,點起一根煙,開始不停地發短信。
1O點21分,巡警趕到現場,隨后民警趕到,開始對吳剛進行勸說。僵持了大概十分鐘后,民警趁其不備用鋼管敲掉了吳剛手中的刀。吳剛被制服后,守候在外的醫護人員立即對舒照嶺進行搶救,但是舒照嶺已經死亡。
第二天,舒照嶺的尸體被送到了東莞市法醫鑒定中心。直到本刊截稿時,舒照嶺仍然蓋著自單躺在法醫鑒定中心的冰柜中。因為舒照嶺的父母認為,孩子的冤情一日不申,就不能火化。
窘迫的青春
2月15日,舒照嶺的哥哥舒勇在貴州接到了東莞警方的電話,說他弟弟被害了,讓他到東莞來一趟。舒勇驚呆了,半天才對父母說,弟弟和別人發生沖突,被打成重傷了。后來經不住父親舒喬昌的一再追問,舒勇艱難地對父親說,弟弟死了。
舒喬昌和妻子楊喜云當即包了一輛依維柯,和另外11名親屬一起趕赴東莞。看到舒照嶺的尸體時,夫婦倆哭倒在地,舒照嶺當警察的堂哥仔細數了數傷口,脖子一處,背部四處刀口。右腋窩一處刀口,左肋下一處刀口。全身至少7處傷口。
“楠楠這個孩子最乖巧,嘴很甜,尊重老人,大家都喜歡他。”23日,在貴州省銅仁市牛郎鎮,舒照嶺的母親楊喜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家中三個孩子就屬他最懂事,最會討父母喜歡。
牛郎鎮是貴州的農業鎮,人口近兩萬。因為人多地少,鎮上的年輕人大多選擇去外地打工。以前舒照嶺家還有一畝多地,種些水稻和玉米,后來土地被當地的中學征用,舒喬昌夫婦只開了一間小雜貨店維持生活。因為家庭貧窮,舒照嶺讀到初三便輟學了。
舒照嶺的姐姐舒娜說,弟弟16歲的時候和她一起到浙江打工,一路上看到漂亮房子和汽車,顯得很興奮,不停地告訴她,自己將來一定要當老板,買房子,還要買車。
舒照嶺去世后,舒娜一看見弟弟的照片就哭。照片是舒照嶺18歲時拍的,照片中舒照嶺時而斜著身子擺出很酷的表情,時而戴上墨鏡摟著哥哥的肩膀,長長的頭發和柔和的臉部線條,“怎么看都像未成年的孩子”。
就在舒照嶺家人趕往東莞路上的同時,湖南道縣白馬渡的—個村莊里,吳剛的父母聽到兒子殺人的消息后同樣半天說不出話來。2月14日中午,吳剛的哥哥吳華突然收到弟弟的一條短信:這個社會太黑了。我
出事之后希望你們也不用來管我!我對不起你們,爸,媽,哥哥,我的親戚朋友們對不起!永別了……千萬不要來管我,你們收到信息的時候我已經把騙我的人殺了,我被騙夠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的心太苦了,我的心也真的累了。吳華趕緊回電話,但吳剛的手機已經關機。隨后,吳華通過網絡看到了弟弟制造的那個血腥場面。
吳剛的父親吳榮極和母親賀華珠也接到了兒子殺人后群發的那個短信,夫婦倆在一位有電腦的親戚家里看到了兒子殺人的照片,吳榮極怎么也不相信,從小就打一巴掌才哭一聲的吳剛,老實得有些木訥,怎么會殺人呢?2月18日,吳榮極和吳華趕到了東莞,但案件尚在偵查階段,兩人等了五六天也沒能見到兒子一面,只好又回到家里等警方消息。
吳剛,生于1990年9月。因為從小長得胖,走路搖搖晃晃,家里人都叫他“鵝婆”。“鵝婆”性格溫和,8歲就開始幫助家里做些喂雞喂豬的農活,11歲時甚至學會了種水稻。有段時間,父母到鄰縣采石場做苦工,吳剛就利用放學和周末的時間插秧和施肥,把家里的三畝水稻種得特別好。
“每當家里殺雞宰鵝,吳剛最多做一些拔毛的工作,從來不肯親自動刀。”母親賀華珠說。
和舒照嶺所在的牛郎鎮一樣,吳剛所在的小村莊也是地少人多,平均每戶不到兩畝地,村里的生活也要靠年輕人外出打工支撐。吳剛家以前的老房子是用石塊和泥漿砌成,2006年母親從娘家借了5萬元,終于--蓋起了紅磚房,但也欠下了債。初中輟學后,吳剛和哥哥一起到城里打工,先是在塑料廠工作,然后進了親戚在東莞開辦的印花廠做圖,后來還到鞋廠做工。
躁動的理想
與大多數懷揣夢想的年輕人一樣,剛出來的gt時間,舒照嶺和吳剛都有過短暫的“創業史”。
被姐姐帶到了浙江寧波后,舒照嶺和哥哥一起進了一家飯館當服務員,管吃住,每個月有900元收入。開始舒照嶺很滿意,過了兩個月就嫌收入太少,辭職了。后來舒照嶺到了一家電子學校學習了半年,接著又退學到--it-發廊當小工。這份工作舒照嶺干了一年多,學會了洗頭和燙發。
2009年,舒照嶺決定自己當老板,與朋友在浙江臺州合伙開發廊。從小就能說會道的舒照嶺開始游說父母。“他一直讓我們相信他,一定能賺到大錢,幫家里還債。”舒喬昌說,他向銀行貸了3萬元,又借了1萬多,把錢交給了舒照嶺。但發廊開起來僅幾個月,舒照嶺就開始以發工資、還貨款等理由向在飯店當服務員的姐姐舒娜借錢,前后借了1萬多元,也沒有還錢的意思。后來舒娜有些生氣地問弟弟,你開著發廊,當著老板,怎么總向我要錢呢?舒照嶺這才不好意思地告訴姐姐,發廊已經倒閉了。
2010年,生意遇挫的舒照嶺來到深圳,在一家燈具廠打工。年底也沒有回家過年,他在電話里告訴楊喜云,他現在沒錢回家,要賺到錢再回家。
心高氣盛的他后來又辭職來到美和勞務公司,成了一名工作人員。
楊喜云說,舒照嶺的女友曾告訴她,大約兩個月前舒照嶺就到“美和”工作了。但是“美和”的吳興南并不承認,他說舒照嶺時經朋友介紹來到“美和”的,才工作了三天,連舒照嶺叫什么名字他們都不清楚。
在厚街車站附近的電器城,一位曾在當地中介公司工作過的店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介公司當業務員,要先向公司繳納將近300元的登記費、保險費,然后每做成一單,能得到50元左右的提成。“前幾年中介生意不錯,近幾年中介公司越來越多,生意就不是那么好了。”
東莞市工商局的資料顯示,東莞現有內資和外資企業共2萬4千多家,每年用工量巨大。東莞市人力資源局致函媒體稱:截至2012年1月21日,我市共有登記注冊的勞務派遣機構893家,其中2008年1月1日以前成立的僅53家。一些勞務派遣機構長期以職業介紹的名義,編造保證金、檔案保管費、體檢費、廠服費,伙食費等名目騙取求職者錢財,涉嫌詐騙犯罪,遇檢查或處理就關門停業,違法成本很低。
與舒照嶺的經歷相似,因為嫌在工廠打工收入低,吳剛在工廠也總是做不了很久。吳剛的父親吳榮極說,吳剛一直想自己當老板,不想總給別人打工,覺得總打工沒出息,所以他總在找賺錢的機會。2009年,吳剛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到河北滄州做化妝品傳銷,后來有一天,一個陌生電話打到了家里,說吳剛在他們手上,要想讓吳剛活著回來,就要往一個賬戶上打錢,否則天天揍吳剛。吳榮極先是給滄州地區的警方打電話,當地警方告訴他,他必須到滄州當地報警才行。怕兒子出事,吳榮極給這個賬戶打去1萬元錢,吳剛最終被放了回去。
回到家后,吳剛看到親戚養了100多頭豬,每年收入好幾萬,自己也想養豬,但是前期投入需要幾萬元,只好放棄。后來吳剛又想做釀酒生意,因為釀酒不僅能賣,剩下的酒渣還能夠喂豬,可謂一舉兩得。吳剛有事沒事總是對父母和村里人說自己的遠大志向,甚至想過先養狗賺本錢,然后再養豬。
2012年春節前,吳剛在東莞一家鞋廠打了三個月工,每個月收入兩千元。但是刨去在廠里的伙食費和水電費,每個月就只能剩下1400元左右。吳剛的工友彭紅星說,年輕人喜歡吃點喝點,再買點衣服,談個戀愛,這1400元基本剩不下來。
因為嫌工資低,吳剛和彭紅星春節前一起辭了職。2月2日,吳剛從老家返回厚街找工作,和彭紅星一起合租住在厚街車站附近,每個月房租200元。9日,他給家里打電話說找工作需要錢。當天,賀華珠給他匯了500元。2月13日,吳剛在電話里問母親能否再給他匯4000元錢,他想買釀酒機。這一次賀華珠沒有答應。賀華珠說,她覺得兒子滔滔不絕地對她講釀酒賺錢的計劃,很像當年做傳銷的那股狂熱狀態。
彭紅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吳剛并不是因為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才去殺人,而是一時沖動。他和吳剛都互相向對方借過錢,而且他記得吳剛身上還剩慈下一點生活費,沒到身無分文的地步。
吳剛被騙后,彭紅星曾經勸吳剛別太把這件事放心上,畢竟只是300元。而且只要進工廠打幾個月的工,買釀酒機的幾千元錢就出來了。但是最后還是出事了。生活在繼續
厚街殺人案發生后,有網友在評論說“黑中介該殺”,這讓舒喬昌夫婦感到有口難辯,“我的孩子不會去騙人,300元錢也并不是我兒子拿走的啊,那是老板拿走的。”
舒喬昌很想見見吳剛的家人,但東莞警方出于保護雙方當事人的考慮,拒絕了。舒照嶺的哥哥舒勇則留在東莞和美和公司的吳興南交涉賠償的事,因為舒照嶺畢竟是在為美和勞務公司工作時被殺的。由于對賠償的數額難以達成一致,談判幾度停頓,而吳興南有時甚至避而不見。
舒喬昌開始在銅仁給兒子尋找墓地。按照牛郎鎮的習俗,舒照嶺這樣年紀輕輕就非正常死亡的,不能埋葬在老家的祖墳里,只能找附近的公墓。“銅仁是舒照嶺最喜歡的城市。”舒喬昌說,5年前他為了讓孩子們有城市戶口,把三個孩子的戶口都遷到了銅仁,只是舒照嶺這幾年一直在外地打工,都沒有好好在銅仁待過。
吳剛殺人后,母親賀華珠拿著吳剛的團員證天天哭,因為團員證上有吳剛小時候的照片。
賀華珠最后悔的,是沒有答應兒子借錢買釀酒機的要求。“再怎么樣也不能殺人呢,他就不想想自己還有父母么?”賀華珠一直不理解兒子的做法。
慘劇發生后,美和公司在厚街的辦公地點已經人去屋空,只剩下公司門口的鐵桶中被燒毀的文件灰燼。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東莞市局勞動監察支隊與當地人力資源分局曾前往案發地調查,發現東莞市“美和公司”超范圍經營,存在“未經許可,擅自從事職業中介活動”的違法行為,已依法責令其限期內進行整改。而案發后,厚街車站旁的其他幾十家勞務和中介公司仍在進行著招工招聘。每天仍然有大量打工青年繼續走入這些中介,把自己的希望托付給他們。在案發地——恒新電器城格力空調的廣告牌下,血色的印記仍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