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學校的布局調整進程就像一場百米競賽,經歷了起步、發動,并在十年后即將沖向終點。在這場競賽中,有村民吃力跟上了隊伍,貧困的村民終被拋棄。一份縣人大調研報告將鄉村教育的現狀歸結為:“城擠、鄉弱、村空”
凌晨六點半,天還黑著,在黃河邊的山西省石樓縣,田家岔村已經醒來。伴著雞鳴狗叫,一臺滿載學生、頂上摞著行李的中巴車搖搖晃晃地開上村里土路。臨行前,有學生家長特意點了一掛鞭炮,給開學第一天的孩子們討個彩頭。
女生白婷婷也在車上。兩個小時后,她將正式轉學到距離縣城更近的馬村寄宿制小學。那里每天能吃上三頓飯,有單獨的音樂體育老師,宿合樓下還有飲水機——這在她之前的村莊小學里都是奢望。
這個16歲的女生是主動要求轉學的,“六年級了,村里的小學還在上五年級的英語”。
2012年春季學期,田家岔小學將只剩下19名學生。十年來,隨著石樓縣中小學布局調整的步伐,已有數千名像她—樣的孩子選擇離開村莊,前往學生更多、條件更好、離家也更遠的其他中小學。撤點并校的開始
從太原坐車,從高速路轉到柏油路、石子路,看過滿眼黃土、千溝萬壑,四個多小時后,才到達這個國家級貧困縣。石樓縣位于山西省西部,東依呂梁山,西瀕黃河,因為自然條件惡劣,當地流傳著“山山和尚頭,坡坡雞爪溝,種田難見苗,十畝一擔挑”的順口溜。
散落在5700多條山溝里的500多個自然村里,曾經村村有小學。一孔土窯洞,一位高中畢業的民辦教師,少則五六個、多則幾十個學生,就是—個典型的村小。人們習慣性地把這種學校叫做“單人校”。
將便宜的三合板涂了墨汁曬干,用作黑板,下雨時,從窯洞頂嘩啦啦往下掉土塊……“條件確實是差”,石樓縣小蒜鎮轉角小學校長韓志勇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上世紀90年代,他管理的一所村小有50多個孩子,夏天熱得要將窗戶卸下來,實在顧不上的時候,給—個年級上課時,就給其他學生每人發些小棍子,打發到窯洞外做算術、玩黃土。
這些像撒出的胡椒粉一樣分散在山溝里的村小,以鄉鎮為單位,統一歸中心校管理。村小只有一至四年級,復式教學,教學質量依賴于老師的知識水平和責任心。五年級時,不同村落的孩子們便集中到鄉鎮的寄宿制小學,然后進入鄉鎮初中、縣城高中。
在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的目標下形成的、“村村辦小學”的農村教育格局,進入21世紀后被打破。
2001年5月29日,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第13條規定,“因地制宜調整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按照小學就近入學、初中相對集中、優化教育資源配置的原則,合理規劃和調整學校布局。”從此,石樓縣撤點并校、布局調整的序幕緩緩拉開。
起初,縣教育局計劃撤并15人以下的學校。然而,固守土地的村民們都不愿意放棄孩子在家門口上學的機會,強烈反對。撤并不得不放緩。在2001年后的兩年內,實現撤并的學校大多是沒有生源自行消失的,為數不多。
隨著農村稅費改革、退耕還林等政策進行,2003年前后,石樓縣政府制定了“撤鄉并鎮”“移民并村”的總體規劃,要把散居在全縣506個自然村的8,9萬農業人口,集聚到“1城4鎮82個中心村”來。
那時,全縣還有中小學365所,其中有近90個是不到10名學生的教學點。
“移民并村,學校先行”,是石樓縣教育體育局提出的一個口號。2004年,新建--了中心小學的小蒜鎮教鵬焉村成為全縣第—個移民新村。教鵬焉本來只是位于4\"--岔路口的山頭,周圍的三道山梁里分布著十多個自然村,新村建起后,附近教學點陸續撤并至教鵬焉小學。
“客觀地說,在2005年以前,以行政手段強行與老百姓意見對著干的情況,非常少,”石樓教育界人士鄭化民如此評價,30年來,他做過教師、校長,后進入教育行政部門至退休。時代及政策的助推
2005年10月,呂梁市人民政府發布了《呂梁市人民政府關于進一步加快調整農村中小學布局的實施意見》。意見第一次將撤并標準做了規定,即“調整后保留小學的服務半徑,沿川及公路沿線一般約為2公里,山區視具體情況可適當放寬”。
這份文件還規劃,到2007年,將全市中小學由現有的4762所撤并為3500所左右。到2010年,繼續撤并為2500所左右。
這些數字,在當年底發布的《呂梁市教育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2006-2010)》中,繼續精確為:“‘十一五’期間全市撤并規模小、條件差的農村小學和教學點2124所,薄弱初中123所……使全市小學數減少到2157所,初中撤并為213所。”
正是從這段時間開始,石樓縣開始了大規模撤點并校。按學生報名人數,不到7人的學校便自然被撤。被撤校的村民,稍有財力的,直接帶著孩子進縣城陪讀,經濟不那么寬裕的,只好帶著孩子轉至各中心校寄宿,或是投親靠友找出路。
“我清楚記得,當時訪問過一個家長。她老公長年在外面打工,對家庭不管不問,非常貧困。到9月2日的時候才知道學校沒了,一下子蒙了。沒錢坐班車,哭著帶了三個孩子去小蒜鎮上學。”中國滋根鄉村教育與發展促進會山西項目負責人劉磊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作為一家致力于改變中國鄉村教育狀況的公益性社會團體,他從2007年起便駐扎在石樓。
學校的撤并,有的也很偶然。比如,一位六年級女生記得她所在的村小是這樣被撤的:“一位跟著女老師住在學校里的女學生,出去時摔了一跤,摔成骨折。女老師賠了醫藥費,下學期就不愿意過來教書了。”
白家山小學的命運則比較坎坷。
先是因為代課老師甩手不干,公辦教師不愿下鄉,這所小學在還剩下16個學生時,在開學前幾天被稀里糊涂地撤掉了;小學被撤并后,有位村民開著三輪車送兒子到另一所學校上學,不料路遇車禍,三輪車半路翻下山溝,村民下半身癱瘓——這起事故震動了整個村莊,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結果,自家山小學被撤半年后,又神奇地被恢復了,不過,它沒有堅持多久,—年后,因生源過少被徹底關閉。
“從2005年以后,時代發展的因素就很大了,”鄭化民說。在石樓縣,出去打工的父母多了,他們希望下一代分享更優質教育資源,開始主動將孩子帶離農村,最終導致學校自然撤并。
中小學布局調整的同時,石樓縣開始了學校寄宿制建設。2005午,石樓縣所在的呂梁市開始“雙百示范校”工程,即建設“條件達標、設施完備,師資配套、管理科學,質量優良、特色明顯”的農村寄宿制小學和寄宿制初中各100所。
2007年11月,馬村明德學校接受了“雙百示范校”的初驗。結果通報中,市教育局肯定了“該校新建餐廳功能齊全,常規管理制度精細,后勤管理工作扎實”等諸多優點外,指明問題是;“學校廁所蹲位嚴重不足……學校沒有大門,校園四通八達,可隨意進出,存在安全隱患。”
而石樓縣參評的另外一所羅村小學,則?沒有專門的操場,食品沒有儲藏室,存放于濕度較大的灶房,易發生變質。
在《中國新聞周刊》得到的這份通報文件上,呂梁市的這些準“寄宿示范校”幾乎在基礎設施建設上均存在問題,并被要求進行整改:如沒有學生餐廳、樓梯沒有扶手、甚至宿合門內沒有關扣,等等。
馬村明德九年一貫制學校仍是距離縣城較近、寄宿條件較好的學校之一,包括田家岔村的白婷婷在內,不少非服務區的學生轉入這所學校。它的學生數從2005年的217人激增至2008年的618人,非服務區學生也在3年內增加了100人。全縣只留42所學校
至2009年4月,《石樓縣人民政府關于石樓縣中小學校布局調整規劃的實施意見》文件發布時,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的成果已卓有成效:全縣已撤并了中小學218所,還有中小學131所。
不過,這131所學校的大部分,還需要繼續撤并,以達到“全縣中小學布局調整后保留小學30所,普通初中4所,九年制學校6所,普通高中1所,職業教育中心1所,共42所”的目標。附錄中。任務被以表格形式分解到各鄉鎮中心校,細致到2009年、2010年分別撤并哪幾所,都做出詳細規定。
當這份規劃被以“42所”的代號傳開,就連一些教師、校長也暫時難以接受。雖然從2003至2009年,石樓義務教育適齡人口在逐年減少,但預計到2010年前后,仍有10000名左右的在校小學生。要在兩年內將小學從100多所直接撤并至30所,步子似乎邁得太快了。
然而,石樓中小學布局調整仍在加快節奏。
一位中心校校長回憶,因為工作不得力,在一次教育工作會議上,另一名中心校校長被點名批評:“你這個校區還有8所,怎么還不撤啊?怎么撤得這么慢?”被批評的校長不敢怠慢,下一學期便撤掉5所,超計劃完成。第二年,該中心校被授予“布局調整”工作目標單項考評先進學校。
至此,石樓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已進展多年。一份來自石樓縣人大2008年的調研報告,將全縣教育流動的基本走向歸納為:鄉村教育急劇衰退,城區教育迅速擴充,表現為“城擠、鄉弱、村空”的基本現狀。
報告稱,城區學校憑借得天獨厚的條件,呈現出良好的發展態勢,在及格率、優良率等參考系數上均是逐年穩步提高。
然而農村學校則保持了條件簡陋、師資力量薄弱,教學質量不均的特點。其中,師資力量薄弱尤為突出。有的教師無教案、學生作業不批改。2009年,縣教育體育局在檢查工作中發現,不少農村小學生學過的生字不會認、學過的數學題不會做,當檢查人員提出質疑時,教師的理由卻是,學生是傻子、呆子。對此,這份以政府文件形式下發的檢查結果通報中,少見地出現以下情緒化的句子:“一個老師只教幾個學生,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可思議。”
部分教師的教學標準也不高。一所單人校教師在手寫的工作匯報中表示,自己將認真批改作業,“做到面批面改,如發現問題及時糾正,—題一式。決不打大對號,批改作業一律用紅筆,注明日期……”
有數據顯示,城區學校學生的平均成績確實高于農村學生。2007-2008學年第二學期期末考試,前者七年級校均分為72.39分,后者則僅為56.07分。
這也使得部分沒有被撤并學校的學生,自發地轉向城區小學。2003年,石樓縣教育體育局一位工作人員曾根據各年齡段兒童數量,推測出到2008-2009學年,城區小學在校生應為4300人,農村在校生應為7900人,也就是說,農村學生應該是城區學生的2倍。然而,現實情況完全相反。參加上述考試的,農村學生只達到城區學生的1/2。
農村似乎是要被拋棄的
到2011年9月,石樓全縣中小學還有62所,但相差懸殊,城區最大的東風小學,已達29個班1688名學生;人數最少的西山中心校,11個班僅剩74名學生。
一方面,農村中小學的學生還在繼續流失。如羅村中學,2005年小學升初中報名人數為207人,三年后,初中畢業生數僅為45人。這些流失的學生,有的轉入城區中學,有的失學種地或外出打工。
另一方面,縣城里租房陪讀的家長還在增加。他們的考慮簡單直接:到鄉里陪讀,還不如直接到縣城;兩個孩子寄宿,還不如租房同住。一口窯洞月租150元,加上水電、面菜等生活雜費,每年開銷達5000元以上。
有時,陪讀需要付出更多。進城后,有孩子學會了網絡游戲,成績反而下降;有媽媽發展出婚外情,最終離了婚,村里的地沒有收成,老人生病沒人照顧……陪讀家長戲稱為“四個荒了”:孩子荒了,婆姨荒了,土地荒了,老人荒了。
盡管如此,村民們離開家鄉、為兒孫創造更美好未來的愿望還是日益增長,大家漸漸明白,即使是被保留的42所學校,也可能因為沒有學生報名而自然撤并。就連校長也不知道自己的學校還可以支撐多久。韓志勇估計,轉角小學消失的時間是“三年之外、五年之內”;被公認為寄宿條件較好的馬村明德學校,校長郝彥平也在暗暗擔心,生源會被條件更好的縣城學校搶走。
對未來的不安情緒與危機感,彌漫于農村中小學教育管理者中。鄭化民形容,“這就好比有一個老人,大家都知道他要死了,但又不能把他掐死,那么就給他輸液維持,等著,維持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時至今日,布局調整進程就像一場百米競賽,經歷了起步、加速后,似乎沒有人能掌握它的速度。在這場競賽中,有村民吃力跟上了隊伍,而貧困的村民終被拋棄。那些走不出農村、走不進城鎮的農民,不得不繼續掙扎在大山的褶皺之中。
2010年10月,來到石樓調研的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管理學院副教授余凱,打算前往一個2里地外的村莊。在半個小時的山路上,他接連看見四五處被棄的房子,有的村里,衛生室只是一個營業的藥店,村委會甚至沒有辦公的地方,農田水利設施年久失修,廣播站和電影放映幾乎消失。
他發現,越偏遠的村落,生活成本越高,公共服務更少。比如,政府在人畜吃水工程修好以后將維護工作承包給個人,出現問題,承包方會通過水費漲價來回收維修費,因此,有的村自來水費是每噸3元,有的村則是8元。
那些利用扶貧資金新修或擴建的農村小學,有的一天也沒有使用過,有的成了倉庫間,養雞場,更多的是空置、廢棄。
“隨著撤點并校和移民并村進程的發展,農村人口向中心城鎮集中居住的趨勢進一步明顯……留守在自然村落的人生活境遇進一步惡化,暫時被保留的教學點的教學狀況更加令人擔憂。”余凱在調研報告中這樣總結,“目前的移民并村和撤點并校政策顯然無意于也不利于穩定農村人口,農村的空心化趨勢還會持續。”
“每個人好像都認為,農村是要被拋棄的。從長期的時代發展來看,布局調整、提高教育質量是好的,但是,這其中付出代價的小部分農民,是讓人心酸的,”鄭化民說。作為一名鄉村攝影愛好者,他開始為農民與窯洞拍攝留存影像。
進入2010年,石樓縣政府決定,今后三年每年增加教育投資1000萬元——這對于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來說,并不容易。對寄宿制學校的改造與建設正在進行,6所九年一貫制寄宿學校成為建設重點,另外,由于學校距離大多數學生居住地遙遠,以及校車事故頻發,幼兒生的就近入學問題也開始被關注。
2012年寒假,參加石樓教育工作會議的中心校長們發現,領導們不再催促布局調整了,在上年度工作目標考評中,“布局調整”這一單項也不見了。
今年1月20日,國家教育部同樣發布了《教育部2012年工作要點》,關于布局調整,用詞變得謹慎,即“堅持辦好必要的村小和教學點”“審慎推進義務教育學校布局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