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醫生被稱為“醫生的醫生”。病理診斷是疾病診斷的“金標準”。可是,這個靠一臺顯微鏡和醫生的知識與經驗支撐、被譽為“醫學的靈魂”的學科,在中國單純以經濟效益為導向的醫院里,正面臨嚴重的危機
2月20日上午,武警總醫院乳腺外科正在進行一臺腫瘤切除手術。患者27歲,來自山東,在當地醫院經B超診斷已被定為“乳癌”。按照慣例,主刀大夫還是先取出一粒黃豆大小的病變組織,送病理科做診斷。
冷凍、切片……經過一系列快速處理,20多分鐘后,制成的冷凍切片出現在顯微鏡下。年輕的病理醫生對著切片左看右看,覺得既像是癌細胞,又不大像,一時難以判斷。
手術室里,主刀醫生焦急地等待著病理診斷的報告。
“紀主任,您來看看這個。”病理科主任紀小龍聞聲過來,端坐在顯微鏡前,對著鏡頭看了片刻,頭也不抬地站起身來,輕聲、簡單地說了—句話:“良性,不是癌。”年輕醫生拿起電話,將這個結果通知了手術室。
“這是外院確診過的。不是癌?是不是我們取標本的位置不合適?”為了慎重起見,主刀醫生再次從病人體內取出一小塊病變組織,緊急送往位于病房大樓數百米以外的病理科。
又過去了半個小時,手術室的電話鈴聲再度響起,“還是良性,不是癌。”“好!”手術立即繼續進行。由于病理診斷結果是良性,手術變得簡單了,只需切除包塊本身。而這名年輕的女性在術后醒來時,對外科大夫連聲道謝,卻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乳腺得以大部分保留,其實是不在現場的病理醫生做出的決定。
在病理科,類似的—幕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紀小龍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將外地病人的“惡性腫瘤”診斷結果改判為良性,識別出多少疑難雜癥,而他“看過”的病人很少會來當面說一聲“謝謝”,大多數病人見都沒見過這位從不露面的大夫。紀小龍習慣了在幕后充當—名“無名英雄”,“如果有病人忽然來謝我,我還有點兒不適應呢!”
囊在角落里的“醫生的醫生”
病理醫生被稱為“醫生的醫生”,盡管他們不直接麗對患者,但卻是病情的最終診斷者。大多數時候,病理醫生的工作就是先將從病人身上取下的病變組織制成切片,放到顯微鏡下看,俗稱“看片子”,然后做出診斷。
紀小龍“看片子”的地方,是一間不大的會議室。三臺顯微鏡在長條桌上一字擺開,他端坐正中,被顯微鏡擋住大半個臉。身邊助手每遞上一個玻璃切片,放在顯微鏡下,一旁的電子屏幕就會顯示出顯微鏡下的內容,這樣的裝置是為了讓旁邊的人同時看到顯微鏡下的視野,在讀片的同時起到教學的作用。作為病理科主任,紀小龍每天需要看幾十個科室上報給他復核的疑難“片子”,以做出最后的定奪。
“不管化驗儀器多精密、手段多先進,病理醫生的作用仍是無法替代的”。紀小龍說,像B超、CT、核磁共振這些影像學檢查手段,它們的診斷結果只屬于定位性質,只有病理檢查是定性的,是炎癥還是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都依靠病理檢查來確定。因此,病理診斷被稱作疾病診斷的“金標準”。
但是,很多人并不了解病理學這個專業,病理醫生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對方常常誤以為他們是“搞化驗的”。“無論是驗血還是做cT,只需按流程取樣、操作儀器,結果就出來了,而我們的設備就是一臺顯微鏡,檢查結果靠的是個人的專業知識與經驗積累,完全是個腦力活兒。”安徽省某地級市人民醫院病理科醫生李殿煒說。
李殿煒很羨慕國外的同行。他記得,大約10年前當日劇風靡的時候,有一部醫學題材的劇作《白色巨塔》尤為流行。劇中有一位外表冷酷的病理科主任大河內。地位尊貴,富有權威,就連醫院里的外科第一教授都懼讓他三分。大河內教授的禮遇,是很多發達國家病理醫生的真實寫照。
在國外,病理科是與外科、內科同等重要的臨床科室。美國還有融病理和檢驗為一體的大病理中心,獨立于醫院之外運行。但在中國的很多醫院,病理科卻被弱化為“輔助科室”。
即便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病理科也照樣不受待見,連北京協和醫院也曾長期不設病理科。武警總醫院的病理科位于醫院西南角一個僻靜的小樓里。紀小龍打趣地說,“你瞧我們這個‘角落科室’是名副其實吧?”
被動搖的“醫學之本”
“如果再不重視對病理科的建設,僅靠吃‘老本’,病理科絕對要陷入危險的境地。”北京協和醫院病理科教授、工程院院士劉彤華對國內病理科現狀心存憂慮。
2009年,衛生部《病理科建設與管理指南(試行)》規定,病理醫師按照每100張病床l~2人配備。根據這一標準,武警總院有1300多張床位,應至少配備13名病理醫生,但實際上,紀小龍的科室里只有四五名醫生。
在基層,病理科甚至在醫院里絕跡。在名醫華佗的故鄉安徽省毫州市,全市只有一家醫院有病理科,這個病理科也只有1名病理醫生。
有數據顯示,目前全國病理醫生不足2萬人,全國各類醫療機構總床位已將近500萬張。即使按每百張床位配備1名病理醫師來計算,國內病理醫生的缺口也有將近3萬人。
由于病理科技術水平普遍薄弱,導致基層醫院對疑難病例有較高的誤診率,患者或者家屬帶著病理切片奔走于大城市、大醫院,通過各種途徑尋求會診讀片的情形并不少見。
病理醫生的緊缺,首先緣于醫學院沒有臨床病理學這個專業。安徽醫科大學病理教研室主任孟剛說,在醫學院,只在碩士階段才有基礎病理學方向,而且是面向科研的,并不完全等同于臨床病理學。醫院里的病理醫生實際都是來自臨床專業的醫學生,很多人并非心甘情愿從事病理專業,而是為了就業才勉強為之。因此,他建議教育部應當在“臨床醫學”的一級學科之下增設“臨床病理學”二級專業。
而相比其他科醫生,病理醫生的培養過程是漫長而枯燥的。“就是天天對著顯微鏡看片子。”紀小龍說,“需要認真閱看1萬例以上切片,才能發初步的病理報告;經手3萬例以上,才能復查下級醫生的報告;經手5萬例以上,才能解決疑難診斷。”
他接著算賬,“如果一個病理醫生一天能看10例切片,并且每一個工作日都不偷懶,那么,他一年可以看2510例,要完成1萬例的入門目標,他需要看近4年;要完成5萬例的高級目標,他需要無怨無悔地看上近20年。”
因此,病理醫生的培養,需要長時間的累積與多年從業經歷的沉淀。“即便是已經熬了十幾年的病理醫生,有時還會對簽發的病理報告心存疑問。”有著60多年病理學研究經驗的劉彤華,如今依然堅持每天看病理片。
長期投入精力與心血,卻不能帶來同等程度的物質回報——當病理醫生不掙錢,是病理科日益萎縮的真正根源。劉彤華就自嘲自己只是個“普通院士、不值錢”,“從組織取出到發報告,病理科的7道工序沒有變過。但是,1998年我們看一個片子的收費就是40塊錢,到現在還是40元。”
與此同時,隨著檢驗、影像設備不斷推陳出新,其他科室的收費卻在節節攀升。做一次核磁共振的價格高達1000塊錢。而病理診斷主要還是靠半自動的制片和顯微鏡下閱片。“病理檢查收費遠低于其他醫療項目收費,這完全不能反映病理診斷的技術含金量。”紀小龍說。
作為醫院的清水衙門,病理科既不能給醫院創收,也不能給醫生自己帶來灰色收入。一個病理科一年的收人大約只占醫院總收入的不到1%,因此,很多醫院沒有動力來發展病理科。李殿煒說,“病理醫生既不直接面對病人,也用不到什么高級設備,因此灰色收入與我們無緣,只拿醫院的平均獎金,與其他科醫生相比,實際收^,簡直是天壤之別。”
根據孟剛的計算,“在合肥,一個外科醫生工作不用10年,就能全款買下一套商品房;而一個病理醫生工作10年攢下來的收入,恐怕只夠付一套房子的首付。”
病理醫生不掙錢,也直接影響到醫學院學生的就業選擇。畢業的醫學院學生大多都不愿意干病理科,即使干了,工作幾年后也都另尋別路。去年,孟剛所在的科室招了11名臨床病理學方向的研究生,其中只有1人是自愿報考本專業的,其余的都是“調劑生”。
德國病理學家魯道夫·魏爾嘯稱病理學為“醫學的靈魂”;英國著名醫學家威廉-奧斯勒說,“病理為醫學之本”;鐘南山院士為《中華病理學雜志》的題詞是,“臨床病理水平是衡量國家醫療質量的重要標志”。可是孟剛覺得,如果現行醫療體制的弊端不能克服,中國的醫院都是單純以經濟效益為目標,那么,病理科還將繼續萎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