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爸爸

他潛入病房，

拿走了我的救命錢

那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小胡同里。鄰居們都知道，我爸爸是個無賴。

是的，一個快40歲的男人不出去掙錢干活，整天就知道抽煙、喝酒、伸手管女人要錢，時不時的還跟自己的女人耍下三濫的手段騙錢，這難道不是無賴嗎？我和爸爸的關系并不好，可是在哥哥和妹妹的印象當中，爸爸最疼我這個老二，也許就是因為我有先天性心臟病。

一個昏黃落日的午后，我的心臟開始抽搐一般的疼，然后人就暈了過去……

5歲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什么。只記得媽媽在我面前哭得很傷心，念叨著，一定要湊齊錢給我做手術。

在我被推進手術室的前一晚，他偷偷潛入了我的病房，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看了我一會兒，然后伸手拿走了媽媽偷放在我枕頭下面的200塊錢。幼小的我并不敢說什么，只記得他臨出病房門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中有晶瑩的淚花。

媽媽發現她偷偷藏在我枕頭下面的錢沒了，哭了整整一夜。200塊錢，對于那個非常時刻來說，已經很寶貴了。

好在我的手術做得順利。我躺在床上一邊休息，一邊用自己的小手掐指算著，從我做手術那天算起，他已經5天沒有露面了。我不知道他拿了那200塊錢干什么去了，也許是被他輸光了，他現在沒有臉見媽媽了。

沒想到那天下午，他就拎著好多好吃的來看我了。他拍著胸口說：“這是你老子掙的！給你補補身子，你老子厲害吧！”然后將200塊錢甩在媽媽胸口：“這是我借你們的200塊錢，還給你了啊！”

媽媽當時拿著那錢，并沒有顯得多開心，反倒是一臉憂愁地問：“你又去哪兒賭了？你今天贏了錢，明天會加倍輸的！以后你去賭，別在我們娘幾個身上搜刮！”

他沖著媽媽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說：“臭婆娘，你嫌我給你的錢少了吧？那好，再給你100塊錢，給老二買點吃的吧！”說著，他又從口袋里掏出了100塊錢，丟在媽媽面前，然后轉身離去。

正如媽媽所說，生活不會讓他這樣的人這么輕易得逞的。就在我臨出院的那一天，媽媽接到派出所的通知，說他因為賭博輸了錢，在賭桌上與人發生口角，將另一個賭徒刺傷，刀子插在了人家的肺上，情況很嚴重。

這一消息，對于我們這個千瘡百孔的家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夢魘。媽媽當時癱軟在地上，面無表情，也沒有淚水。

姑姑聽到了這個消息后，趕緊跑來醫院一邊安慰媽媽，一邊幫我辦了出院手續。媽媽始終坐在床上，目光呆滯如傻子，不肯說一句話。我依稀記得那一年，已經了解什么是對一個人的恨了。

就這樣，爸爸被判入獄。

一次回家探視權

我12歲那年，身體好了，長成了一個結實的小伙子。哥哥已經去飯店打工來供我和妹妹上學，媽媽也在家里做起了手工活。

而且，媽媽戀愛了。自從他入獄之后，媽媽帶著我們兄妹三個在別處租了一個房子，媽媽的男朋友，就是這房子的房主，張伯伯。

張伯伯很好，只是比媽媽稍大幾歲，對我們兄妹幾個也很好。我們都在心里默認了這個人，覺得媽媽應該嫁給他。

一個小雨紛飛的日子，一位警察走進了我們家，通知我們，爸爸因為在里面表現良好，獲得了一次回家探視的權利。希望我們好好做準備，珍惜能和他在一起的這兩天。得到這個消息，除了媽媽，我們兄妹幾個臉上看不出高興。哥哥已成了家中的頂梁柱，一口回絕了警察：“我們家權當這個人死了，讓他不要回來了?！?/p>

媽媽卻大聲訓斥哥哥：“彬子，不要瞎說，那是你爸！”并討好地跟警察解釋：“警察同志，讓他回來吧，我這孩子不懂事兒。”

那天晚上，我們兄妹三個跟媽媽鬧。她這樣做，必定會傷了張伯伯的心，媽媽卻跟我們解釋：“孩子們，要想和你張伯伯在一起，我得先跟你們的爸爸把離婚手續辦了。這些，我都跟你張伯伯說了，他同意讓他來這兒，并且當面跟他說清楚，勸他跟我離婚。”

聽了媽媽的真正用意，我們終于喜笑顏開。

他回來的那天，張伯伯也來了。我們給他包了他最愛吃的餃子。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老了，兩鬢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也沒了當年的匪氣。他看見我們3個站在臺階上，眼眶就濕潤了。張伯伯友好地走到他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說：“進來吧?！?/p>

他抬頭看看張伯伯，似乎明白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間，我心頭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溫熱，覺得他可憐無比。

飯桌上，他沒有說話，眼神掃向坐在他對面的我們兄妹三個。后來一直低著頭不敢正視我們，真的像一個犯人。

看我的時候，他的眼神多在我身上逗留了一會兒，冒出第一句話：“孩子，你好了？”

我轉過頭去，沒有搭理他。媽媽笑著幫他打圓場：“牛子現在壯得跟頭牛似的?！彼χ泻瑴I，點點頭。

這一句，終于讓妹妹堅持不住，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了起來。

吃飯完，張伯伯和媽媽將他叫到另一個屋子談話，很快他就出來了，因為警察在外面催他。我們幾個跑進屋子里看見桌子上的離婚協議，上面簽著他的名字。哥哥拿著那張離婚協議，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他和妹妹跑出去，沖著已經上警車的他大叫了一聲：“爸！”

我躲在后面，看見所有人都哭了。他透過警察的窗戶指著我說什么，車子已經開動起來，我們都沒聽清楚他的話。

最好的禮物

后來，我20歲了，成了一個大小伙子。這些年，時而有他在獄中的消息通過熟悉的人傳出來，后來這些消息越來越少，直至大家都把這個人淡忘。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結，后悔當初他回家的時候，沒有叫出那聲爸爸。

張伯伯和媽媽過得挺好，供我和妹妹念了大學。我和妹妹很感恩。

哥哥到了結婚的年齡，張伯伯幫哥哥張羅了一門親事，眼下住房緊張，媽媽決定把我們擱置很久的那套房子收拾一下，給哥哥結婚用。女方家要求必須把房子的房產證改成大哥的名字才肯結婚，當初爸爸將房產證放在了姑姑那里，媽媽決定去姑姑家把房產證要出來，辦理一下過戶手續。

怕姑姑不肯把房產證交給媽媽，我們兄妹三個陪著媽媽一起去了姑姑家。

姑姑得知我們的來意之后，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懷疑她是不想交出房產證，于是就用訓斥的口吻對她說：“姑姑，我不知道為什么爸爸要把我家的房產證放在你這里?？墒悄銐毫宋覀兗疫@么多年了，我哥要結婚我們兄妹都不介意把房子給他，你就不要從中作梗了！”

沒想到姑姑因為我的這句話勃然大怒：“牛子，你太沒良心了！你們不就是要房產證嗎？好，我去拿給你們！”

姑姑走進屋里，拿出了房產證，還有一封財產公證書。上面清楚地寫著，爸爸要將這房子留給我，因為我身體不好，不想我長大之后，再為房子的事情奔波。

姑姑淚流滿面地說：“我知道，牛子，你恨你爸?？墒?，你知道嗎，你爸最疼的就是你！雖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已經為他做的事情付出了代價。房產證你們拿走，至于給誰，我不管。”

哥哥、妹妹還有媽媽都沉默了。我怔怔地看著那張房產證，淚流滿面。

房子還是給了大哥，雖然他一再說不要。我覺得，爸爸賜予我最好的禮物，并不是房子，而是他讓我感到他的確是愛我的。至于從前的種種，我要試著忘記，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補償他。

大哥結婚的那天，獄中傳來了噩耗，說爸爸上吊死了……

他的獄友說他對出獄后的生活沒有信心。因為他表現良好，得到了提前出獄的機會，再過一個月他就可以看見外面的藍天了。可是誰都不會料到，他會用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警察說我們可以把尸體帶走，我決定親自把他從那堵高高的圍墻中背出來。近距離看到他的時候，才發現，他居然那么老了。兩鬢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也布滿了皺紋。我背起他，聽到兩個警察在我身后議論著：

“那個人為什么進來的？”

“據說是因為賭博贏了錢，那個人賴賬，他就把那個人捅了。當年審訊他的前輩說，他是要拿那錢給兒子看病的……”

我抬頭看看天，陽光真好，卻曬不干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