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男人迷她們,好女人恨她們;她們是城市里的邊緣人,每天晝伏夜出,在燈紅酒綠中過著迎來送往的日子……她們就是傳說中的“小姐”。
在城市的角落里,生活著這樣一群女人:她們晝伏夜出,晚上六七點上班,凌晨兩三點下班;她們挎著LV包包,卻租住在2000元一個月的老樓里;她們日復一日宿醉,在燈紅酒綠中過著迎來送往的日子;她們身材高挑,面容美麗,但在人們的眼中卻如老鼠蟑螂一樣骯臟惡心……她們就是傳說中的“小姐”。
這些女人為什么要當“小姐”,只是出于貧困嗎?她們到底有怎樣的難言之隱?她們的愛情和婚姻又是怎樣?出于對邊緣女性群體的關注,本刊特約記者深入夜總會“小姐”中,經過兩個月深入采訪,終于掀開了她們的神秘面紗。
原來,她們與我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們中有的曾是在寫字樓工作的白領,有的是家庭主婦,有的談吐不俗,讀米蘭?昆德拉的名著,寫微博……就像我們身邊的一個朋友。
褪下“小姐”的外衣,她們也是母親、妻子和女兒。她們也曾真誠地愛過,只是因為傷得太重,再也不敢相信男人;她們也曾是正正經經的主婦,只是因為一念之差走上歧途;她們也曾是乖巧的女兒,只是因為對家人失望而自甘墮落;她們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喜歡享受,熱愛名牌,只是把提供性服務作為賺錢的捷徑,最終將尊嚴踩在了腳下……原來,她們只是一群面對情感困境,做出錯誤選擇的女人。
她們是迷失的羔羊,
但客人絕不是救世主
“父親在我12歲那年就患肺癌去世了,留下一個腦癱的哥哥和體弱多病的母親。父親死后,母親天天掃大街,還給人洗衣服、撿廢品,最后積勞成疾。她在去年被查出患有尿毒癥,現在必須靠透析才能維持生命。她試圖自殺過兩次,說不想再拖累我們了,我這當女兒的怎么能夠忍心?沒有辦法,所以我只好做了‘小姐’……”
每當被客人問起做“小姐”的原因時,筱暖總會聲淚俱下地講起這段悲慘經歷。其實,這些都是她編的。在夜總會里,每個“小姐”都有一段悲慘的經歷,情節大同小異,時常被套用的模板是:父母去世、老人重病、兄弟殘疾,而諸如白血病、癌癥、癱瘓……都是她們常用的關鍵詞。筱暖嗤笑道:“倘若真那么慘,發條微博讓媒體關注,可能得到的捐款要比在這里掙得多。”她們絞盡腦汁地撒謊,只為了讓客人覺得她們可憐,在她們身上花錢更有滿足感。這就是她們與客人之間的關系:客人覺得“小姐”是可憐蟲、賤貨;“小姐”覺得客人是凱子、傻瓜。
身穿低胸衣、黑色短裙的筱暖是一家豪華夜總會的“小姐”,已經入行5年。她所在的這家夜總會裝修得金碧輝煌,大廳里的水晶吊燈直徑超過兩米。夜總會包廂的最低消費是2880元,客人在這里一夜消費幾萬元是常事。
與夜總會的奢靡相反,筱暖的住處非常簡潔。她租了一室一廳的房子獨住,一個月房租2000元。臥室里有個大書架,擺滿了筱暖喜歡的書籍。筱暖說,她們都喜歡獨居。另外,她們都有很強的警覺性,如果合租,也只找“姐妹”合租,絕不和外人一起住。
筱暖嘴里的“姐妹”是于蘭、小荷、寒冰、菲兒,她們同樣是這家夜總會的“小姐”。她們是絕對不會邀請自己的親人來這里的。筱暖說,做這行的都不是本地人。她們都會告訴父母自己在外地工作,只通電話,堅決不讓父母來這個城市。所以,家人都不知道她們做了“小姐”。即使不小心露出蛛絲馬跡,她們也會有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來應付,她們本來就是撒謊高手。
筱暖說:“沒有一個女人心甘情愿地跟自己不愛的男人上床,哪怕她是妓女。”但是,為了生計,她必須跟客人打情罵俏,努力在床上完成一系列標準化動作。如果她不盡力,很可能會遭到客人的投訴,然后被老板冷藏起來,幾周甚至幾個月都不會有收入。
與我們想象的不同,“小姐”的收入其實并不高。她們沒有底薪,接待一個客人有100塊錢的坐臺費,5%的酒水提成是她們的重要收入。情況好時,她能月入五六千元,慘淡時只有兩三千元。“小姐”們長期生活在極度的壓抑之中,有了錢總想犒賞犒賞自己。她們會吃大餐,買奢侈品,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筱暖的LV皮包就不止一個,每個都是正品。只有把自己打扮得更時尚更新潮,她才覺得這些委屈沒有白受。
即便有人精打細算地攢下錢,最后也會被騙得精光。夜總會里有一個叫阿欣的“小姐”,把20萬元交給一個客人幫忙投資。沒想到客人是個騙子,公司、電話、合同統統都是假的。20萬元是她的全部積蓄,她原本打算將來年齡大了,用這筆錢開個小店養活自己。
她們本是這個城市里的弱勢群體,但是,在騙子眼里卻成了肥羊。她們有被客人騙的,有被老鄉騙的,還有被男朋友騙的,騙術層出不窮。騙子是看準了“小姐”們的心理:她們太急于擺脫目前的生活,幻想暴富又缺乏必要的社會經驗,所以會輕易上當。而她們被騙后,由于身份原因,絕大多數都不會報警。因為她們知道,即使自己報警,也不會獲得任何同情。她們是被人唾棄的那種人,被騙也是活該。
不過比起身體上的傷害,被騙錢還是小事。即便是在有著完整安保系統的頂級娛樂場所,“小姐”們也會不時遭遇謾罵、凌辱、毆打,甚至性虐待。筱暖接受采訪前不久,剛剛被客人暴打過,原因僅僅是客人嫌她心不在焉。
如果遇到變態的客人,她們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筱暖告訴記者,另一家夜總會“小姐”菜菜因為與客人發生口角,曾被挾持到郊外虐待。他們把她倒吊起來,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他們說,聽到她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簡直比上她還要爽!有人要拿烙鐵燙她的下面,幸好另一個人說了句“燙燙胸得了,別太過分”……菜菜回來時,渾身都是傷。而夜總會方面,只是象征性地給了點錢。在一些低等的色情場所,“小姐”的人身安全更加得不到保障。很多“小姐”出臺后,遭遇過被打、被搶的情況,有的甚至慘遭殺害。
還有些傷害則是隱性的。有些客人上床時,不愿意戴安全套。如果“小姐”們要求,客人會不高興,甚至打罵她們。為了留住客人,她們只有冒著患性病,甚至艾滋病的危險與之發生關系。如果患了這種“臟病”,她們也不好意思去醫院看,自己買點兒消炎藥,殺殺菌就得了。對她們來說,性病跟感冒一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不過,她們害怕艾滋病,因為她們知道,得了艾滋病會死人的。筱暖認為夜總會小姐還好,客人們層次比較高,也知道要保護自己。那些洗頭房之類的低等色情場所的“小姐”,所承擔的風險要大得多。
這樣看來,做“小姐”不僅賺得少,花銷大,而且還要承受身心折磨,冒著患性病的風險,簡直得不償失。那么,她們當初為什么會選擇這一行呢?
如果上天再給一次機會,
也許她們還會選擇做“小姐”
筱暖說,做“小姐”是她們主動的選擇,有的是源于物欲,有的是因為對愛絕望。過去人們常說:婊子無情。確實,愛情對“小姐”們而言,是一種奢侈品。但她們并不是沒有感情的動物。相反,恰恰是因為過去感情受過傷,她們才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迫自己徹底舍棄愛。
筱暖高中畢業后去打工,在飯店做過服務員,在服裝店當過導購,還上過工廠的流水線。她每天辛苦工作,卻到處受欺負,還掙不到錢,后來索性做了“小姐”。她認為:同樣是任人宰割,同樣是沒有地位沒有尊嚴,為什么不選一個收入高、來錢快的工作呢?
筱暖堅稱自己是因為喜歡錢才做了這一行。但在深入了解后,記者發現,情感受傷才是她選擇墮落的真正原因。筱暖曾在微博上寫道:每一個奮不顧身撲向火焰的蛾兒,不是因為她的憧憬,而是因為她的絕望。入行前,她有過3段失敗的戀愛。前兩個男友,一個是工程師,一個是醫生。他們喜歡跟她上床,卻不肯娶她。于是,筱暖放低要求,找了一個倉庫保管員,想跟他踏踏實實過日子。兩人交往了3個月后,某天清晨,她從宿醉中醒來,卻發現自己的身邊躺著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他是男友的老板。老板的解釋讓她大驚失色:“你那個小男朋友,早滾了!我給他安排了一個開小車的工作,他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是他給你下了藥把你迷倒,說這是孝敬我的一點兒心意……”“一個男人這樣不奇怪,奇怪的是個個都這樣。”筱暖從此對愛情徹底絕望了。因為筱暖高考失敗后不肯復讀,父母早就對她不聞不問。所以,她做“小姐”連后顧之憂都沒有。
筱暖最小的“姐妹”、年僅19歲的小荷走入這行,則是因為對親情的絕望。小荷有個弟弟,父母對這個兒子傾其所有。為了給弟弟買摩托車,父親甚至去賣血。當初打工賺到的錢,她一分不剩交到家里,轉手就被父母給了她那個敗家的弟弟。一次,她下班很晚,回家途中,在村口的荒地里被村支書的兒子強奸了。事后,村支書派人送來了3000塊錢。這筆“賣身錢”她都沒見著,就又進了弟弟的口袋。擦干眼淚后,小荷有了個想法:同樣是賣,不如賣身賺錢給自己花。于是,她果斷地把自己賣給了夜總會。
“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小姐’臟,那些玩‘小姐’的男人不是更臟嗎?”說這句話的女人,是筱暖最好的“姐妹”于蘭。她已經30多歲,是“小姐”里的大齡女青年。入行前,她是在寫字樓工作的小白領。她結過婚,有個兒子。因為孩子小,處處都要用錢,她跟老公要還房貸,生活壓力很大。老公下班后,還要做兼職,一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為了不讓老公那么辛苦,她也兼職,被人介紹去做陪游女郎,從陪玩漸漸發展到陪床。一次嚴打中,于蘭被警察抓住,她的側臉還被當地媒體搬上了熒屏,她在那座城市里再也沒法生存。
于蘭被拘留后,靠她做“小姐”還完房貸的丈夫非但沒有救她,反而一紙訴狀把她告上法庭。當她無顏待在家里,在外流浪時,法院按缺席審理的程序宣判兩人離婚。不但財產全部判給丈夫,同時剝奪了她對兒子的撫養權。當她鼓起勇氣回到家里,想乞求丈夫的原諒時,已經物是人非。丈夫給她看了法院判決書之后,便攜同8歲的兒子,把她的東西扔出了門外。于蘭萬念俱灰,當初選擇做“小姐”,不是因為自己貪圖享受,而是心疼老公太辛苦,想讓孩子過上好日子。為什么她的家人,不能給她一個回頭的機會?就連父母也不認她這個女兒。失去一切后,她索性做了“小姐”。
要說做“小姐”的原因,最不值的要數寒冰了。寒冰是個任性的姑娘,因為不滿老公與女同事曖昧,一時沖動到夜店買醉,用一夜情來報復他。老公知道后,一氣之下跟她離了婚。本是大學畢業的寒冰從此自暴自棄,最后竟然做了“小姐”,游戲人生。寒冰瞧不起所有男人,只把他們當成錢袋子或玩物。寒冰甚至花錢找過男妓,她覺得只有讓男人伺候自己,她才能有快感。
曾經,逼迫女人從事這一行的除了生計,就是老公的斑斑劣跡—賭博、吸毒、嫖娼、家暴、坐牢、借高利貸。但現在,一次情感上的背叛或是欺騙,也有可能成為女人墮落的原因。
墮落很容易,可是墮落之后怎么辦?她們不甘心孤獨終生,可是她們還有能力去愛嗎?她們還能做一個妻子,甚至母親嗎?
現實那么近,
未來那么遠
筱暖說,做她們這一行的,如果不用酒精把自己麻醉的話,每夜都有夢魘。而她們幾乎都曾做過下體爛掉的夢。在夢里,她們時常伴有極端的焦慮與恐懼。她們或被蟒蛇纏繞,或被污穢的液體吞噬,各種恐懼的場景無一例外地出現在她們的夢中。
但是,比起夢境,她們更恐懼的是未來。她們想起未來時的痛苦竟然超過回憶不堪的過去。她們不喜歡談未來,因為根本看不到未來。
無論是過去的傷痛,還是看不清的未來,都讓她們不敢言愛,哪怕心里一直存著對家的渴望。很多人做了“小姐”后,就沒有正兒八經地交過男友。婚姻對她們來說,更是遙不可及的夢。做了小姐后,筱暖從沒交過一個男朋友。不出臺時,她喜歡上網聊聊天,排解內心的空虛和寂寞。心情好時,也會看看書。
未來對于于蘭這個年紀的“小姐”來說,更是一件恐怖的事。隨著年老色衰,她很快就會被夜總會淘汰掉。如果要繼續做這行,她必須降至下一等級的場所,然后隨著年齡增長,一級一級地往下降。于蘭知道,現在很多小發廊里的中年婦女,過去也都有一段如她們這樣“光鮮”的經歷。于蘭說,她現在想起“男人”這兩個字,就感到深深的厭倦。她覺得,已經沒有男人值得自己真心對待。她對愛情和婚姻不抱任何期望,只想努力攢錢,一旦賺夠養老錢,她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沒有人會一輩子做“小姐”,她們所有人最后都會“離開”。如果離開這一行,戀愛、結婚不是不可能。她們可以去偏遠的城市,然后在那里重新開始。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一旦東窗事發,在愛人面前被揭出老底,那般無地自容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處理不當,甚至可能釀成慘劇。
筱暖的一個姐妹,金盆洗手后認識了一個公司職員,感情好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不幸的是,在一次聚會上,她被男友的同事認了出來,那個男人曾是她的熟客。一向驕傲自負的男友因此精神崩潰,當晚就把她虐殺了……這難道就是“小姐”的原罪和宿命?
采訪結束時,夜幕已然降臨。筱暖放下手里的書,她們又要開始新一天的工作。記者看到,她看的竟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似乎只有躲進柔美的燈影下,冷酷的現實才不會向她們逼近。在這充斥著激情與欲望的空氣里,嫵媚和悸動愈漸吞噬著她們的生命。就如“筱暖”這個名字一樣,她們渴望一份來自家人的溫暖。但是,她們回不去,沒人愿意給她們留一條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