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小虎打電話時,他在工地。聽見我抽泣的聲音,他緊張地說:“我馬上去接你,別怕,你先回教室,我到了校門口再給你打電話。”
我看了一眼校門外沖我吹著口哨的已經輟了學的男生們,對手機另一頭的小虎止住抽泣,輕輕“嗯”了一聲,然后趕緊往教室跑。遠遠的,我聽見男生在喊:“嗨,別走啊,美女!”
在教室待了不到十分鐘,手機就響了。小虎說:“我到了,出來吧!”到了校門口,小虎攬過我的肩不動聲色地帶我跨上他的摩托車,揚長而去。我回頭看見校門口那群不良少年一副頓然覺悟的樣子,懊惱地丟下煙卷,啐了一口唾沫。
趴在小虎的背上,突然覺得很安心。他的汗衫被刮破了一個洞,像一只長在后背上的眼睛,被汗水浸濕又風干后硬硬的,硌得我臉疼,一看就知道來不及換衣服便趕來了。我說:“小虎,你真好!”他沒聽清,滿臉迷茫地回了一下頭:“什么?說大點兒聲!”我又趴上的背,笑而不語。
(一)
媽媽給我們開的門,她的眼睛微紅,見到我似乎有些驚訝:“梔子,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我放下書包,“小虎去學校接我的。”她慌忙將茶幾上的一張紙揉進口袋里,還故作鎮定:“別和小虎玩得太近,知道嗎?”我沒回答,反問:“媽,你藏什么呢?”她有點兒緊張:“叫你和李虎不要走得太近!聽見沒?!還管起我來了!我有什么好藏的東西!快回書房寫作業去!”說完呼啦啦地進了廚房。
我進了書房,但沒有拿筆,而是打開電腦。老師要求我們回家查一些資料。
不一會兒她的聲音由遠及近:“梔子,你是喝西紅柿蛋湯還是西紅柿炒雞蛋啊?”當她推開門的時候見我坐在電腦前,近乎咆哮地沖我吼:“陶梔子!你還想不想讀書啊!你別念了,在家抱著電腦混吃等死吧!沒出息……”說完竟然掩面大哭起來!
我摔了鼠標拎著書包回臥室,不忘沖她嚷:“我在查資料!”
我不清楚媽媽為什么突然變得這樣不可理喻。晚飯我沒吃,躺在床上給小虎發信息。他給我回了個電話:“梔子,體諒一下你媽媽,可能到更年期了吧。我想要一個媽媽吼我都沒有,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她對著干啊!”我聽見那邊有人喊了一聲:“虎子!快點兒來,還不動手我們可走了啊!”小虎應了聲“哎,就來”然后告訴我他得干活了。
有點失落,但還是說了再見。
(二)
媽媽拉著我幫她擇菜,她坐在小凳上一遍一遍教我怎么分辨新鮮的青菜,怎么擇菜,怎么洗菜,不厭其煩。我漫不經心地偏著腦袋,看見小虎他爸領著醫生匆匆忙忙地從我家門前經過,很自然地搭腔:“大伯,請醫生干嗎?是小虎生病了嗎?”他爸訕笑:“呵呵,是啊。梔子幫你媽挑菜吶,真懂事。”媽媽也從門里探出頭寒暄:“小虎沒事吧?看你這么急。”他爸沒停下腳步,在幾米開外大聲地說:“沒事,你忙。”
媽媽拿著青菜輕輕抽了一下我的小腿:“叫你認真聽!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呀!連飯都吃不上!懶死了!就知道管人家的閑事!”我沖她做了個鬼臉,拔腿就往小虎家跑,氣得她在身后大聲喊罵。
小虎躺在窄小的鋼筋床上,頭上裹著洇出血漬的紗布,他沖我眨眨眼:“梔子,你來啦!我這樣是不是不帥了啊?”看著他鼻青臉腫的模樣,我有點吃驚卻不忘調侃:“搞得好像你什么時候帥過一樣!不過,你是怎么弄成這副慘樣的啊?”“呃,這還用問,打架唄。”小虎一臉不在乎。他爸回里屋剛好聽到這話,將手里準備幫他拭傷用的毛巾使勁摔到他身上:“還好意思說!混賬!”
小虎齜著牙繼續笑得沒心沒肺:“梔子,要是有人再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他說,如果有人欺負我,他幫我。心里暖暖的。
(三)
小虎幫不上我了,因為那群不良少年已經不來糾纏我了。至于怎么招惹上他們的,我只能解釋為個人魅力;至于他們怎么又突然不糾纏我了,我的解釋是他們覺醒了。
媽媽不知怎么的,開始像個小孩子一樣。每天晚上都要和我擠在一床,還把我摟得緊緊的;她喜怒無常,前一秒還和顏悅色地跟我開玩笑,下一秒會訓斥從沒洗過衣服的我怎么不去洗衣服;她教我做許多家務,卻又跟我說:“媽媽干,你看書去吧。”我給在外地的爸爸打電話,他和小虎回答基本一致:“可能是到了更年期,你順著她點兒。”
當我告訴他,媽媽還時常一個人躲著哭的時候,爸爸思忖了一會兒說:“我這個月尾回去看看她吧,你別惹她生氣啊。”想想這才上半月,我有點泄氣。
媽媽的更年期讓我遭足了罪,不到半個月,十六年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竟然也能把家務做得有模有樣了。
第一次做飯沒什么大波折,飯菜也還可口。我一邊往保溫筒里裝菜,一邊跟媽媽說話。她坐在餐桌前一邊品嘗一邊問:“干嗎?今天又不是上學,帶什么菜啊?”我擰緊筒蓋:“讓小虎也分享一下我的喜悅啊!”
然后直到我出了門,還聽得見她在身后罵:“叫你不要和他走太近,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了是不是?有本事你別回來……”
把保溫筒送到小虎家的院子時,遠遠看見他坐在堂屋畫室內畫設計圖。我站在他身后好久,他都沒發覺。
我說:“小虎,有人找你當設計師啦!恭喜啊!”他猛然從圖紙上抬起頭,有些尷尬:“什么時候來的?”沖我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我遞上保溫筒:“早來了。給,我第一次做的,賞個臉啊!”
他一邊接過一邊訕笑:“哪有人肯要我的設計啊!高中都沒念完的人設計的東西,人家敢住嗎?隨便畫畫而已。”又認真地盯著我的眼一本正經:“我已經報名成人高考了,等我考上了,以后一定能成真的設計師!你信不信?”
“我信!”我是真的相信,小虎從來不會騙我。
(四)
還沒等到月末爸爸回來,媽媽就病倒了,很嚴重。
我嚇得直哭,給爸爸打電話。他說:“梔子你別怕,爸爸馬上買最快的機票回去,你要還是怕,就去張奶奶家請她過來陪你照顧媽媽。”
這個城市我們沒有親人,親人們為了生計都漂泊于五湖四海。爸爸快一年沒回來了,暑假時我和媽媽曾去過他所在的城市待過一段日子,所以他不知道鄰居的張奶奶早在半年前就被兒子接到城市的另一端生活了。
我去了小虎家,他已經不在工地干活了,在家準備成人高考。我說我怕,媽媽病了,可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顧她。
小虎陪我回家要帶媽媽看醫生,媽媽死活不愿意,他又要請醫生來家里診治,媽媽依然不肯,她甚至強忍著不適皺著眉頭趕小虎走,她說:“你離我們家梔子遠點!她要考大學的,你別帶壞了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驚呆了,溫婉的媽媽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媽,你病糊涂了吧?胡說些什么啊!”我沖她吼。她氣得顫抖著手指:“陶梔子!你別和他走太近了,我警告你……”
小虎把我拖出房間,我一臉歉意讓他別把媽媽的話放在心上。他嘴角上揚露出一口小白牙:“生病的人就像小孩子,我不生氣的。”
“你真好。” 我說。他眼角彎成月牙,透著溫馨。
(五)
我不該沖媽媽發脾氣,不該和媽媽慪氣,不該和媽媽吵架,不該……
爸爸回來的第二天好歹把媽媽拽進了醫院,病歷上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割碎了我的心。她不是病得很重,而是病得非常非常重。
媽媽曾在告訴我不要和小虎走太近時說過,小虎是沒有媽媽的野孩子,也許,三個月后,我也就要和小虎一樣成為野孩子了。肝癌,三個月就能讓人斃命的肝癌竟然被我媽媽患上。
我覺得上天跟我開了個玩笑。
媽媽的肚子逐漸隆起,醫院已經不住了。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這叫肝腹水,很危險了。那時候,我也請長假在家陪媽媽。我珍惜每一秒與她相處的日子,并悔恨以前的不珍惜。她對我請長假的事不以為意,和往日的她大相徑庭,我有點擔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難道是我掩飾得不夠?
晚上我和她擠在一床,她說,你別跟我睡,我不想你有事。我把她摟得更緊一點:“不過是血吸蟲病,又不會傳染,怕什么。”她笑了,沉默許久后她才緩緩開了口:“我得的是肝癌,我都知道,不用瞞我。那天你問我藏的什么,我藏的其實就是體檢報告。”她看著我因吃驚而扭曲的臉,噙了眼淚:“我罵你、逼你學會干活,都是因為怕你在我沒了的日子里一個人連口熱飯都糊不上口,現在放心了。”
那天夜里,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哭得累了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里,有爸媽疼我的樣子。
(六)
真的只是過了三個月,我就成了野孩子。
爸爸賣了家里的房子,帶我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去相距千里之外的他工作的地方。
我找不到小虎告別,在他家院外整整等了一天。那天,他去參加成人高考了。他去圓他的設計夢了。他也許再也見不到陶梔子了。
坐在開往另一座城市的列車上接到小虎給我打的電話,他說:“梔子,我在車上,很快就到家了,等我啊。”我嘆了一口氣說:“可是,野孩子,野孩子要走了。”幾天前我登錄了那個荒廢已久的微博,看到小虎給我的留言。他說:“妹,我一直羨慕你有媽媽我沒有,我想考上大學證明我不是癩蛤蟆,我也能和你一樣優秀。可是現在,我希望考上了大學,有了出息就不再只能為你打架護你一時了。”
我想起那日鼻青臉腫的小虎,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校門口再沒出現過的不良少年。
我想,那也許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矯情的話了。
“可是,野孩子,野孩子要走了。”
(七)
很久以后,我翻閱地方縣志的時候,看到了“野孩子”的解釋:喪失父母一方或雙方的孩子因無人管教等原因頹廢墮落,多指無志向的不良少年。
我啞然失笑。
其實媽媽錯了,小虎不是野孩子,我也不是。
[編輯:孟廣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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