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門前的軍綠色大厚簾子里擠進來的那一刻,帶進的一股涼風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正是我準備下班回家的時候,可我仍然不得不盡量擠出看似殷勤甜美的職業化微笑。
“歡迎光臨。先生里面坐,幾位啊?”
我在說這話的時候把身子向后閃了閃。他倒是笑得有些許和善,稍微偏了下頭,說就兩位,我和我女兒。又多看了我一眼,哎,小姑娘倒是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啊,今天我女兒成年生日呢。
他的客氣話沒引起我一絲的好感。他坐在靠窗邊的兩人臺,開始點菜。我估計他女兒應該還要一會兒才到,心想怎么會這么晚啊,今天本來就是年后開業第一天,按理說哪個學校也不會補課到這個點兒。這個爸爸也沒等到女兒來了再點菜,也不怕菜涼了。
他的眼睛里泛著酒醉一般興奮的光,點了“香煎鵝肝”“紅燒鱔段”七八道價格不菲的菜,我一面說著快下班了廚師不愿意做太復雜的菜了再說先生兩個人也吃不了這么多,一面心里想著他能不能付得起錢——他穿得畢竟真的是太寒酸了。
我去傳菜口和師傅交代了之后,就坐在他旁邊的臺子玩手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女兒還沒來令他寂寞了,他興致出奇的好,不停地想和我找話說。
“小姑娘過了寒假該考大學了吧?文科理科啊?”
“現在壓力大嘍,不比我們那個年代了啊。那時候大學生值錢啊……小姑娘你報自主招生了嗎?”
“高三了學習之余也得注意身體啊。”
話倒是好話,就是聽得讓我耳朵都出繭子了。我索性放下手機來應付他。“叔叔,您女兒也高三了啊?文科理科啊?”
“我閨女文科啊。這孩子腦子笨,說學不會物理,選了文科。嘿嘿。”
“哦,她報自主招生了嗎?”
“沒啊。這孩子也是,前兩年也沒怎么用心。高三了知道用功了,成績還行。裸分就裸分吧,和人家拼分唄。也怪我了,前兩年也沒好好管她……”他一副自說自話的神情,陷入了自己回憶。
我幾次起身去給他端菜,一邊端上來心想他女兒怎么還沒來啊,不來我怎么能更快下班呢。
“嘿,丫頭你怎么才下晚自習啊?也不跟老師請假說你今天生日早走一會兒?快過來快過來,菜都涼了!爸給你點的都是你喜歡吃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臉沒朝著門口,倒是我往門口望了一眼,根本沒有人的跡象。
他從隨身的包里拿出的東西,瞬間讓我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那是一個放著黑白照片的相框。他用手輕輕拂去相框上的一層灰。神情卻完全好像是對面有人一樣。
“你看看這丫頭,外面風大把頭發都吹亂了。來快吃快吃!來……”說著他開始大筷子把每個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對面的空盤子里夾,“來,你吃著啊。今天爸沒買著蛋糕,只能給你唱生日歌了,祝我寶貝女兒能考個好大學。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慌,突然聽見樓上有下樓的聲音,總算救兵來了。順著看過去,沒錯——是蔣菡,和我在同一家店打工的我們班班長。好吧,雖然我已經從高一起就沒有搭理她了,連碰巧發現在一起打工之后也不想說一句話。但現在這場面,我還是得感謝她來給我救場吧。
我明明看見蔣菡的眼睛里有過一瞬的慌張,可是當她走到我旁邊的時候卻變成了純粹故作驚訝的神情。
“叔叔、瑩瑩!你們怎么來了?啊我想起來了,原來今天是瑩瑩生日啊?我都忙忘了呢!對不起對不起真不好意思。”蔣菡拉了我剛才坐著玩手機的椅子過來,卻沒有坐在對面的空椅子上。
“瑩瑩,你同學啊?怎么不早說呢?快坐快坐。哎呀真是巧,這孩子真聽話。放寒假了也不歇著,還勤工儉學。對了你不補課嗎?”
這會兒蔣菡居然還能出色地發揮著她的演技,真不愧是校話劇社的骨干,完全無視這個讓人嚇呆的場面。“我們理科不補課,瑩瑩她們文科班,更辛苦一點。”
“瑩瑩,好好跟人家學著,看看你同學都出來打工了自己賺零花錢了。同學你也多教教我們瑩瑩。來來,你們坐著聊,叔叔我去個洗手間。”說完起身,還回頭示意了“瑩瑩”一個神情。
蔣菡雖然出了一口氣卻十分自然,完全無視一旁的我。我剛想問怎么回事,蔣菡卻先開了口,“你回去吧,這剩下的我處理。”
“你有那么好的心嗎?”我想我此刻一定是失控了。“當初全班人都答應一起不搭理那個討厭鬼呂思瑩,是你非要跟她走得那么近,成心跟我作對……”呂思瑩?!瑩瑩?難怪剛才感覺照片上的女孩那么眼熟……
這時候,那個男人回來了,坐回位置上說:“瑩瑩啊,爸爸以前也做得不好,不夠關心你,還和你媽媽吵架,爸爸答應你,今后一定不再和你媽媽爭執了,讓你安安心心地學習。今天你也成年了,以后就是大人了。咱們從今以后都重新開始,好不好?”
“哎呀叔叔,我忘了!”蔣菡突然叫了一聲,一拍大腿,“我們店在有顧客過生日的時候都會贈送飲料的,您等一下,我去給思瑩找瓶飲料去。”說完不顧一切地拉著我朝二樓走。直到確定樓下的呂思瑩她爸肯定聽不見的時候,蔣菡才跟我說話。
“你走吧,快點回家去。我說過了這兒的一切都我處理。”
“我不走,事到如今我非得知道怎么回事不可!你要不說清楚我就下去自己問……”
“你這個人是怎么回……”意識到自己聲音大了,蔣菡立刻捂住嘴,瞧了瞧樓下呂思瑩她爸,確定他沒聽見后才繼續回答我。
“好,你要知道是吧?那我告訴你啊,呂思瑩已經死了!半年前她就沒了!行了吧?”
“什……什么?你開什么玩笑?!”我好像被人迎頭澆了涼水一樣尖叫起來。蔣菡打了我一下,“你小點聲行嗎?我都告訴你了你還想怎么樣啊。”
她繼續說:“是真的。呂思瑩半年前就從她自己家樓上跳下去了,因為她爸媽吵架。”蔣菡盡力說得輕描淡寫,可我明明聽出她的語氣透著悲傷。
“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不知道?”
“當然是真的。團支書大人這種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好學生怎么會知道這種事呢。你快走吧。”她一面推著我,一手拎起旁邊的一瓶特惠裝的大號果粒橙下樓。
“你的意思是……那呂思瑩她爸這兒有毛病了?”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蔣菡沒有再作回答,但她用她的眼神默認了我的猜想。
“叔叔,真不好意思,找了好一會才找著,剩最后一瓶了。思瑩沒等急吧?哦,這是我們班同學,她也一塊在這兒打工的,我先送她出去。”
“哎,好!好!都是一塊的同學啊,以后高考后都來我們家玩啊。哎,瑩瑩怎么不跟你同學說再見啊?這么沒有禮貌。再見啊同學。”
我離開的同時回頭再次望了一眼那一桌子好吃的,八個菜幾乎都沒怎么動過。我內心嘆息著,離開了這場荒唐而虛無的盛宴。
飯店外面的大街上,連車都已經很少了,只剩下幾盞路燈稀稀落落在亮著。可是,天卻沒有那么冷了。
后記:
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正在上海備戰藝考。故事的原型是一個遠方親戚的孩子,因為父母一直吵架加上自己在學校不受歡迎,最后跳樓了。藝考期間我看到無數父母陪著子女遠赴上海參加考試,他們臉上的神經比孩子繃得還要緊。其實父母的愛一直都在,未曾離開。
[編輯:張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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