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粗獷的漢子。愛喝酒,就大碗大碗地干;愛吃肉,就大口大口地塞。夏天午后或飛滿小蟲的夜晚,樓前屋后總能聽到他厚重雄渾的聲音——“對兒八!”他熱愛打牌,正如他喜歡喝酒一樣直白。
他長得也粗大,爺爺常說他是個“愣頭青”。但他絕不是沒腦筋的人。打結實的家具,拿黑鐵絲彎出一個個耐用的衣架,修鞋,甚至修理老一輩的懷表,他都拿手。可他雖然精明,卻忍受不了我的愚笨。有這樣一個父親,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自卑。
小學時候,我問幾何題。他看了題,在草紙上“唰唰”畫出草圖。講了一遍,抬頭看見我茫然的表情抄起拖鞋便要打。我一閃,“哇”地大哭起來,他厚實的大手便一掌一掌落在我身上——“最見不得你哭!閉嘴!”于是后來,我再也不問他題了,堅持自己解決。
因他打我太勤,我很懼怕他,一見他走進我的房間就膽戰心驚。若他只是找個東西,不大會兒就出來,我在心里便長長地吁一口氣——他在我心里,那可是皮膚黝黑黝黑的、打人很疼很疼的一條大漢……
后來,他胃疼。但他心疼錢,忍著不去看。實在疼得厲害,就拿一個靠墊抵著,用麻木感去驅散疼痛。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有一天,他一口沒忍住吐了血,才被母親硬拖著進了醫院。一查,是很嚴重的病。
父親住院了。
中午我回家,家里沒人。一會兒,母親回家取錢,告訴我他病得很重,并說千萬別叫他知道。我嘟噥著:“他那么胖,能有什么病啊?”可一轉頭,淚就淌了一臉。
父親的手術很成功,只是比預想的手術時間超過了三四個小時。一大家子人等在外面,互相安慰著一定是還有救。母親淚流得快要干了。母親說:“當‘手術中’那個牌子一滅了,我就癱了。你姑姑舅舅們擁上去問醫生,我只抬眼看見你爸的身子上沒蓋著白布,就松了氣了。沒事兒,孩子,你又有爹了。”我的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手術后,父親瘦了好多——與從前判若兩人。偶爾他也會拿著以前的照片不無懷念地感慨:“看那個時候,我多壯啊!”現在的他,人瘦了,更黑了。不能抽煙,更不能沾酒,只是打牌的習慣他依然保持著。不過,也不在人群中喊叫了。路過牌攤兒,也聽不見那渾厚的音兒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吧!
父親不再訓我,由著我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輕聲地嘆一口氣。母親總是告訴我不要氣他,會氣壞他身子。他也偶爾說一兩句我這么大了該體諒母親。欣喜于他性格的改變,溫順安然。
可我依然敬他、畏他,盡管他變得纖瘦,但他仍是個漢子——原來,那個時候檢查結果出來了,母親及親人們都只告訴他不嚴重,小手術而已。他自己不信,便趁著沒人去護士臺的病歷卡上查到了自己的病情——他得的是癌癥啊,都晚期了……大病沒有擊倒他,我的父親,他是響當當的漢子!
現在,父親一心要我考個好大學,在學校邊上租了房子陪讀。每日里下了班就匆匆往這里趕。花銷大了,他越嫌自己掙得少,和上級申請調工作。誰放心得下呢?他的身體又不好……領導勸他不要沖動,他眼一紅,說:“我閨女要考大學呀,我不能叫她考上大學念不起呀!”誰也攔不住他。
誰都不否認,我的父親,他是個漢子!頂天立地的漢子!
[編輯:李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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