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蟲不語冰

【一】

“如果這輩子沒有見過雪，是不是人生的遺憾？”吃午飯的時候蘇薇突然抬頭，認真地問。

坐在餐桌對面正低頭喝湯的喬木愣了半拍，“啊？”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眼神中滿是疑惑。

“喬木，你見過雪嗎？我是說，不是冰雪樂園里的那種人工雪，而是鋪天蓋地的一塵不染的白的那種……你見過嗎？”蘇薇不依不饒。

“哦，雪啊……好像小時候見過吧。”說完他用手里的筷子在蘇薇眼前晃了晃，“為什么突然想到這個？”

“……沒什么。”蘇薇欲言又止，卻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喬木不再詢問，但直覺告訴他，蘇薇的心里一定有什么秘密。是的，以他們將近十年的友情，對喬木來說，可以輕易洞穿她的悲傷、難過，以及她心底關(guān)于這些情緒的不想言說。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

“哎，你……今天上午考的理綜怎么樣？”喬木首先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不好。”

“啊？”他拉長了音。

“不好。”蘇薇重復，仍舊是面無表情。

喬木詫異地往后直起身子，倚在座位上，略帶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蘇薇。他從沒聽過她在一次考試后會用“不好”來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更沒見過她這么魂不守舍的樣子，仿佛平靜的外表下隨時都在翻卷著波瀾。

“出什么事了？”他問道。一秒鐘不到，又立刻補充，“別瞞我。”

誠懇得讓人想流淚。

喬木這才注意到，蘇薇面前的飯菜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動過了。她過去最喜歡的清湯面，此刻也連一絲熱氣都沒有。

“……昨天晚上我媽打電話給我爸，說她要走了。她說要去哈爾濱，下下個星期的飛機。”不動聲色的語調(diào)背后難掩哀傷。

喬木一時間五味雜陳。蘇薇的爸媽很久以前就離婚了。他隱隱約約聽過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大學同學，志同道合，靈魂伴侶，雖家境懸殊可還是沖破了父母的阻礙執(zhí)意要結(jié)婚，卻慢慢在現(xiàn)實的負擔下，終于無可奈何地搖旗投降。

“她說要去那個有雪的城市，那里是她的夢……她當年大學的第一志愿就是一個在哈爾濱的學校，可惜一分之差滑了檔，才不得不留在海南的大學。后來，認識了我爸，結(jié)婚，生子，離婚……她說她的人生中從來都沒有真正為自己做出過選擇……喬木，”她神情恍惚，像個失去了提線的木偶，“你說，她……”

“她愛你，也愛蘇叔叔，這一點毋庸置疑。”喬木接話。

蘇薇抬起頭，此刻她眼睛里早已滿是淚水。

他總是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他總是懂她的心思。

【二】

蘇薇很愛很愛爸爸，也很愛很愛媽媽，他們是她人生中最崇拜也最珍愛的兩個人。或許從私心來說，她甚至更愛媽媽一些。

媽媽是個建筑師，也是個出色的畫家。在蘇薇眼里，她就像是陣捉摸不定的風，匆匆地來，匆匆地去，獨立，自強，倔強，堅韌。

這個身上總有不安定因子作祟的女人，蘇薇從來都知道，小城鎖不住她。

因為爸爸曾經(jīng)在深夜抽著煙，語重心長地說過，林婷——蘇薇的媽媽——總有一天，是會沖天而出的鳳凰。他懂她、理解她，卻不能包容她。所以他注定放手，而她，注定要流浪。

有時候蘇薇會想，如果母親只是個不懂知識、沒有見識的鄉(xiāng)下女人，整天操勞最多的也不過是柴米油鹽，沒有理想，沒有向往，從不追求什么自由、意義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樣的話，爸爸媽媽之間是不是就可以少些矛盾？可如果是那樣，她又如何能吸引到同樣出色的爸爸？最初打動他的，不也正是她身上這份屬于三毛式的浪漫與悲觀嗎？讓他欣賞的，也正是這份渴望流浪的獨特個性啊！

蘇薇突然想起來喬木過去跟她提過的那句“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

“不能和生長在夏天的蟲子談論冰，呃，意思就是時間局限人的見識，也可以用來形容人的見識短淺。”那時候喬木很是得意地挑起眉毛，仿佛比眼前這位年級第一的姑娘多知道點東西，是件特別值得得瑟的事。

夏蟲不語冰。

這究竟是種幸福還是不幸？

【三】

這次的月考，蘇薇發(fā)揮尤其失常，居然第一次出了年級前10名。閑言碎語入耳，但她并不在乎，因為喬木告訴她，“那些人就是這樣，等著看你出丑。可如果你因為這件事傷心，那更是中了他們的心意。對于那些詆毀跟誹謗，最好的辦法就是泰然處之。用‘最好的自己’來作為‘我很好’的‘不用證明的證明’。”

她懂。

有時候蘇薇很慶幸，在她的生命里有個喬木。他們的關(guān)系很微妙，與其說是朋友，更不如說是兄妹，像是親人一樣地相互扶持，從他轉(zhuǎn)學到海南的四年級起就一路是同學、長達九年的鄰居。他們的默契與情感，要遠比一般朋友來得更真摯。

你看，上帝總歸是公平的，他拿走了你一些東西，也同樣會作為補償?shù)亟o予你一些東西。

當然，對于蘇薇來說，她不是沒有想過那些八卦的女生們口中“喬木對你好，是不是想追你啊”之類的說法，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打消了。

她不愿這樣想，非常不愿意。這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或是喬木的付出都不公平。她敏感、細膩，最重要的是夠聰明。蘇薇明白，在她的生命中，誰該留在心里，誰該隨風而逝。更何況，這些，喬木也明白。

她何其幸運。也何其慶幸。

“你決定了？”喬木問道。

“嗯。”她點頭，神情堅定。

她要去哈爾濱。她一定要親眼看看讓媽媽魂牽夢縈了這么多年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

“兔子，我覺得……這樣做真的不合適。為什么不能等到寒假？那時候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而且你爸媽也會放心。你這樣貿(mào)然離開，離家出走，不……”他總是習慣于叫她“兔子”這個昵稱。

“喬木！”她打斷，“別再勸我了，我一定要去哈爾濱。”蘇薇賭氣地提高了聲音。

她怎么會不知道對父母不告而別的后果？可她偏要這樣，她偏要讓媽媽知道，她的立場、她的心意。如果你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離家出走，卻還是狠心地離開，那么，好，我投降、我放棄，我再也不會挽留你、制止你。但在那之前，我還是要決心用這么慘烈的方式，來引起你的警惕、你的注意。我要你知道，我不是不存在。

“兔子，”他搖了搖頭，“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我哪里任性？！怎么現(xiàn)在連你也這么說了？”蘇薇發(fā)泄似地吼出了這些話，根本不管會不會傷到他。

喬木的神情有一秒鐘的難過，像是受了傷的小動物，不設防卻被殘忍的獵人重傷的模樣。

她突然為自己的亂發(fā)脾氣而自責。喬木是無辜的，他是個好男孩兒，從來都不該卷入這些糾葛。他該是陽光地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熱血少年，該是被那些女孩們爭相贊美追捧的優(yōu)質(zhì)偶像。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任由她大聲呵斥。

“……喬木，我求你了，別把我要去哈爾濱的事告訴我爸媽，千萬千萬別告訴他們。”她聲音軟了下來，有些歉意地拽住他的衣角，“幫幫我，就這一次。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她。我只能這樣留住她了。”

少年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悲傷。帥氣陽光的外表下，胸膛里一顆心卻在不受控制地陷入惆悵。他知道蘇薇對她媽媽的感情。又愛，又恨，又敬。

兔子，他在心中搖擺，如果可以，我真想給你全部全部全部的愛與關(guān)懷，而不要讓你用這樣的方式，去守護你想守護的幸福。

四年級時，對初來乍到、被排外的同學輪番欺負的他說出了“以后我們就一起上學吧”的善良小女孩兒，從來不知道，這些年，她早已不知不覺間成為了他難以割舍的情懷。心甘情愿對你好，不奢望回報。

可很多時候，喬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那份不安定，像極了她那個身為建筑師的母親。總有一天，她們都會飛出這個小城。總有一天，連他也抓不住。

他沉默了很久，終于艱難地點了點頭。

不下雪的海南，常常會有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可咸澀的、凜冽的，卻不單單是眼淚。

【四】

哈爾濱冷得簡直讓人想死。

這就是蘇薇此刻所能有的唯一印象。零下30度，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樣低的溫度。最厚的羽絨服，卻還是讓她不住地打哆嗦。

剛出火車站，就收到了喬木的短信。為了不讓爸媽發(fā)現(xiàn)，她換了哈爾濱的號碼，只有喬木才知道。

“叔叔阿姨現(xiàn)在都快急死了，已經(jīng)報了警。兔子，你這次真的玩得太大了。”

她咬緊嘴唇，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白色的痕跡。沒戴手套就噼里啪啦地回短信，“不能告訴他們。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剛按完發(fā)送，手指就凍得受不了。

“難道你真的要他們?yōu)榱四銈乃啦艥M意？！”男孩怒氣沖沖的神情，好像可以清晰地看到。

她盯著屏幕，哭出了聲。她可以想象他們發(fā)現(xiàn)她失蹤后張皇失措的樣子，可是她必須要她親口承諾，告訴自己，“我親愛的女兒，我答應你，我絕不會離開你。”

她只有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挽留了。她只能這樣了。所以，她絕不能收手，絕不能前功盡棄。

“幫我保密，拜托。你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意義。”

發(fā)送。

【五】

哈爾濱今年遲遲沒有下雪。蘇薇有些失望，也許她這輩子也沒有機會見到哈爾濱的雪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已經(jīng)讓她身子快散架了，現(xiàn)在她只想坐在一個熱乎乎的地方，好好吃上一頓。

哈爾濱有很多景點，可她并沒有多少心思去細看。長得有點像巧克力的索菲亞大教堂、形態(tài)各異的冰雕、著名的哈三中……她走過這些地方，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她也沒有忘記去媽媽當年向往過的學校看一看。

她不知道這里為什么會讓媽媽這么向往。她體會不到那些美、那些意義、那些神乎其神的說法。

蘇薇很難過，憑什么它要搶走媽媽？

“哎，你沒事兒吧你？咋站在路口就哭起來了？咋整的啊姑娘？”蘇薇聽見濃重的東北腔。她回頭，旁邊報刊亭里的大嬸正善意地看著她。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眼淚便洶涌地嘩一下落下來。

“哎呀你……你這是咋了啊……”大嬸手忙腳亂地給她找面紙，“是不是迷路了？剛剛你來買東西聽說話聲是外地人呢吧？你爸媽呢？”

蘇薇卻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相比親人，人總是容易被陌生人一點點的善意溫暖。因為你對他們沒有期待，所以更容易被感動。

“沒什么……阿姨，謝謝您……我，我在這邊讀書……我沒事，只是……突然有點想家了……想我爸爸媽媽……”她努力地擠出了一絲笑。

還掛著淚滴的臉龐，在陽光下卻格外閃亮。

【六】

其實現(xiàn)實遠不如小說那樣的跌宕起伏。

最后，是爸爸媽媽親自來哈爾濱接她回家的。確切地說，他們老早就跟著她了——從喬木老早就把她要“出逃”的消息透露給蘇爸爸林阿姨之后。

爸媽并沒有過多地責怪她。她從來都知道分寸，他們有信心。因而對于這次出格的舉動，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寬容。或許，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跟安慰。

回程的路上，蘇薇一直在想，哈爾濱或許并不是她曾經(jīng)以為的那么完美。她聽哈爾濱的本地人說，如果真的下了大雪，撒上融雪劑再被來往行進的汽車車輪碾過，地面就會顯得黑且臟，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塵不染、漫天皆白。

但重要的是，這里并不是因為完美，才讓媽媽魂牽夢縈。海南也很好，氣候宜人、風景秀美，可偏偏媽媽卻一個勁兒地想離開。就像爸爸，他在蘇薇眼里也是那么完美的一個人，可媽媽卻還是沒有辦法跟他繼續(xù)相守下去。

有的人，生命里總有些不可控的因素在跳躍，他們永遠無法被禁錮。他們永遠都在追求心里牽掛的那塊冰、那片雪、那份捉摸不定。夏蟲不語冰，可一旦它見過，一旦知道，一旦了解了那些璀璨光華，一旦心生牽掛，一旦有了向往……他們就會去追，就不會停。

說起來，這趟旅行唯一的遺憾就是，蘇薇還是沒有見到雪。

她齜牙咧嘴地啃著哈爾濱的糖葫蘆，突然有點后悔忘記了給喬木帶幾根回去。

這玩意實在是好吃。

滴滴滴滴。

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來。

“對不起。”

From喬木這個白癡。

她把糖葫蘆的棍兒放在一邊，低頭按著鍵盤，編輯要回復的短信。纖細的手指靈巧地在上面翻飛，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

一直在旁邊微笑著看她的媽媽，突然有些好奇地探過頭來張望，“你給喬木回的什么？”

蘇薇警惕地把手機往身后一背，故意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小小的鼻子皺起來，真的跟畫報上機靈的兔子一個模樣。

“這是……秘密。”

[編輯：李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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