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推特

英國二戰士兵羅斯·泰勒在納粹戰俘營里度過了戰爭的大部分時光。他用簡短到從未超過140個單詞的日記記錄了他的苦難生活。外孫克里斯·艾爾斯正在推特網上重新講述日記里的故事，以這種特殊的形式紀念他故去的外祖父。

外祖父有一個日記本，那個袖珍小本有著柔軟的皮革封面，黃銅鎖扣上刻下了歲月的劃痕，靜靜地躺在一個小匣子里。多年來我想要一窺真容卻無從得見。“二戰”于外祖父是太過敏感的字眼，每當有人提及，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更不要說打開日記讓我閱讀了。

外祖母也不愿回憶外祖父的那段軍旅生涯，甚至把戰爭時期寫給丈夫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她害怕那些從戰場上帶回的信泄露其心底的秘密，畢竟她素來以堅韌、固執的面目示人，絕不多愁善感。但這段他們夫妻都想翻過去的篇章，最終由外祖母為我掀開了第一頁——那天外祖母把我拉到一旁，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對我說：“你外祖父不想我把這個給你。”說著她把封皮已經磨損的日記本放入我手中，“但你應該看看它，這曾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戰爭將外祖父從家人身邊奪走了5年，那期間到底發生了些什么？5年在人的一生中并不是很長，卻足以讓外祖父近乎流利地使用德語，讓他學會了彈爵士鋼琴，讓他的人生軌跡走向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方向。小時候，外祖父在我眼中就是一個謎。他穿著考究、待人和藹，舉止很迷人。曾是煤氣供應局首席技術官的他每周日都會前去教堂，也會穿著襯衫、打著領帶在自己的花園里忙個沒完。但他身上還有那么多秘密，以至于拿到日記本的那一刻我的心狂跳著，不敢往隔壁房間瞥上一眼——因為外祖父就在那里喝茶，對日記外泄之事毫不知情。

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致羅斯，奉上最深的祝福與摯愛，弗洛倫斯。1939年圣誕節。”我很快發現這本日記本作為圣誕禮物太應景了：1939年的12月1日，也就是二戰開始的三個月后，21歲的外祖父羅斯·塞爾柯克·泰勒脫下學徒水暖工的工作服，穿上了英國皇家陸軍補給與運輸勤務隊的制服，負責開車將子彈、口糧和毯子運送給在法國的駐軍。我的外祖母弗洛倫斯，彼時還只是他的女朋友。

但我真正開始詳讀這本日記還是在去年9月外祖父去世后。這一次，我將日記仔仔細細通讀了一遍，總算理解了里面深藏的心碎故事。

日記本的每一頁都被分割成了幾個小矩形。在每個矩形的狹小空間里，外祖父用不多的幾句話記錄了每日的心情。他多數時候用鉛筆，偶爾也會用鋼筆，但篇幅從來不超過每個矩形的大小。翻著翻著，我突然覺得老爺子還挺有意思的，任何一篇日記都沒超過140個單詞，這種分段講故事的能力如果發揮在眼下流行的推特上該多受歡迎呢？這一想法立刻讓我興奮起來，為什么不在推特上建一個賬戶，將日記內容公諸于世，把外祖父72年前的經歷，把那個21歲青年的視界展現在世人面前？

于是2012年1月1日，我建立了賬戶@司機羅斯，個人資料為陸軍編號121357，我引述了軍人檔案對他的描述：一個有著棕色頭發、重度近視、面色健康的青年。日記開篇于英國切斯特菲爾德的練兵大廳，上級要求他在那里匯報前線的情況。

那時每天晚上都有可怕的空襲，大戰一觸即發。司機羅斯的任務有所改變——不再運送軍用物資，而是負責將士兵送往前線。他開車載著第七皇家西肯特團的士兵，奔赴法國北部城市亞眠，迎擊距離那里已經不遠的德軍。無論是英國皇家陸軍補給與運輸勤務隊還是西肯特團的武器裝備水平都很低：外祖父只分到一梭子彈，甚至從來沒人教過他應該怎樣使用步槍。皇家西肯特團雖然擁有迫擊炮，卻連一個能用的炮彈都沒有。他們只能依靠向德軍投擲煙霧彈來拖延時間。

“我們被敵軍整夜困在這里，他們對我們還一無所知。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才能生還。”外祖父在1940年5月18日這樣寫道。但次日他們得到消息稱希特勒的軍隊正在撤退。受此鼓舞，英軍黎明時分移師至阿爾貝的一個小鎮，誰知這是敵人的詭計：德軍早已埋伏于此。當大家來到鎮廣場上正準備稍作休息之時，埋伏的敵人從四周的建筑物中沖了出來，向他們猛烈開火。外祖父在記錄這段經歷時，能明顯看出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此處變成了人間地獄。我于下午被俘，騎馬前往村莊。”

祖父和其他幾名被俘英軍每人分到了一匹沒有鞍的馬，被勒令跟隨德軍一起前往下一個村莊。外祖父試圖用系在馬耳上的一根繩子控制馬匹，但是一支槍突然走火，馬兒受到驚嚇，帶著全無逃跑之意的司機羅斯逃亡了。最后那匹馬被困在了鐵絲網里，渾身血跡斑斑，傷痕累累的外祖父又獨自前行了一段路，隨后毫無懸念地再次被俘。令人驚奇的是，盡管道途艱險，日記本卻全然無損。當天晚上，他寫下了自己的心愿：“每年5月20日與兄弟們聚首。”

弗洛倫斯對司機羅斯發生的一切還蒙在鼓里。幾周后，當她終于得到從戰場發來的消息時，只知道羅斯在行動中失蹤，生死未明。飽受六個月的心靈煎熬后，她才通過紅十字會確認他已經淪為階下囚。

被女友牽掛著的外祖父，此刻正過著煉獄般的囚徒生活。在將近兩周時間里，他和同胞們在幾乎沒有食物和飲水供給的情況下，從法國亞眠跋涉至德國的特里爾。近218英里的行程中有的只是德軍的無情嘲笑。晚上，他們以田地為床，醒來時身體已被露水浸透。少得可憐的補給均由沿路村民擲給他們。最慘的一次他們連續42小時顆粒未進。在特里爾，外祖父他們被鎖進運牛的火車車廂里，連續三天連個排泄的地方都沒有。最后他們被送到位于波蘭波茲南附近的戰俘營，接下來的5年，司機羅斯都是在那里度過的。1940年年底，他的日記本終于用完，再也無法記錄那些令人不忍卒讀的歲月了。

在戰俘營里的每一天，外祖父要步行一小時走到自己被分派勞動的地方，進行諸如拆除波蘭動物園以給機場讓路的重體力勞動。食物非常匱乏，即使有時能拿到一些報酬，戰俘營緊閉的大門也斷掉了他花錢換取生活必需品的可能。后來外祖父染上了痢疾，戰俘營里的醫務官讓他吃木炭片治療。連續在雨中從事挖掘工作一周后，他感到自己從未如此接近死亡，在日記本上寫下：“前所未有的糟糕，無人幫助就沒法動彈。”后來幫他恢復元氣的東西竟是“一種用從骨頭中搗出的骨髓所沖泡的茶”。他承認那種東西很原始，但“味道十分不錯”。稱量體重時外祖父發現自己的體重只有84磅。盡管生存條件如此惡劣，比起那些過勞死的波蘭囚犯，他的生活還是要好一些。

1941年臨近新年之際，也就是外祖父將要停筆之時，他的生活有了一些起色：他通過紅十字會收到了他的第一批信（《日內瓦公約》規定戰俘有與家人通信的自由）。其中有五封來自他深愛的弗洛倫斯。他還收到了無比珍貴的包裹，里面是一些肉類制品和鯡魚罐頭等。正是這些來自遠方的溫暖給了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動力。他拿起筆來給女友回書一封，請求她一定不要變心：“求求你，親愛的，請不要停止愛我。這里關押的一個男孩已經從女友的信里得知她愛上了別人。那個可憐的孩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如果你將我拋棄，我也會如他一樣。所以求求你，親愛的，請不要停止愛我。”

當然，我的外祖母并沒有背棄愛人。外祖父最后被轉移到位于今天捷克耶塞尼克境內的戰俘營。他曾想利用自己起重機操作員的工作把巖石丟到納粹們的頭上。隨后他又在一個由納粹經營的貨運公司里工作了一段時間。當蘇聯人抵達此地時外祖父逃出了戰俘營。

數千名逃跑戰俘被抓了回去或是死在西行的路上，但司機羅斯非常幸運地偷到了一輛以燃燒木材作動力的汽車，并將車開到了布拉格。在那里他遇見一些美國人，在他們的幫助下他坐上了開往祖國的飛機——那趟飛行是如此不易，在他前方的飛機就爆炸在了跑道上。在生死邊緣掙扎許久的外祖父終于在1945年的5月17日抵達了英國的南安普頓。兩周后在紐卡斯爾，羅斯迎娶了他最最親愛的弗洛倫斯。64年的相知相守后，外祖母離開了人世。那一刻，外祖父坐在她的床前，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如當年21歲的羅斯炙熱地愛著他的弗洛倫斯，他的手久久不愿放開，他的精神世界隨著她的離去被徹底摧毀了。18個月后外祖父也與世長辭，納粹終究還是要了他的命——司機羅斯死于肺部感染，而這都要歸結于在納粹戰俘營里五年的非人勞作給他留下的后遺癥。

外祖父從未如愿“與兄弟們聚首”在每年的5月20日，主要原因是大部分人都沒能生還。但外祖父可以以自己的方式紀念這特殊的一天：2011年的5月20日，也就是在他離世前的四個月，我的女兒，亦即他的曾外孫女出生了。為了向老人致敬，我和妻子給孩子取名五月·塞爾柯克。外祖父對于小家伙的出世表現出了超常的興奮，但他沒跟我提及這一天對他的重要性。畢竟他已是92歲耄耋之年的老人，也許他早已忘記了72年前的那場經歷。但我仍然相信，在靈魂深處，他從未與他的戰友們遠離，從未。

[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