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島電視臺是一個謎——盡管位于一個君主制國家,卻在這個被專制統治傷害得千瘡百孔的地區被譽為“獨立之聲”。
“茉莉花”革命的傳遞者
2011年2月11日,從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到約旦首都安曼,數千阿拉伯人涌上街頭,慶祝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的倒臺。卡塔爾的多哈也不例外,無數年輕人涌上街頭,使交通陷入癱瘓。午夜將至,一些人認出堵在人群中的一名駕車人——半島電視臺主管瓦達·坎法爾。他正從電視臺總部驅車回家,希望能補上幾個小時的覺。人們不由分說地將他從車里拉出來,輪番和他擁抱親吻,感謝他的電視頻道對發生在開羅和突尼斯的事件客觀真實的24小時現場報道。
一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個午夜的遭遇,坎法爾仍非常激動:“我當時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在阿拉伯世界,新聞工作是一件關乎生死的事情。”如此措辭并不夸張,在整個中東地區,騷擾、逮捕和毆打半島電視臺記者們的事件屢有發生。坎法爾今年45歲,是一個富有魅力的巴勒斯坦人。他曾是半島電視臺的記者和分析員,從底層做起,直到2004年成為半島電視臺主管,當時才37歲。在《時代周刊》年度全球百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榜以及《福布斯》最有權力的人物排名中,坎法爾都曾榜上有名。
1996年剛成立時,半島電視臺是阿拉伯新聞媒體一個格格不入的事物。直到2001年,作為惟一一家從阿富汗內部報道阿富汗戰爭的媒體,半島電視臺成為該地區甚至全世界范圍內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然而,最終奠定了半島電視臺聲名的是2011年而不是2001年。在去年年初席卷阿拉伯世界的“茉莉花革命”中,從政治家、新聞工作者到普通觀眾們,都在關注半島電視臺的報道。正是半島電視臺的報道,讓反叛精神從一個首都傳到另一個首都,放大了抗議者的呼聲,讓其成為主流聲音。穆巴拉克曾通告抗議者的家長們:“到解放廣場,把你們的孩子領回家去。”可當父母們通過電視看到孩子們的抗議活動后,他們自己也投身其中。如若沒有半島電視臺這些反抗活動還會發生嗎?坎法爾猶豫道:“會發生,但可能要付出更多的代價,花更長的時間。”
2011年9月,盡管主持了半島電視臺最為靡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年,坎法爾卻忽然辭職。這一變動究竟是他本人意愿還是另有隱情,我們無法知曉。但鑒于他的繼任者是沒有任何從事新聞工作的經驗、出身卡塔爾王室的艾哈邁德·本·阿勒桑尼酋長,很多人不免憂慮半島電視臺的未來動向。看來,半島電視臺已經處于發展的十字路口。
卡塔爾的全球護照
在半島電視臺組織的一次參觀活動中,我來到了多哈。卡塔爾占據了阿拉伯半島東北海岸的一小塊位置,如此之小,以至于十九世紀前的很多外國地圖根本沒有把它標出來。卡塔爾地勢平坦,惟一和其接壤的國家是位于南部的沙特阿拉伯,而其余的部分則被波斯灣環繞。和沙特阿拉伯一樣,卡塔爾信仰戒律嚴格的伊斯蘭教瓦哈比教派,不過,卡塔爾人并不像沙特人那樣嚴格遵守戒律。例如,卡塔爾就沒有立法規定女性必須戴面紗甚至頭巾。
在多哈,所有的距離都很短。從機場到我居住的酒店然后再到半島電視臺總部轉一圈,就能發現這個拇指形狀的酋長國多么小。不論是人口總數(170萬居住人口)還是國土面積(1.15萬平方公里),卡塔爾甚至都比不上北愛爾蘭。即便是在這170萬人中,真正的卡塔爾公民僅占了1/7,總數為25萬,這一數字甚至很難與開羅或巴格達某些面積稍大居民區的人口相提并論。不過,盡管卡塔爾地若彈丸,卻非常富有,因為它擁有全世界儲量第三大的天然氣資源。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0年公布的數據,卡塔爾超過盧森堡成為全球最富有的國家,人均年收入8.8萬美元,幾乎是美國的兩倍。另外,卡塔爾經濟也是一片繁榮:年均增長19%。一座座起重機點綴著卡塔爾的地平線,每座建筑物,甚至年代久遠的清真寺,看起來都燦然一新。
半島,這家為暴政和專制統治之下的地區傳播自由和民主思想的電視臺就位于卡塔爾首都多哈。卡塔爾一直是一個君主專制國家。它目前的統治者哈馬德·本·哈里發·阿勒桑尼在1995年通過和平政變從父親的手中奪取政權。自1825年,這個家族都在統治卡塔爾。哈馬德·本·哈里發·阿勒桑尼身體高大、體態肥胖,曾因為腰圍問題而遭到卡扎菲調侃,但卻成功地改變了卡塔爾的國際形象和影響力。最近幾年,卡塔爾向美國卡特里娜颶風受災民眾捐贈了數百萬美元,推動了蘇丹的和平進程,在黎巴嫩不同武裝團體間進行積極斡旋,并且幫助緩和了也門國內不同部族之間的沖突矛盾。去年,卡塔爾致力于支持埃及抗議者反對穆巴拉克政權的示威活動,促進了推翻利比亞卡扎菲政權的軍事行動,為反叛力量提供資金援助,甚至為北約部隊提供軍事飛機。而由阿勒桑尼一手創建并資助的半島電視臺,則比起任何其他因素,更使卡塔爾這個小國能量大增、聲名遠揚,成為卡塔爾通往世界的護照。
世界的棱鏡
半島電視臺經常面對外界關于其報道有失偏頗的指責,但這些指責來自各方:伊斯蘭教徒、世俗主義者、專制統治者、民主人士、遜尼派、什葉派、以色列人和美國人——沒有哪一方能決定這家電視臺是敵是友。然而,不管半島電視臺有多少擁護者抑或反對者,它的力量、影響以及波及的范圍不容置疑。
電視臺總部位于兩座難以名狀、毗鄰而立的建筑物之中:右邊是半島電視塔阿拉伯語頻道,左邊是英語頻道,后者從2006年開始播放。這里的安保措施非常嚴格,我必須穿過兩個警戒點,每處都要提供身份證明和邀請函,而滿臉狐疑的保安人員仍然不停地上下打量著我。在電視臺內部,則完全是一副不同的景象。我曾在英國著名的天空衛視工作過,至今還對電視臺工作室內一片忙亂的情景記憶猶新:制片人在新聞室內跑來跑去、新聞編輯在電話上大聲向現場記者發號施令、突發新聞一觸即“播”。與此相比,半島電視臺英文頻道的新聞工作室內安靜異常。這里沒有來回跑動的工作人員,來自40多個國家的新聞工作者們表情平靜,似乎精于深思。半島電視臺英語頻道向全世界130個國家的2.5億聽眾播報,其主管安思迪今年45歲。在安思迪寬敞的辦公室內,掛著四臺平面電視,播放著不同的國際新聞頻道。“我們的競爭者都是通過以自己為中心的棱鏡來觀察世界”,安思迪說,“位于美國亞特蘭大的CNN通過一個比較美國化的棱鏡來觀察世界,BBC則是比較歐洲化的棱鏡。但半島電視臺不同,它既報道發展中國家,又報道發達國家,它的聲音屬于被剝奪公民權和被忽略的人群。”
采訪完安思迪之后,我到另一座大樓采訪阿拉伯語頻道的主管穆斯塔法·蘇阿格,在他那間擁擠不堪、沒有窗戶的辦公室內,他說只能給我15分鐘的時間。這位穿著一件鄒巴巴土黃色西裝的阿爾及利亞知識分子,曾是一名研究文學理論的教授,還曾供職于BBC。他說在半島電視臺期間,自己最引以為豪的一刻是,他們位于開羅的記者告知他說,據政府方面消息,半島電視臺的攝像機是制止穆巴拉克政權屠殺抗議者的決定因素。蘇阿格對阿拉伯世界的看法非常明確,他認為半島電視臺的影響主要在于,早在“茉莉花革命”的前幾年,半島就為阿拉伯民眾提供知識和信息,如果你能給人們正確的信息,你就能賦予他們權力。
內交外患
很少看到半島電視臺——不管是阿拉伯語頻道還是英語頻道——以批判的態度報道卡塔爾政權或這個酋長國內部對人權的侵犯行為。我問安思迪,王室人員多久和他通一次電話,他的回答是“從來沒有”。他堅決地說:“我們不是卡塔爾政府的喉舌,不是公共外交的工具。我們以記者的身份聚集到這里來從事新聞記者的事業。” 蘇阿格、坎法爾,還有我在多哈采訪的半島電視臺的每一位工作者也都異口同聲,持這一觀點。但電視臺的批評者卻不這么認為,他們質問:“一個位于卡塔爾、由卡塔爾政權資助(每年數千萬美元),并決定其人事安排的電視頻道如何不受宗主的影響呢?”
不過,在這里有必要區分英語頻道和阿拉伯語頻道,也就是當西方政客或記者們談及半島電視臺、特別是當他們對其持否定態度時,他們到底是指哪一個頻道?巴勒斯坦雙語記者卡塔布發現,半島電視臺阿拉伯語新聞頻道的語調更加喧囂、更加“充滿敵意”,而英語頻道更加安靜、更加深思熟慮。“阿拉伯語頻道讓你時刻處于高度興奮狀態,它的記者們不僅僅報道事件的發生情況,而且還在推動事件的發生。而英語頻道則采取比較中立的措辭和腔調。”
雖然美國是卡塔爾非常重要的戰略盟友,卻和半島電視臺關系緊張。電視臺在“9.11”后播報本·拉登的講話視頻一事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其后對美軍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暴行的高調報道又使美國大為光火。據說2005年,小布什在和布萊爾的一次會晤中已經開始討論是否要轟炸半島電視臺總部。而英國首相則奉勸美國總統說,轟炸半島電視臺實為下策。不過,美國倒是真的分別于2001年11月和2003年4月轟炸了半島電視臺在喀布爾和巴格達的辦公室。近來,半島電視臺和美國的關系開始破冰,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在去年5月公開夸贊半島電視臺“相當有效”,播報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新聞”。
處在十字路口
目前,一些傾向于陰謀論的觀察者認為,坎法爾被拿下的原因是和美國人走得太近。2005年,他在美國外交壓力下以過于溫和的語調報道伊拉克平民的傷亡情況。有意思的是,另一些人則認為半島電視臺不但對于美國人來說不夠親美,對卡塔爾人來說也不夠親美!撤下坎法爾是因為在卡塔爾王室看來,坎法爾太傾向于代表人民的聲音,太過革命化,思想太過激進。
而新任主管阿勒桑尼絕不是一位聰明過頭的人士,也不持有激進觀點。用一名半島管理人員的話說,他能取代坎法爾,原因之一就是他會為這一表面不斷擴張但深層暗流涌動的媒體帝國帶來穩定和秩序。英語頻道的員工們長期以來都在抱怨電視臺的管理和運行方式。安思迪坦言,運行頭幾年,電視臺一直面對著不同的挑戰,最基本的就是如何融合來自40個不同國家和文化背景的工作人員,并將他們吸收到一個公司、一個理念之中。
據說在執掌電視臺之后不久,阿勒桑尼就召集高層管理人員舉行了一次會議,問道:“你們如何看待呼吸?”與會者對這個問題面面相覷,不知何解。他繼續問:“那么你們又如何看待心臟的跳動?”在又一次停頓和一片沉默之后,這位酋長告訴他們:“我所需要的是,讓這個機構的雇員們不用去想行政管理,就像不用想自己的呼吸和心臟跳動一樣。”
盡管如此,把世界上最成功和最有影響力的電視臺交給一個非新聞從業人員明智嗎?這一舉措傳達的信息非常明確,卡塔爾政府想在它最珍貴的資產上施加更多的控制。不過,坎法爾卻認為,重要的是新主管會在多大程度上保障新聞編輯的自由。對于這位前主管而言,半島電視臺15年的基業、它自由的主導思想、遍布全世界的編輯人員以及忠實的觀眾大軍,都將會繼續保證電視臺獨立之精神。雖然已經調離電視臺,坎法爾仍然以自家人的口吻說:“我們的觀眾如此聰明和富有政治思維,他們一定能感知到絲毫的變化。一旦人們意識到我們已經成為某一個黨派或政府的工具,他們就會棄我們而去。數年經營、辛苦積累的口碑和基業也會在數天內敗壞殆盡。”
與此同時,半島電視臺還面臨著另一個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挑戰——半島電視臺所激發的一系列抗議活動促使許多當地媒體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也為半島電視臺帶來更直接的競爭。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半島電視臺成為自己勝利的受害者,它將很難再獲得曾經擁有的影響力。不過,低估半島電視臺的影響力,特別是其持久力,絕對是一個錯誤。它在2011年所展現的能量和活力絕對使它的西方競爭者們光彩黯淡,這家位于多哈的電視臺將會繼續是中東地區那些岌岌可危的獨裁政權的肉中刺。
[ 譯自英國《新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