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過去這幾年，我母親一直忙于撰寫她的回憶錄，當我最終讀完它時，心中充滿喜悅，了解了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像許多經歷過，甚至參加過二戰的人一樣，我的父母都不是那種對戰爭喋喋不休的人，母親在那段歲月是怎么過的，我知之甚少。我看過她年輕時一身戎裝的照片，照片里她意氣風發，颯爽英姿。雖然我8歲之前都生活在查特韋爾莊園，但我對母親在這座莊園里到底度過了怎樣的童年卻不是很清楚。

丘吉爾家族的人有一個習慣，那就是不輕易丟棄寫過字的紙張。我母親瑪麗·丘吉爾12歲起便開始記日記，她還保留著與父母和哥哥姐姐的通信。正因為如此，她才得以寫出這樣一本細節豐富的回憶錄。書中記錄了20世紀30年代她在查特韋爾莊園度過的孩童時代，戰爭爆發后她毅然參軍，以此默默支持父母的經歷，以及她陪同父親溫斯頓·丘吉爾在國內外的多次行程。

“一家之母”這個詞用在我母親身上再合適不過了。2012年90歲高齡的她，是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夫婦惟一還在世的孩子。她育有五個子女，有12個孫輩，最近她剛得了三個曾孫女。她的一生飽經風霜，她的故事引人入勝。她的搖椅擺放在她父親的照片下方，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張。她飯后仍要吸雪茄，20世紀50年代，她受她父親的影響，養成了這個習慣。

在我母親瑪麗出生之前，溫斯頓·丘吉爾和妻子克萊門廷失去過一個女兒，瑪麗·戈爾德死于扁桃體炎。這段家庭悲劇令克萊門廷傷心不已，所以當瑪麗出生后，克萊門廷請來一位高度負責的姐妹內娜照看這個珍貴的女嬰。內娜崇高的道德標準和虔誠的宗教信仰影響了母親的一生。

“我常常能看見我的父母，我不是總被限制在托兒所里。我喜歡和我父親在一起。我和他一起砌磚頭，我幫他打下手，直到我不小心把一塊磚頭砸到自己腳上?！?/p>

在查特韋爾莊園，我母親從小就和大人們在餐廳里一起吃飯?！按笕藗儾惶珪臀抑v話。當父親詩性大發時，那簡直是享受，他滔滔不絕，從麥考利、拜倫，到莎士比亞的詩，張口就來，那都是他在眙羅公學所學到的，他的記憶力驚人。我尤其喜歡麥考利的《古羅馬之歌》。”

在內娜強大的影響力下，我母親成人后對她的父母極度忠誠，伴隨他們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但她顯然又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她與同齡人在一起時很別扭，卻喜歡成年人的陪伴。“我完全是在成年人中長大的，他們也用成年人的方式和我交談。令人遺憾的是，在學校里我朋友很少，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查特韋爾?！?/p>

造訪查特韋爾的人形形色色，有丘吉爾親近的幕僚、軍方將領和政治人物。而無論在查特韋爾，還是后來的唐寧街10號，或首相鄉間別墅，飯桌上談論的永遠都是當天的國際大事。“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開始對談話感興趣。我對英國簽訂《慕尼黑協定》非常氣憤，這使我在學校里很不受歡迎，因為所有同學的家長都支持時任首相張伯倫?！?/p>

在查特韋爾莊園，我母親養了很多動物，包括金絲雀和一群山羊。她總是充滿自信，十幾歲時就可以協助祖母共同招待客人?！?938年，克萊門廷在信中這樣評價她最小的女兒，”她是我的慰藉和光榮。”

1939年9月，英德正式開戰，我母親剛好仃歲。次年，丘吉爾當選英國首相，母親的18歲生日自然是在首相鄉間別墅慶祝。而她的21歲生日則是在皇家海軍“名望”號上度過，那時她作為丘吉爾的副官，剛參加完魁北克會議乘船歸來。而母親的參軍則是一次偶然事件的結果?！霸谔茖幗?0號，一天我和表妹朱迪偷聽到派爾將軍向父親抱怨說，高炮連缺少戰士，作為防空部隊總司令，他請求父親用他的影響力，向高炮連調派更多戰士。我父親說，那不行，我不能再派男兵了，你必須要使用女兵。朱迪和我興奮得不行，第二天去跑到征兵處，特別要求加入男女混兵連?！?/p>

在奧爾德瑪斯頓受訓后，母親在男女混兵連服役，直到1946年。年輕的丘吉爾小姐最初只是一個列兵，但她通過努力，不斷晉級，從受訓時的軍官，升到佩戴三顆星的年輕指揮官。祖父對她從軍備感榮耀，他在寫給兒子倫道夫的信中經常提起小女兒，那時倫道夫正在東歐服役。當祖父向倫道夫講述母親指揮230名女兵的事情時，他感慨道：“對一個21歲的姑娘來說，這真不賴！”

母親年輕，單身，她父親是溫斯頓·丘吉爾，種種光環讓她炙手可熱。她在二十幾歲時，日記里記錄的都是她的單相思，一段輕率和簡短的訂婚，以及其他浪漫約會?！拔覀兡菚憾寄贻p，戰爭還在繼續，我們努力工作，但我們也快樂地去生活。不管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每晚照舊是各種聚會。有天晚上，我們去一家夜總會，卻發現那里剛被敵機直接擊中，我們轉身就又找了另外一家，現在想來，簡直令人震驚。”

然而，作為瑪麗·丘吉爾，她在軍中并不好過。“別人對我很冷淡，所有人都覺得你會逃避責任，會擺架子。但一旦他們發現，你像他們一樣，擦洗地板，履行職責，并且能勝任所有崗位時，他們接受了你。但我還是討厭去一個新的部隊，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他們最初都帶著懷疑和反感。”

直到1944年6月，母親所在的連隊被派往比利時之前，她在恩菲爾德和海德公園執行任務的時間最長，這使得她只要有假，就能去看望她父母。這些地理位置優越的執勤任務令她難堪，但對溫斯頓·丘吉爾而言，他對小女兒在附近服役感到很高興，他還經常視察女兒所在的連隊。

當然，母親出了家門，言行必須十分謹慎，因為當她在家時，她不可避免地聽到失敗、勝利和各種戰略的信息，這些信息往往還未被公之于眾?！拔覀兌己茏⒁獗Ｃ?。電話里，我從來不問我母親我父親在哪兒，他怎么樣。我不得不等她的來信，或者直到我回家。這是非常令人揪心的?！?/p>

我母親經常陪丘吉爾出席公開場合，那些場合現在人們通過新聞短片和錄音已非常熟悉。所到之處，迎接祖父的是龐大和狂喜的人群。1945年5月8日歐洲勝利日后，他們訪問了法國和比利時，當地民眾群情激昂、熱血沸騰?！皯饡r，人們曾在廣播里仔細聽他說的每一個字。所以，對他們來說，能親眼看一看他絕對是非同尋常。當我們坐車從布魯塞爾到安特衛普時，人們沿途站立，全程幾乎都有2到3排，足有30或40英里。人們等了數個小時，就為了看他一眼，那場面簡直不可思議?！?/p>

當時簡單的安全保障，放在今天幾乎不敢想象。在勝利日那天，我母親開了一輛敞篷車，載著祖父穿過倫敦，正式訪問各盟國駐英使館。陪同的只有4名騎警和一些先行的摩托車警衛，他們穿過街道，兩旁是嘈雜慶祝的人群?！八偸菍θ藗儗λ姆磻獰o比感動。有時，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淌?！钡?945年7月26日，當大選結果最終宣布時，我母親終于承受不住了。對于祖父的落選，我母親難過極了，比起祖父，她沒那么處亂不驚。“父親不斷重復著一句話，這是人民的意愿。可我那時受到沉重的打擊，我發覺，在公眾面前保持良好舉止很難?！?/p>

這可以理解，因為她對她父親的愛和崇敬是如此強烈。母親在日記里寫道，“當我看到人們把他作為希望的化身時，我作為女兒對父親的仰慕之情，和我作為一名愛國女青年對領袖的感情，已完全交織在一起?！蹦切┧钫湟暤臅r刻是和她父親獨處的時刻，她偶爾會和他用午餐。她形容這樣的時刻是“罕有的、彌足珍貴的”。

我對我母親感激不盡，她從不用祖父的諸多偉大成就來拖累她的孩子們，讓我們和祖父母之間建立最平常、卻也是最珍貴的親情紐帶。由于她過于謙虛(有時謙虛得令人發怒)，她永遠不會和我們分享她回憶錄里的那些事情。她和她父母的親密、戰爭歲月她戲劇性的軍旅生涯，以及許多家族儀式的由來，現在都在這本回憶錄里得到解釋和澄清。所以說，沒有人比她的家人更感激她寫了這本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