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讓窮人和勞動階級去打仗,許以名譽,地位、榮耀和奇遇。我們向男孩承諾,他們將變成男人。相對于工作難找、經濟困窘、信用負債、婚姻破裂、缺乏健康保險和就業機會的小鎮生活,我們勾勒的是一幅絕美的圖景。軍隊吹響了死亡集結號,慫恿每一個在快餐店或沃爾瑪柜臺后面工作的年輕人沖鋒陷陣,為奸商和精英賣命。任何戰爭故事的實質,都是精英階層對弱勢群體、邊緣族群、窮人和輕信上當者的無情絞殺。
杰夫,米勒德出生在紐約州布法羅市,11歲之前,一直主要生活在黑人社區。后來,全家搬到附近的白人郊區洛克波特。念高中時,他學習搏擊、踢足球、聽朋克搖滾。“我的成績并不好,但沒人在意。”15歲時,一位征兵軍官找到他。“他在我的課桌邊坐下”,米勒德說,“他是海軍陸戰隊的,我記得,軍裝很帥,軍功章光彩奪目。當時我想,這正是我要的。他知道我叫什么,是哪個班的,了解得比我還清楚。挺奇怪,真的。”
兩年后,米勒德高中畢業,被所申請的大學拒絕,毫不意外,他選擇了參軍。
二戰期間。米勒德的祖父在美國陸軍航空隊服役,在他五歲吋,祖父戰死沙場。葬禮上的二軍儀仗隊給米勒德留下深刻印象,他至今記得自己從儀仗兵手中接過折疊的國旗,交給祖母。盛典總是具有誘惑力的。一戰時人們擠上街道、教堂,手捧鮮花歡迎參戰大兵的情景,在近一個世紀后依舊如昨。當米勒德告訴母親他想加入海軍陸戰隊時,她懇求他考慮一下國民警衛隊。米勒德找到警衛隊的征兵官,得到的答復簡單有效:“只要你想來,馬上入伍,”
“當時我17歲”,米勒德說,“以為當兵是酷得不得了的事。這下子我可拽了,當場簽約。但他沒告訴我,我要對付的是孩子。在地雷學校上課時他們不會教你,受害者絕大多數是小孩子。因為在美國,小孩子都是在街上踢足球。而在海外,追逐足球的孩子可能會闖入雷區。在波斯尼亞或伊拉克,總有孩子被地雷炸傷,成了殘疾。我們生產并學會使用地雷。卻不關心它們被埋在哪兒。
但一開始。現實并沒有打碎米勒德對軍隊生活的憧憬。我只想到電視上汽車爆炸之類的情景。他說。有時候,不需要征兵官大肆吹噓,美國文化本身足以令戰爭和軍旅生涯看上去很美。阿里,奧思出生在紐約州羅徹斯特市,父親是黎巴嫩人,母親來自加勒比地區。從九歲起,他就想成為一名軍人,他是看著戰爭片長大的,即使是《野戰排》和《全金屬外殼》等反戰影片,也為權力和暴力大唱贊歌。他希望把這一切變為自己的人生經驗。他說,當兵完全出于自愿。我入伍了,奧恩說,這是我
直想做的事,可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不跟女人跳上床,你永遠不會真正了解她,陸軍也是一樣:不當兵,你永遠不會真正了解它。那不是在捍衛國家或保衛人民,而是為各懷鬼胎的有錢人服務。
起初,米勒德很喜歡國民警衛隊。這使他得以進入一所社區學院攻讀商科。他還報名參加了非洲裔美國人學習班,“平生第一次我發現自己開始喜歡看書了。他說。”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時,他還在學習班上課。他接到通知,回到家,打好行李,準備開赴戰場。
“我很氣憤”,米勒德說。“我們遭到了襲擊,我真的很想跟什么人去打仗,但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要打誰?開赴伊拉克后,中士米勒德被分配在第四十二步兵師的后勤營運中心,在一位將軍的手下工作。這可算得上是個肥缺。可正是在那里,米勒德看到了人性中最冷漠無情的一面。
他講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檢查站,負責控制交通的大兵只有18歲,忙中有誤,做了錯誤的判斷。當時,他正坐在全副武裝的悍馬裝甲車上。一輛伊拉克汽車駛近,大兵覺得車上載有自殺式炸彈,下意識地扣動了手中50口徑機槍的蝴蝶型扳機。短短一分鐘內,機槍射出了兩百多發子彈,車上一對夫婦、四歲男孩和三歲女孩當場斃命。
他們將此事報告了將軍,米勒德說,“而這位上校只看了一眼現場照片,就轉過身對全體官兵說’要是那個該死的伊斯蘭教徒會開車的話,這種倒霉事就不會發生。其實那個大兵當時只要抬起步槍,通過瞄準鏡望過去,看到對方是普通人,就不會扣動扳機。類似這種事我在伊拉克見得實在太多了,那些官員,將軍,上校統統視而不見。他們對這些事了如指掌,每件事都有簡報,他們明知發生了什么,卻閉口不談,甚至公然縱容。對他們來說,打死一個伊拉克人。就少了一個該死的伊斯蘭教徒,”
在伊拉克服役的13個月,把米勒德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反戰活動家。他參與創建了華盛頓特區伊拉克反戰老兵分會,在美國各地參加了無數次反戰示威。在伊拉克,美國大兵槍殺無辜平民的事件早已成為家常便飯。當殺人變成了工作,你還不得不做時,難免身心交瘁。而當你返回家中,躺在床上,心魔便不期而至。你不敢跟妻子或女友提及所經歷的一切,只能將看到、聽到的,藏在心里某個角落,她們永遠無法知道你為什么會爛醉如泥。為什么拼命要忘記昨夜的夢魘。
幻滅驟然降臨。它不是戰爭片,更不是征兵官承諸的榮耀,教堂、媒體、學校,政府、娛樂業締造的神話,原來竟是滿紙謊言。你發現,美國人不是情操高尚的民族,上帝沒有保佑美國,勝利不是確定無疑的。戰爭是腐敗、嘈雜,可怕、骯臟的。軍隊是一臺龐大的官僚機器,在超陽剛幻想、神秘主義和麻木心靈的推動下轉動著。戰爭永遠是背叛,是老年人對青年人、憤世嫉俗者對理想主義者、政治家對士兵的背叛。
常有美國大兵對高唱愛國歌曲的普通平民嗤之以鼻,這毫不奇怪。這些士兵可能并不懂得遠程遙控指揮。沒見過踩著同伴尸體往上爬的高級軍官,但他們不是機器,面對死亡,極少有人能真正擺脫殺人和被殺所帶來的心理折磨,戰爭的幸存者終其一生都必須承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所以。大多數軍人對老兵的瘋狂和殺戮行為不聞不問,
杰西卡,古德爾對上述痛苦太了解了,2011年,她出版了回憶錄《伊拉克的死亡和死后》。古德爾家境不錯,她生長在紐約州北部肖托夸湖附近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律師,母親在家中工作。但她16歲那年父母離異,她的世界破碎了。她在伊薩卡學院就讀,畢業前,一位身穿制服的海軍陸戰隊軍官來到學校,尋找“硬漢”。
“硬女,你們要不要?”她問道。當天下午,她來到海軍陸戰隊征兵辦公室,說想當一名坦克駕駛員,當被告知嚴禁女性操縱坦克時,她看到在征兵官身后掛著一幅畫,畫著一輛裝載重炮的軍車。她立刻報名擔任重炮手,盡管當時她對此一無所知。
三年后,在加州沙漠小鎮29棕櫚的海軍陸戰隊空地作戰中心,她主動請纓,到位于伊拉克塔卡杜姆空軍基地的軍方殯葬事務中心工作。八個月里,她的工作就是處理陣亡的海軍陸戰隊員——收集尸體和個人物品,將其歸類。她把遺體放入裹尸袋。在金屬盒里貼上標簽。
那段日子,她經手處理過六起自殺案。死者遺書中,總會提到遭受凌辱的慘痛經歷。海軍陸戰隊員中總有一些身體較弱的,就會受到口頭和身體虐待,被稱為“下流仔”和“狗屎袋”,像奴隸一樣生活著。很多人被迫跑步,直到口吐白沫,還會被推來搡去,受到同伴的肘擊,腳踹,直至最后癱倒在地。古德爾的部門被派去收集自殺海軍陸戰隊員的尸體。死者往往會在廢棄的掩體或建筑物的角落被找到。臉部被突擊步槍轟掉。她和殯葬中心的其他成員不得下把碎肉和腦漿從墻上刮下來。
退伍回家后,古德爾患上抑郁癥。她酗酒、濫用藥物,直到最終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下。我們應該感謝米勒德和古德爾,他們從戰場返回,在充斥著謊言的文化中,掙扎著說出了真相。盡管極少有人愿意相信。
作為一個民族,美國人更喜歡聽愛國誓言。傾向于認為美國的一切行為是崇高的,每當有退伍老兵亮出身心上有形、無形的傷疤,誘惑的謊言和以國家民族的名義犯下的罪惡,人們寧愿充耳不聞。不該責備那些男孩和女孩,他們都來自普通家庭,帶著善良和正義來到世上。如果對他們而言,殺人只是動動手指,那么,我們呢?不聞不問也許更簡單、更舒服,但卻救不了彷徨。憤怒的老兵。為什么那么多老兵自殺或吸毒成上癮?這就是答案。
戰爭裹挾在愛國主義的口號中撲面而來:這是一個崇尚感恩的民族對兒女的呼喚,是正義和公理,是為了清除邪惡,讓美國和世界變得更好。戰爭被標榜為男子漢的終極考驗,年輕人將借此找到自己,遠遠看去。這些似乎無比崇高,給了戰友們為名留青史拼死一搏的力量和機會,承諾我們將被追認為勇士、愛國主義者,與日月同輝。
但我們眼前的戰爭不過是毫無靈魂的虛空,是野蠻、變態和痛苦。人類的尊嚴和柔情倍受蹂躪,人民成為被利用,被屠殺的工具。嘈雜、惡臭、恐懼
傷者的哭喊、浮腫丑陋的尸體,世界變成修羅場,人們遺失了道德,宗教信仰、世俗準則、社會倫常都變得蒼白。也許有一天,大多數人終會明白這一切,盡管代價巨大。
[譯自美國《波士頓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