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子
太陽給冷峻的山海鍍上一層金的華光。一條大河,在狹長的山谷中跳著遠古拙樸的舞蹈,唱著地質時代300萬年的歌謠。
這是北京的母親河——永定河。
發源于山西寧武縣的桑干河和內蒙古興和縣的洋河,在河北懷來縣匯合成永定河。永定河向東流至官廳,又納延慶的媯水后入官廳山峽,在沿河城邊的向陽口拐彎進入珍珠湖,在兩岸青山的簇擁下奔騰激越,用水的巨筆繪成百里畫廊,從三家店沖出山口,流過平緩的門城鎮和永定平原,流成盧溝曉月的意境。千百年歲月的泥沙淤積成河邊成片的土地,也成就了這個地區僅有的遼闊。
如那條大河一樣古老,像那座千年古廟一樣神秘,似那座皇城一樣悠遠。這里的故事與大河,古廟,皇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相互灌溉與撫育。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
一片島嶼,被夾在永定河東西汊河之間,因曾種植水稻,而被稱為“稻地”。當早于北京城而建的那座古廟佛光升起的時候,這里成為供奉古廟的莊園。廟里那口大銅鍋,以及香火的盛衰都被這片土地喂養著。那條大河無數次地更名,最后的名字由皇帝“敕封”。如同《水滸傳》里的水泊梁山,有的為逃難,有的為求生,有的為抗爭官家,有的為躲避追捕,四面八方赤裸的、籠罩在危機和災難中的生命,朝著荒莽的河島匯集,被稱為“跑大海的”。他們在此生存保命,迎娶女人,繁衍后代,漸漸匯聚成“稻地十三村”,用世代的血汗艱辛地淤積著土地和歲月,拓出了這里的肥沃與文明。相對于潭柘寺地區十三個村稱為“里十三”,這里,亦被稱為“外十三”。當年的河邊“新城”被洪水沖擊,一分為二,成為今天的“東、西辛秤”,而“四道橋”“壩房子”“橋戶營”以及“上岸”等村名的由來都與河水有關,都是河或水的派生物,都潛藏和隱喻了這里的人們靈性的,濕漉漉的生存。
1593年(明萬歷二十一年)出版的《宛署雜記》載:“近渾河有板橋……石景山之左徑八里曰曹哥莊,又二里曰馮村,又三里曰上安村,又五里曰新城,又三里曰臥龍崗,又三里曰小園村,又三里曰石門營,又二里曰何各莊,又二里曰石廠。”橋戶營村82歲的祁忠老人講,他家的祖墳在何各莊,至今已經排列了19層墳頭,即19輩,而祁忠老人又已經五世同堂。石廠村73歲的侯剛老人說:“到我孫子這輩兒,我家已經在村里傳了17代。”被石廠村人鑲在村口的東過街樓青石門額清晰地刻著“石廠東柵欄”五個大字,旁注明“萬歷庚辰歲孟秋重蓋造”。表明“重建”的時間,比《宛署雜記》早了13年,但始建時日卻在歲月的棧道上為我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由于村后的青龍山上盛產優質青石,自明永樂五年,明成祖建造北京宮殿,這里便成為皇家的采石基地。是這里堅硬的青石鋪就了皇家至高無上的階梯。“衙署”門外, “衙門井”還在,掀開井蓋,兩個并排的井口像兩只黑色的眼睛,有如歷史一樣幽深。站在那棵古老的楸樹下,好像還能聽到當年監工錦衣衛厲聲的吆喝,以及東西囚樓里囚犯腳上鐐銬的聲響。兵士們守衛著高高的圍墻和兩扇重重的石門,以后,就又有了一個叫做“石門營”的村子。從石廠村青龍山上的青石,到栗元莊石板塘里的石板,不僅僅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它們的砌筑與覆蓋從地到天,從基石到屋頂,從皇宮到寺院。
除了與潭柘寺的關系非同尋常,被譽為“天下第一壇”的戒臺寺就建在這里。小園村則是專門為戒臺寺種植蔬菜的“園子”,逐漸成村。戒臺寺的開山始祖智周和尚當時被稱為“釋門梁棟”,而后又有多位高僧住持,宗教活動盛大,成為佛教界講法和“職稱”評定與授予的權威寺院。
從“戒臺寺”僧人的講法“畢會”,到“商賈輻輳”,“傾國妓女競往逐焉”的“趕秋坡” ……盡管杜十娘們捐資修建的“娼妓橋”早已成為只剩半邊的“斷橋”,卻更加豐富了人們色彩斑斕的聯想,永久地留住了那些“蓋冠相望,綺麗奪目”,“綠樹紅裙,人聲笙歌”的記憶。
歲月流轉,時世變遷,建制與名號不斷更迭。直到當今所轄24個行政村,擁有68.6平方公里土地的永定鎮,仍是以那條河的名字而命名的。
這條大河和這片土地承載了太多的苦難與福祉,創造了無數的故事和傳說。
機遇與抉擇
那個叫馬可波羅的老外曾經用他的游記告訴世界:中國有一種“可以燃燒的黑色石塊”,并且“取之不竭”。門頭溝的采煤歷史可追溯至遼代。“西山之煤”,“為京師之寶,也為民間飲爨”。“炕火初燃,令寒谷生春,尤勝紅樓暖閣”。京西的“黑色石塊”,暖了貧寒百姓,也烤熱了六朝古都。那首被窯工的嘴唱成的黑色歌謠,連同世代蝸居的“鍋伙兒”,以及微弱的礦燈在巷道里呻吟的年月,如同窯工身上黑色的傷疤,成為嵌在門頭溝骨頭里的黑色記憶。
除了供給京城的“一盆火”,還有大量的石灰巖燒制的石灰,以及永定河里的沙石,成為京城建設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門頭溝曾以煤炭和石灰的“黑白兩道兒”建構著京都,也支撐著自己。
但是,這種支撐是何等的艱難。政治上翻了身的京西人,在經濟上卻始終不能挺起腰板。盡管領導者費盡心機,不斷變換著治區方略,不論是“以糧為綱”,還是“林果為主”;不管是“扎根山區建山區”,還是“走出山區奔富裕”,發展速度幾乎總排在全市倒數第一,老舊窮區成為永久的別稱。以永定河為界,東是石景山,西是門頭溝。有人說,寧向東一尺,不向西一丈;還有人說,寧在河東死,不在河西生……
一個地區發展的腳步如同一個轉動的車輪。近兩年,門頭溝這個老舊窮區的輪子旋轉得突然快了起來,快得令人猝不及防,快得令人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因為,人們在四平八穩的破車上坐慣了,坐久了。自打北京市政府將門頭溝定為生態涵養發展區,這個非常明確的功能定位,讓門頭溝人找準了突破口。區委十屆十次全會分析了門頭溝在首都新一輪發展中面臨的形勢、機遇和挑戰,明確提出了“十二五”時期的發展方向和發展重點:加快建設新城區,規劃發展淺山區,保護涵養深山區,著力打造“首都西部綜合服務區”,重點發展依托首都,面向世界、服務市民的旅游文化休閑產業。
為了實現新的奮斗目標,實現地區經濟跨越式發展,真正使老百姓的生存狀態和生存環境得到徹底的改變,區領導把自己推到了只能進,不能退,只能快跑,不能慢走的境地。他們繃緊了弦,鉚足了勁,運籌謀劃了許多驚人的大手筆。“打黑養綠”關閉了270個鄉鎮小煤窯,結束了地區上千年的小煤窯開采史。他們大做山水文章,用科技手段,像給病人做手術那樣精細地為大山療傷,再造它們的生命之春。投資10億元,對永定河沿河城至三家店88公里河道、清水河28公里河道進行徹底修復治理,建設濕地超過120萬平方米。往日蒼涼的永定河道成為粉荷映水、綠葦搖曳的百里水岸景觀。自2010年以來,門頭溝區建設了近40個城市公園,逐步向市民開放。同時通過實施堤岸綠化、生態修復等措施,對五個排洪溝渠進行治理和改造。“一湖十園、五水聯動”的景觀體系初步呈現,成為一道亮麗的城市風景線。
定都峰景區位于長安街西延長線的終點,338級臺階舉起了定都峰上的標志性建筑——定都閣,成為長安街西延線端點的重要文化標志。這個聳立于天地之間的嶄新作品,以它特有的輝煌和典雅形成了“東有大運河、西有定都閣”的長安街新景觀。這里與永定河直線距離9公里,向東眺望,長安街景象一覽無余。著名作家劉恒參觀定都閣時感慨地說:“作家的作品在紙上,你們的作品在天地之間。”
轉型中的門頭溝區,長安街西延工程、永定河生態發展帶等重點項目正在全速推進。碧波蕩漾的門城湖和30座公園,花草樹木、水榭亭臺、雕塑小品、坐椅石桌和各種健身器材,把門頭溝人的生活品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不僅給予人們物質上的享受,更填充了人們精神上的廢墟。像是在做夢,又比夢結實。
門頭溝山多,溝亦多,多少人曾慨嘆咋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溝”是什么?“那是深淵般的苦難在門城前橫亙,那是刻在京西人心上的一道道傷痕……”如今,城鎮地區五條又臟又臭的排洪溝被改造成漢白玉欄桿圍擋,紅花綠草碧水幽徑的美麗景觀,稱為“五水聯動”。
原北京市委書記劉淇來視察的時候,高度贊揚了門頭溝環境建設取得的成就,曾感慨地說,沒想到北京西部還有那么多老百姓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并且說,立黨為公,執政為民,就要徹底解決這些問題。要知道,這里的平房可不是北京的四合院,而是煤礦工人世代居住的“采空棚戶區”。劉淇說,這些工人為了首都的“一盆火”奉獻了一生,黨和政府欠他們的賬啊,改變他們的居住條件就是還賬。門頭溝區區長王洪鐘上任以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抓緊一切機遇讓老百姓上樓,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老百姓上樓。”在近兩年的住宅建設中,最值得稱頌的是采空棚戶區的改造。因為那是最底層老百姓的期盼和仰望,是惠及民生的大事。
腳下曾經的浩瀚煤海和久遠的開采給這里留下了肺病似的空洞和夜的色彩。黑色的土路,滿天彌散的煤灰,黑色的汗珠,黑色的淚滴。煤矸石的峰巒和房屋成為這里獨有的風景,像老舊礦區身上一塊塊黑色的胎記。當年,著名作家陳建功在他的小說里這樣描繪門頭溝:“只要過了三家店,天上的鳥兒都是黑的”……棚戶的定義是住在簡陋房屋里的人家。這里的簡陋,沒有絮進唐詩的三重茅草和杜甫的悲涼,卻有著柴棚的遺傳和鍋伙兒的基因,有著石棉瓦和油氈無序拼接的音韻。低矮和破舊被最大限度地延伸,承載著幾代人疲憊的嘆息。
門頭溝采空棚戶區改造是北京市最大片的改造項目,是北京市的重點工程。區政府計劃利用3年時間,建設安置房200萬平方米,解決棚戶區3.1萬戶、8.5萬人的住房問題。棚戶區改造離不開拆遷,拆遷是當下最敏感的話題,把好事辦好又談何容易。區政府攻堅克難,解決了安置房選址、融資難、拆遷難等一系列難題,確保了棚改工程的有效推進。截至2012年9月底,棚改工程開復工230萬平方米,竣工100萬平方米,35000套住房交付使用。到2013年底,將實現230萬平方米安置房全面竣工,基本完成采空棚戶區改造任務。今年,又啟動了新棚改100萬平方米安置房建設,開工建設京煤集團38萬平方米工礦棚戶區改造,將再用兩年時間實現城區和礦區10萬平房居民全部上樓。
按照生態涵養發展區和全力建設首都西部綜合服務區的發展思路,區政府進行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招商引資,在京城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簽字儀式。到2012年底,將有40多家大型國企、央企來門頭溝開發建設,已經落實100多個項目,協議簽約金額近3000億。前所未有的魄力和招商數字震動了整個北京城。而在計劃建設的諸多重點工程中,S1線輕軌和長安街西延線工程屬于重大項目。除此之外,一個長期落后的老、舊、窮區,利用多種方式,解決了缺錢的問題,保障了發展計劃的順利實施。因為,只要有真抓實干的精神,只要心里想著老百姓,什么難題都可以解決。
叮叮當當的駝隊緩緩踱過永定河木橋的情景,已經深深地嵌進歲月的印轍。山里人也走過了用實納幫的砍山鞋丈量山路的歷程。那時候,背一簍子山貨到城里賣,要走上好幾天。城鎮人用一根扁擔八根繩挑著果蔬進城也要走上多半天。趕上永定河發水,挑擔的漢子便甩開粗布“汗褟”,跳入激流,一手劃水,一手扶筐,把蔬菜水果運到對岸。長在河邊的人大都有很好的水性,不僅能鳧水,還會劃船,劃笸籮。無橋無船的地方,三寸金蓮的女人們只能靠男人背過河。于是,河邊又多了一種職業——背腳的。
當年,挑腳的漢子們用雙腳夯實的古道早已拓展成平坦的公路,從一輛大鼻子的336路開始,逐漸發展的公共交通把門頭溝與城市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蓮石路和阜石快速路的通車,更是縮短了門頭溝與北京城的距離,同時也模糊了城市與鄉村的概念。
當S1線輕軌等新鮮詞語融入門頭溝的時候,帶給老區的不僅僅是激情的熱望,還有一份冷靜的思考。因為,老區的當家人清醒地認識到,這項市重點工程的實施,帶來的不僅是交通的順暢,更是千載難逢的經濟發展機遇。S1線輕軌鐵路通車后,等于給老區和山區插上了翅膀。而且,還在沿線規劃了休閑、旅游、金融和綜合服務四大功能區,這將帶動整個地區的經濟隨著S1線的啟動而全面起飛。S1線門頭溝段全長6.4公里,在小園和石廠建兩個特大站點,四道橋站建成一個可與多條公交線路接駁的西部換乘中心。加上首鋼搬遷以后,長安街西延線的建設,門頭溝新城就成為中華第一街——長安街的最西端。如此引人注目的重要位置,發展不是散文式的漫步,而是詩歌式的跳躍與跨越。
不可能有大片現成的土地等著開發。S1線和長安街西延線的建設,需要500多公頃的土地收蓄,又遇到兩個躲不開的字——拆遷。2010年五六月份,因北京西六環的建設,剛剛拆遷了永定鎮的白莊子和東辛秤,原想從S1線東線起步,每次兩個村依次往西拆。但S1線年底就要開工,原計劃打亂了,一切都要往前提。兩個工程的土地面積需要拆除83.5萬平方米的民房,涉及永定地區的11個村莊,6480戶,12093人。這時,已經進入10月,棚戶區改造黑山地塊也要上馬,涉及5個社區,2423戶,6542人。兩項加起來,一共拆遷農居民8903戶,18635人。如此大范圍大規模的拆遷,在全區,甚至在全市的歷史上都是罕見的。況且,動遷的不光是棚戶區里住著公租房的工人,而大多數是祖祖輩輩在自己的家園上生存繁衍、生命與家園血脈相連的農民。雖然100多萬平方米的安置房已經開工,如果等安置房竣工再開始拆遷,黃瓜菜都涼了。
有一個既不突破國家標準,又符合地區實際,群眾也能接受的政策是拆遷成功的關鍵。目標是老百姓能認可,政府能承受,讓利于民。
2010年10月的一天下午,區政府應急樓三層會議室正在召開政府常務會,討論重點工程建設和拆遷問題。大家各自發表自己的意見,陳述各自的主張。有的主張還是要漸進、求穩,先揀容易的干。但這樣肯定完不成任務。如果現在開始大面積地拆遷,周轉房又怎樣解決,眼看進入冬季了,近9000戶老百姓蹲露天地不成?區長王洪鐘一句話沒說,他認真聽完了大家的意見,緊鎖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后,坦誠地講述了他的想法:在千載難逢的機遇和急迫的形勢面前,必須抓住稍縱即逝的機遇,絲毫不能等,S1線涉及的11個村莊和棚戶區改造黑山地塊的拆遷一塊兒上馬,立即進行。拆遷、環境改造和周轉房建設、棚戶區改造齊頭并進。政府動員一切力量,和群眾共同努力解決臨時周轉房問題。區委書記劉云廣一拍大腿說:“那就干吧。”會議開到6點多,大家逐漸統一了認識,決定馬上開始這場大面積大規模的拆遷。政府連夜起草方案,決定從2010年11月10日起,永定鎮的11個村莊同時拆遷。獎勵期限就定在2010年11月13日至12月18日。第二天上午,區委常委會通過方案,并決定組織一批精兵強將,全力以赴搞拆遷。11個委辦局主要領導帶隊包村,區委組織部抽調130名后備干部組成工作組下村。
區立即成立了由區長王洪鐘任組長,區委書記劉云廣任政委的城鄉一體化建設總指揮部。一個電話,提前召回了在上海出差的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傅兆庚,委以S1線工程指揮部總指揮的頭銜;區委常委、宣傳部長陳國才任政委。區委區政府的領導一個不落,全部下鄉包村,人大、政協積極參與。大家放下了日常工作,一切以拆遷為中心。
11月2日,晨光飯店寬敞的禮堂座無虛席,區委區政府在這里召開S1線工程拆遷工作動員大會;3日,永定鎮召開動員大會;4日,區工作組與鎮對接;5日,工作組進行業務培訓;6日,在拆遷范圍的曹各莊村召開11個村千名村民代表參加的動員大會。與此同時,通過招投標方式聘請的26家評估、拆遷、拆除和審計公司同時到位。真是緊鑼密鼓,有人說,瞧這陣勢,不次于當年的土地改革。
浩浩蕩蕩的隊伍,帶著印有拆遷政策的一萬多本小白本出發了,帶著給11個村,6480戶,12093名群眾的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出發了。
艱難的啟航
工作組或工作隊,這個并不生疏的形式和名稱大概算是中國共產黨的獨創了。
工作組盡管進了村,盡管指揮部的領導們一再強調要宣傳政策,要充分理解和切實解決老百姓的實際困難,要通過拆遷拉近政府與群眾的距離。但情況究竟會怎樣,人人捏了一把汗。就連指揮部的領導心里也沒有十足的底氣。
消息接踵而來。
小園村地處石門營環島的西南角,從蓮石路進城,能看見路西村口的標志性建筑——一座氣宇軒昂的琉璃頂影壁,上寫“小園村”三個大字。村委會在村西北的一座兩層小樓上。包村的區司法局長馬星和工作組長、區計生委副主任亓建軍帶著人剛進村,就被村民堵在了村委會。“干嗎要拆我們的房?我們不同意拆遷!”“你們說話不頂用,我們要跟區長王洪鐘對話!”工作組和村干部耐心解釋和勸說著。中午,幾個婦女上來就搶工作組的盒飯,嘴里嘟囔著:“不讓我們好好過,你們也甭想吃飯!”搶了飯,還鎖了村委會的大門。
工作隊入戶宣傳的同時,還有一個目的是測量摸底,老百姓不開門,敲門聲和狗叫聲混成一片。他們耐著性子敲,既不敢太使勁,又不能聲音太小。聲音小了怕里面聽不見,聲音大了像是砸門,更不行。他們努力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力度。一扇紅色的油漆大門終于打開了,大伙進了院,又進了屋。寒暄過后,剛進正題,主人拿出一臺小型攝像機,對準工作隊每一個說話的人。問他有啥想法,條件是一組理直氣壯的數字:“6套房,外加600萬,否則免談。”
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找到工作組,義正辭嚴地說:“你們這是侵犯我們的權利,我們不拆遷,也不賣地,我們要用土地入S1線的股份!”
15日,部分村民堵工作隊大門并搶了盒飯,16日下午4點,工作組和拆遷公司一同到李姓村民家登記。這家村民正在建房,剛進院,男主人舉起一根木棒,猛掄過來……17日村里出現反對拆遷的小字報……
其他村也不樂觀。
地處城鄉接合部的曹各莊村號稱“小香港”,街兩側幾乎都是裝著五顏六色廣告和招牌的門臉房。村里有個大市場,共150多個攤位。這個村子有三多,一是外來人口多,二是做買賣的商戶多,三是房東多。家家戶戶出租房屋,靠房租過活,人稱瓦片經濟。其他村的老百姓盼著住樓房,而這個村的村民卻不愿意上樓,他們怕因為住樓斷了今后的財路。在他們看來,拆遷補償款再多也是個死水坑,流完就完了,而房租和買賣卻是活水,源源不斷。所以,老百姓和商戶們極力反對拆遷,百十口子人兩次包圍村委會,一定要討個說法。一天早晨,街上又出現了打倒區領導的標語和小字報。
“日本鬼子,漢奸,狗腿子!……”工作組前邊走,有些村民在后邊罵。為了開展工作,各村都安排了村干部或村民代表帶領工作隊入戶,稱為引導員。有的引導員勉強將工作組帶進門,有的只帶到大門口。橋戶營村個別引導員怕背上“漢奸”的名號,索性不敢給工作組引路。工作組只能硬著頭皮自己闖。村子緊挨著永定河道,和那座秀美的石景山隔河相望。寒冬臘月,北風從河邊吹來,像一把把小刀削得生疼。看著寒風中瑟瑟發抖,還在耐心敲門的工作隊員,街邊一個老鄉說:“別敲了,他們家沒人。”后來才知道,那個老鄉就是院主人。另一扇門敲了40分鐘,終于開了,腿剛往里邁,又被氣勢洶洶的女主人給搡了出來。
上岸村工作組剛走進一個院子,迎面而來的一個老太太蹦著腳叫罵:“誰讓你們進來的?你們拆家來了,滾!”一邊罵一邊坐在地上哭,大家上前攙扶,她用力甩開,“有本事你們拿機關槍把我突突嘍!”
石廠村的局面更難打開。村民們正在會議室里和工作組對話。鎮長李文凱也來了,他讓鄉親們不要吵嚷,秩序發言,他分門別類地解答大家的問題。一些人邊高聲“質問“,邊宣講著自己的主張,像是講演,人群里不時傳來掌聲和喝彩聲……
艾洼村30多個上訪戶把工作隊和村委會圍了三天,吵著先解決產權問題,然后再說拆遷,逼迫村干部退股金……
聽說召開村民代表會,栗園莊村委會一下涌進100多位村民,他們占了工作組辦公的會議室。中午時分,又擠進食堂搶飯……
面對如此局面,有人蒙了。
畢竟,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有的村干部在動員會上才知道自己的村子上了拆遷榜。工作組進了村,村民還沒醒過悶兒來。他們畢竟在這里居住生活了太長的時間,每天像親近自己的肌膚一樣親近著自己的家園。這里有他們太多的寄托和念想。有人說,多少年來,農村、農民的日子可以簡稱為蓋房子和娶媳婦。他們把所有的積蓄和臉面,把所有的奮斗和追求,都堆成了各種材質的房屋,幾代,十幾代,甚至幾十代。他們過慣了村里的日子,習慣和認可每家每戶在村子里的位置,就像天上的星星習慣和認可自己在浩渺銀河里神圣不可侵犯的方位;他們習慣和推崇各家各戶相互的依賴和鏈接,就像一棵藤上的倭瓜,筋脈是連在一起的,誰也離不開誰,哪怕火上做著飯,也要趁機串個門,看看鄰家吃什么;他們看慣了磚墻瓦頂、胡同小街、炊煙老樹和墻上掛著鋤頭鐮刀,院里擺著鐵鍬鎬頭的農家風景。
2010年11月13日到12月18日的拆遷期限。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時間概念?十月初一鬼穿衣,11月13日已經是農歷十月初八,而12月18日就到了農歷十一月十三。這時,離元旦還有十來天,距春節還有一個多月。新春佳節,是全家人從四面八方奔老家和祖宅而來,在祖宗的基業上合家團圓的日子,帶給人們的是其樂融融的親情和溫暖,而這個拆遷期限卻是寒冬臘月,過年之前背井離鄉,這該是一種怎樣的反差?
所有這些,決策者們還是想到了。區長王洪鐘在區電視臺發表了語重心長的講話,講了S1線輕軌和長安街西延線的建設是門頭溝絕好的發展機遇,如果等周轉房建好了再拆遷,就會錯過機遇,懇請拆遷范圍的群眾克服困難,理解支持拆遷工作。動員大會上,王區長幾次要求拆遷工作組要“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忍饑挨餓”。
政府還作了不少實質性的準備,準備了1000多套周轉房,甚至準備租用一些中小賓館,來安排拆遷戶。區長王洪鐘跑到他的老家房山良鄉為門頭溝的拆遷戶找房源,并且交付了訂金。人大主任李康云也積極幫助找。還將1121名拆遷范圍的在校學生及時轉學,免費入學。為解決遷墳問題,在區級公益性墓地新建了5000個安置設施……活人,死人,該想的都想到了。
自打工作組進村頭一天起,每天晚上七點鐘,區、鎮、村領導和各村工作組負責人準時聚到鎮辦公樓三層會議室碰頭。會議只有開始時間,沒有結束時間,常常是從結束中間尋找開始,又從新的開始中間去拓展結束。雷打不動的碰頭會經歷著、辨析著、梳理著、應對著這場大規模群眾工作的全過程。
盡管各村的老百姓都不同程度地給了工作組一個下馬威,但同志們牢牢記住區長提出的“三忍精神”。大家非常清楚,忍是必須的,因為,我們面對的不是敵人,而是我們的人民,是我們的群眾。因為,我們所做的事情,最終是為了人民群眾的利益,他們堅信,經過不懈的努力,終究會得到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不論大會小會,大家在困難的局面前不斷重復堅定著這個信念。所以,雖然常常是困難和尷尬,大家表現得很樂觀。不讓進門,就把自己的手機號寫下來,塞進門縫,再寫上幾句溫馨的話,告訴村民,有事可隨時撥打這個電話;進了門的,先聊家長里短,尋找契合點、切入點和共同話題,如將一滴水融進大海,在融合中逐漸滲透、擴散。副區長姚忠陽幾乎每天都到他包的小園村和工作組一起做群眾工作,除了走門串戶,宣講政策,還和大家一起在大街上貼標語。白天的氣溫在零度上下徘徊,糨糊剛刷上就凍住了,他們就找有陽光的地方貼,有時還用嘴哈著熱氣為糨糊解凍,也用他們的真誠為局面解凍。司法局長馬星每天和大家見面的第一句話總是說:“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每天晚上匯報時,他又忘不了說這樣一句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小園村共有553戶,324個院。只用一周的時間,工作組就把每家每戶走了兩遍。然后,根據具體情況反復做工作。工作組長亓建軍總是以一張微笑的臉一遍遍地入戶,也總是“大媽,奶奶”地叫著。很快,誰家住哪兒,門牌號,戶主長相,他就都如電腦錄入一般記在心上。對于工作中的難點單獨列表,特殊對待。辦公用房很有限,工作組將最大的會議室讓給拆遷公司,因為,他們要在那里和群眾商談并簽署拆遷協議。工作組將幾張辦公桌椅擺放在小樓二層的樓道里,大家入戶回來,就在樓道里休息一會兒,因此,被稱為“樓道里的工作組”。冬日的陽光給樓道送來短暫的溫暖。陽光離去,樓道的陰冷使大多數同志都感冒了,盡管都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馬星不止一次地說:“中國的事情非要和老百姓心貼心地干,把事情講明白了,把政策宣講到了,老百姓會支持的。”所以,除了入戶面對面的工作,開始階段,他每天晚上都用廣播喇叭給村民講話,他沙啞真誠的聲音在夜晚的寒風中回蕩,傳遞著懇切與熱忱。而亓建軍主任走完了自己那個組的戶,又去其他組,總是親自處理那些最困難的問題,不管遇到什么情況,臉上總是帶著微笑。他說,因為,我們面對的是群眾。李征是老干部局的小伙子,愛人剛生小孩,他只休了兩天就進村了,很快就走完了他們小組負責的27個院子,63戶村民。
包橋戶營村的楊立新是衛生局年輕的副局長,每天早晨的工作會議上,他總忘不了說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換位思考,就知道該怎樣去做老百姓的工作。”來自法院的工作組員秦曉敏在日記中寫了這樣一段話:“每次進村民家前,都要禮貌地征詢是否可以進來,獲準后進門時不忘在門外跺跺腳上的灰,這些細節會給村民一個好的印象。給每個人以必要的尊重,親切地噓寒問暖,認真傾聽村民講話,這是與村民處好關系的敲門磚。”
上岸是11個村中最大的村,有887個院,1340戶,2600多口人。村子有東、西、中、南、新5條主街。包村的是區人保局的杜斌英局長,工作組長是人防局局長左利民,工作隊員來自區里各單位。杜局長不僅自己將主要精力放在村里,還安排幾位副職輪流到村里工作。工作隊分小組白天晚上連軸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白天,大風刮得睜不開眼睛,漫天沙塵。大家在刺骨的寒風中入戶宣傳測量,晚上,每人都拿著一個小手電,微弱的手電光在鄉村的街巷閃爍。金華說,打著手電,夜入拆遷戶,真正找到一種工作隊的感覺。郭萍說,要非常注重和村民談話的用語,絕不說“你家”如何,都說“咱家”怎樣。不僅如此,郭萍、周秀君等八位女同志還經常陪著奶奶大媽掉眼淚。他們說,搬遷真是有割心的感覺,每天把心和群眾貼得很近,人家才肯和你交流,才能說得進去話。
曹各莊的包村單位是區教育委員會。平時教書育人的教師哪里做過拆遷工作?但教委領導卻這樣想:門頭溝的教育就是門頭溝人的教育,教育也要服從服務門頭溝快速發展的中心和大局。只有經濟發展了,教育才能發展。所以不僅一下派出5名處級干部帶隊下鄉,還充分利用教育系統的優勢配合拆遷。教委在職的教職員工4000多人,退休的2000多人,在校學生20000多人,幾乎占了城鎮常住人口的一半。他們調動一切有利因素支持拆遷。各學校在教師中宣傳拆遷政策,在學生中召開主題班會,印制和發送致家長的一封信,通過學生做家長的工作。他們還疏通一切渠道,使搬遷戶的學生順利就近免費入學。教委和工作組的同志們混合分了8個組。教委書記張愛宗和主任何淵在抓全面工作的同時,總擠時間來曹各莊,副書記閆強帶隊常住。大伙兒和拆遷公司都擠在一間大廳里。大廳最多時一天聚集一百多人,半天就撮出幾簸箕煙頭。每天頂著寒風入戶調查登記,凍得伸不出手。實在太冷了,就躲進街邊的飯館、商店暖和一會兒。工作組每天早晚兩個會。面對村民的不理解,大家用文雅的教師形象,努力從學生和教育話題尋找切入點和結合點。他們清醒地認識到,工作組既要對政府負責,也要對群眾負責;既要完成政府交辦的任務,也要維護群眾的利益。所以提出了,在拆遷工作中,要甘當群眾的臺階和扶手,就連一些細節都作了規定,比如,進門先自我介紹,說明來意,然后認真傾聽村民的意見,待村民把話講完以后再耐心解答。去的人多了,屋里裝不下,一部分人就在院里站著。
鎮政府三層會議室,每天晚上開會的人越來越多。除了區、鎮指揮部的領導、11個村的干部、工作組負責人,還多了評估、拆遷、拆除、審計各專業公司的負責人。會議氣氛有晴天也有陰天,有驚喜也有沮喪,更有些許擔心。有時會議中間,就會有群眾闖進來或咨詢或申訴。對于所有問題,指揮部都不回避,而是認真面對。就補償標準和時間問題,總指揮傅兆庚和村民多次直接對話。由于審計公司全程審計,各家的人口、面積都張榜公布。每個村村委會的外墻都成了拆遷公示園地,被密密麻麻地貼滿了。
帶頭人破冰
11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多是上半年換屆時選上來的,有的是連任多年的老干部,有的則是初出茅廬的新秀。不論是老是新,拆遷了,他們都成了兩難的角色。既要對政府負責,幫助政府做群眾工作,還要向政府反映老百姓的意見和呼聲,維護村民的利益。再說,絕大多數的村干部本身也是被拆遷戶,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群眾睜大眼睛瞪著你,村干部想帶個頭,也要瞅準機會,家里的工作暫且不說,在村里挨罵是免不了的。
28日上午,匯報會由指揮部政委陳國才主持,王洪鐘區長和副區長傅兆庚等領導都來了。除了匯報,鎮領導就S1線的拆遷政策再次征求11個村黨政領導的意見。這伙人是各村的當家人,既對村里情況了如指掌,又在村民中有很深的根基。有時,他們甩出一句話,勝過工作隊半個月的口舌。按說,征求意見的階段早已經過去,鎮領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沒意見,表態支持拆遷。這時候,鎮黨委書記陳波和鎮長李文凱互相遞了個眼色,看準機會,甩出一張牌:好,都沒意見,都支持,都帶頭,各村的百姓也都看著呢,今天各位就在這兒集體簽約吧。沒想到會有這一手,大家相互看了一眼,簽吧。在指揮部成員的見證下,在區鎮媒體不斷閃爍的鏡頭前,11個村的干部風風光光地在拆遷補償協議上簽了字。
第二天,小園村的村主任第一個拆了自己家的房子。他的名字叫李占京,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漢子。他家是一座兩層小樓,樓下還開著買賣。他媳婦眼看著推土機將他們的家掀翻、推倒,站在一邊痛哭。李占京很堅強,但眼圈也紅了。村主任的這一舉動非同小可。這不僅在村里是第一家,在全鎮也是頭一份,如同一聲雷,將冰山炸開一個口子。村黨支部書記謝根奎的父親是一個很精明的老頭,人稱“謝老轉”。老人在村里也住著一座兩層小樓,對拆遷也不理解。謝根奎經過一番策劃,開車拉著70多歲的父親到天津玩了一天,父親很開心。可回家一看,房子已經拆完了。雖然已經為父親安排好了住處,謝根奎還是挨了好幾天的罵。
曹各莊的書記王永泉和村主任張倫從鎮里回來以后,村里就傳開了:書記村主任在鎮里簽了字,把大伙兒出賣了。兩位村干部一邊做著村民工作,一邊帶頭拆自家的房子。他們又將孩子叫到一起,也讓他們帶好拆遷的頭。這個村的引導員大部分是黨員,黨支部開了會,引導員很是認真負責,他們不怕群眾誤解,不僅引導工作組串戶,還跟著評估、測量。
四道橋村就在永定河邊,原是夾在東西汊河間的一片島嶼。過去一些小的自然村隨著永定河的漲落和時代的變遷漸漸消失了,只剩下現在的四道橋、大友莊和增勝莊三個自然村,與那座秀麗的石景山和首鋼老廠區隔河相望,S1線輕軌將穿村而過。村書記師長明是1951年隨父母親從潭柘寺北村遷來的老資格搬遷戶。父親上世紀40年代初參加革命,母親是1944年入黨的老黨員,如今已經84歲了。師長明中學畢業回村當會計,1976年開始擔任村書記、村主任,已經35個年頭。師長明在村里威信很高,黨員選支書,全村48名黨員,除6名不在家,師長明全票當選。選村主任的時候,535名選民,他得了487票。
山高有根,水長有源。威望和信任的取得并非平白無故。師長明當干部以來嚴格要求自己,千方百計地為村民辦實事辦好事。黨政領導班子也很團結,三個自然村加起來有近千萬元的積累,每月給男50歲、女45歲以上的村民發糧食和食油。誰家有了病人,村干部帶上500元慰問金去探望;誰家有人故去,干部帶上1000元和花圈去吊唁。師長明當干部的幾十年來,村里沒有打架斗毆的,沒有上訪告狀的,村風像是永定河里的水,清澈安然。為了實施民主監督,經師長明提議,從每個自然村選出5位和村干部沒有任何關系、有能力、有主見的村民成立了一個15人的民主監督小組,對村里的大事隨時監督。這不,民主監督小組在拆遷中就起到很大作用。村里還組織了拆遷志愿者服務隊,專門負責幫助群眾搬家。四道橋村的拆遷群眾工作做得很扎實,黨員和村民代表積極帶頭,老百姓也都跟著簽協議。工作組耐心細致地幫助處理拆遷中的糾紛,拆遷補償款兌現之前,村委會先將房租借給村民。結果,12月15日簽約率達到95%。18日上午,在拆遷范圍的11個村中,四道橋第一個達到100%。
石廠村賀玉以前是村經濟合作社社長,從2006年起當書記。他同樣在村里第一個拆了自家的房子,將全部家當搬到了在鄰村租下的房屋。然后,將百分百的精力投入到群眾工作中。村民中許多歷史遺留的家庭和財產糾紛,在拆遷中一股腦地爆發出來。為了幫助村民解決糾紛,賀玉經常在村民家調解到深夜一兩點。有一天,一直說到凌晨五點鐘,村頭的雞都叫了,這家也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永定鎮是門頭溝最為開闊的地區。拆遷的村子大都挨近河邊,是歷史上逐漸淤積的河灘荒地,因此許多院落都比較大,老百姓有錢就蓋房,地上建筑物也多。但是拆遷政策規定最多只能認定267平方米房屋面積。所以,所有村干部們不僅帶頭拆遷,還要舉起一把斧頭,帶頭砍自己家和親戚家的面積。栗元莊村的書記楮富貴和副書記張桂生都帶頭砍了規定之外的面積,又忙著做村民的工作。楮富貴給一個啞巴村民做工作,連寫帶比劃,啞巴還是不明白,突然撲上來將楮富貴的眼睛抓腫了,他仍不急不躁地給村民做工作。
雖是寒冬,村里的氣氛逐漸升溫,村民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他們不再把工作隊拒之門外,還親熱地沏茶倒水遞煙,把花生、瓜子和水果往工作組同志的手里塞。商談補償,簽署拆遷協議的漸漸多了,像滾雪球一樣,一點點、一層層地拓展著體積。
春風化雨
房屋已經拆得七零八落,樹在狂風中無助地搖曳,大風肆無忌憚地刮著。廢墟中的沙塵被卷起來,又拋出去,天昏地暗。快六點了,副區長姚忠陽還在和馬星、亓建軍、副鎮長管瑞明等商議著如何做好個別重點戶的工作。樓下傳來腳步聲,門開了,拆遷總指揮傅兆庚來了。他仔細詢問了進度和情況,強調群眾工作要細致,發現問題及時糾正,特別要及時兌現對老百姓的承諾。
在小園村,有改革開放初期作為新農村建設試點而建的51棟兩層小樓,起初,住小樓的村民對拆遷補償政策有意見。高建光是工作組副組長。當年的戰友劉志國是小園的村民,而劉志國的弟弟又是小樓住戶。一天晚上,高建光從村委會出來,上斜坡,穿小道,去看望戰友劉志國。劉志國住在村中間一座寬敞的院子里,旁邊就是他六叔的小樓。兩人見面,親熱地敘著戰友情誼,但很快轉到了拆遷話題。高建光細細地給小樓住戶算了一筆賬,勸志國給弟弟做工作,千萬別過了獎勵期。劉志國是公交車司機,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他對高建光說:“周圍幾個區縣的拆遷政策我都了解了,比起來,我們算是不錯的。”兩個人談得很投機,很快就達成共識。“現在的拆遷是為了將來的發展,也是為咱老百姓的利益。何況政府的補償也不少。”劉志國開始做弟弟的工作,又做三叔、六叔的工作。其實,對于拆遷,各家心里都有一筆賬,都有一座期望值的山,誰都想爬到這座山的頂峰,實現那筆賬的最高值。工作組的工作人員也希望在政策許可的范圍內,使群眾的利益達到最大化。當政策的水位落在老百姓的心理底線之上,通情達理的百姓自然也就接受了。劉志國的媳婦是河北滄州人。自打嫁給劉志國,一連串帶過來好幾個滄州姑娘。沒過幾天,從志國的弟弟開始,一下子就有11戶小樓村民簽署了拆遷協議。大堤終于決了口子,高建光的破冰之旅,加上村干部的帶頭和工作組的努力,三下五除二,樓房很快就拆得差不多了。到這時,大家也真切感受到了政府的拆遷政策給老百姓帶來的實惠。臨了兒,劉志國送來兩面錦旗,一面送工作隊,另一面送給拆遷公司。
家住40號的村民謝增也是個司機,因被盜竊團伙雇傭拉贓物而入獄,被判10年徒刑,他一直感覺很冤。他是家里房產的產權人,該拆遷了,又不能回來,只能辦理授權委托。為了不讓謝增家的拆遷利益受損失,高建光和另一名副組長、區文聯副主席趙國安以及鎮司法所的同志,帶上謝增的媳婦、兒子、兒媳婦到良鄉監獄找謝增。汽車過豐臺入房山地界,40分鐘就到了良鄉監獄。小高和國安認為,拆遷是大事,涉及謝增家的切身利益,最好是當著他全家人的面給他講明政策和情況。謝增雖然是犯人,也同樣享受拆遷政策,政策對于他也同樣應該公開公平公正。于是,獄警把謝增帶到了接見室。在謝增家人的面前,他們詳盡地給謝增講解了拆遷的目的和政策,以及他家應得的利益,耐心地解答謝增提出的種種疑問,勸說他盡快辦理授權委托書。看著來人認真負責的態度,聽著熱情坦誠的話語,琢磨著拆遷政策實惠的條文,一顆沮喪枯萎的心終被激活。謝增與愛人蘇正葉鄭重地簽署了授權委托協議,還千叮嚀萬囑咐家人要好好配合政府拆遷,并感謝政府對他和家人所做的一切。因為,他知道,一個嶄新的、重新點燃他希望的家在等著他。回家以后,蘇正葉帶著兒子兒媳專程來感謝工作組,并對馬星說:“馬局長,您放心吧,我們全家一定支持配合政府的拆遷工作。”
杜春友是教委工作組的老同志,盡管有著比較豐富的工作經驗和韌勁,還是遇上了一位在曹各莊大市場賣肉的“滾刀肉”。老杜和同志們先后去了他家七八次,先是根本不理你,再后來總讓先量別人家。這一天,老杜找到大市場,尋到那人攤位,邊看他賣肉,邊跟他聊。老杜問了收入情況,講了S1線通車以后帶來經濟大發展的美好前景和拆遷政策的實惠,一下子聊了小半天。“滾刀肉”開竅了,在組里第一個簽了拆遷合同。第6組負責緊挨大市場的36個院,57戶,不僅戶數多,而且大部分是商戶,是村里的經濟中心,工作難度大,戲稱“重案六組”。工作組長李宏龍一次次帶著大伙入戶宣傳測量,用真情感化村民。商委的劉顯光結合商業市場管理的實際積極做商戶的工作。張文是個老實巴交的村民,媳婦不僅耳朵聾,腦子也不靈光。兒子娶了一個貴州的農村媳婦。他家有間門臉房,租給了一個外地賣手機的。由于租賃期未到,租房者向他家索要的補償離了譜兒,揚言不給就如何如何。張文一家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工作組了解了這一情況,找到租房的手機經銷商,給他講清了政策,遏制了無理條件。張文給了適當補償,那人就搬走了。12月16日,張文家簽署了拆遷協議,他的聾媳婦要給李宏龍下跪,李宏龍一把把她攙了起來。
常住橋戶營村的衛生局副局長楊立新也是個被拆遷戶,他家住的郵政局家屬樓也要拆遷了。11月5日是他和妻子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中午在家吃了頓團圓飯。第二天,衛生局辦公樓改造,他先搬單位的家,第三天又搬自己的家。他給村民做工作的時候,老大媽說他:“你敢情住著樓房,站著說話不腰疼。”小楊趕緊說:“大媽,您可說錯了,我跟您一樣,也是拆遷戶,現在全家三代五口人擠在一間小屋里,但這是暫時的,不為了將來咱的日子更好嗎?”于是,小楊被拆遷戶的身份,一下子拉近了和村民的距離。從此,他就充分利用這個身份,站在被拆遷戶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地為老百姓做工作,很有成效。他們還利用自己的職業專長,義務給村民量血壓,檢查身體,進行健康咨詢。這樣,就從局外人變成家里人。史寶鑫是三組組長,他不但給村民量血壓聽心臟,還給老大娘推煤,就像是村民的兒子。
工作組組長高連波是區委機關黨委的副書記,以前搞過七次拆遷,是個頗有經驗的老同志。11月8日,老高的岳父去世,老人剛下葬,他就從山里趕了回來。沒過多久,他的舅舅又去世了,老高看這村里的拆遷正是攻堅階段,就沒有去奔喪。橋戶營村里除了老戶,還有100多人是當年為了修葦子水水庫,從山里田莊搬下來的移民。按老高的話說,這些人,已經為家鄉建設作過一次貢獻了,況且搬到橋戶營以后,只批了很少的宅基地。這些人都姓高,房子都建在村子的東南角,人稱“高老莊”。高老莊的人有過一次搬遷的經歷,都慎著,誰也不先簽協議。巧的是,老高也是山里人,并且是他們的老鄉。所以,就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高老莊”的工作。老鄉見老鄉,許多話就好說了,老高不僅做通了“高老莊”的工作,還調解了不少家庭矛盾,使得“高老莊”的村民18日以前都順利簽約。
評估公司量房時,王老漢說什么也不讓量,說:“我就是那個釘子戶。”老高聽說以后,就徑直來到村西南角的王家大院,敲門進了屋。“大爺,您好啊。”老高寒暄著。“我不好,甭跟我套近乎。”王老漢氣呼呼地說。老高笑了,他從登記冊上知道老人75歲,就說:“您和我爹一樣大,您就把我當兒子,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說。”老人雖不缺兒子,但這招還真靈。于是,王老漢打開了話匣子,說自己有四個兒子,四個孫子,吃了一輩子苦,木工瓦工都會干,可后來得了腦血栓,現在什么也干不了。還說,我不怕死,就怕癱在床上,經不起折騰。老高趕忙介紹自己父親治療腦血栓的經歷,說:“我爹也是腦血栓,已經堵了90%,治了一年,現在挺好的,我天天給他按摩。您的身體最要緊,趕緊辦完拆遷,到醫院去住院治療,病好了還能住新樓,好日子在后頭呢。”這片的組長史寶鑫每天按時給老人量血壓,講保健常識,告訴老人早晨別起得太早,晚點出去。小史又請醫政科的王科長幫助聯系了京煤集團總醫院,和王科長一起將老人送進了醫院,幫助辦理了住院手續。老人邊治病,邊督促兒子辦理拆遷手續。老人住了兩個星期醫院,手術效果很好。回去以后,把四個兒子,幾家親戚,共七八個院的拆遷都帶動起來了。他說:”共產黨真是太好了,處處為老百姓著想,拆遷是為了咱們過好日子,咱得支持啊。”工作隊員們高興地說:“老百姓是最通情達理的,只要用你的心換他的心,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正如秦曉敏在日記中寫的:對于群眾,“只要給足發泄的渠道,氣也就消了……”
橋戶營村有36個養殖戶。當年村委會以每戶6萬元的價錢將村里建的平房賣給這些養殖戶,而后補辦房屋審批手續。可時間過去多年,手續一直沒辦成。起初,鎮里想將這些房屋按非住宅對待,只給“重置成新價”。老百姓意見很大。工作組設身處地地想了想,這些房屋不屬于個人的違章建筑,而是村集體承辦的,后果不應由村民個人來承擔。于是,立即給上級寫了報告。上級同意了工作組的意見,又對養殖戶補充了新政策,36戶養殖戶很滿意,高興地簽署了拆遷協議。
上岸村的局面也逐漸打開。村里有一家母親和女兒都是智障,兒子又在良鄉監獄服刑。開始,智障的女兒抱著左利民局長的腿不撒手,說:“你叫左利民,你媽給你起了個為人民服務的名兒,你就要管我。”左局笑著安慰她說:“我管,我肯定管。”對于這樣的弱勢家庭,工作組先到監獄做了兒子的工作,又妥善處理了這家母女的拆遷安置補償問題。左利民累得嗓子都說不出話了,夜里11點半了,智障母親突然來到工作隊辦公室,雙手捧著一個大雪花梨,硬塞到了左局長手里。第二天,那家女兒給工作組的小尚送來了腌雪里蕻,說:“這是純天然的綠色食品,你拿回去就粥吃吧。”被溫暖的關懷感染著,傻人都變得聰明了。
衛星隊和貴石村的村民都是上世紀中期從潭柘寺搬遷下來的,住宅面積相對比較小,村民心里不平衡。白天找不到人,工作組就利用晚上一家家串,跟村民聊家常,講政策,解決糾紛。貴石村工作隊怕簽約擠在一個時間段,時間倉促就會草率,就會影響村民算細賬。所以實行了分段預約分流制,讓村民在獎勵期內從容地算賬辦手續,爭取最大利益。他們還采取了評估、拆遷公司和村委會三方聯動,集中辦公,提高了效率,也避免了群眾奔波之苦。王國富是森林公安,為調解一戶村民的矛盾,從早晨一直說到晚上8點,費盡了口舌。最后,老王還作為見證人在調解書上簽了字。他說,對老百姓的事,一定要掏出真心來。衛星隊的張文君主任不僅認真做群眾工作,還兩次到房山良鄉大學城附近為村民找周轉房。
四道橋村工作隊辦公室四面的墻上掛滿了錦旗,有的是村民送的,也有專業公司送的。剛開完早晨的碰頭會,工作組的同志們都到三個自然村去了,只有宣傳部的崔興珠副部長和水利局的副局長楊雪飛在守候。S1線肯定要從村里過,所以這村早就列入被拆的名單,工作組進村提前了一個月,加上村的基礎比較好,工作比較順利,但同樣消耗了工作隊的大量心血。
已經是12月13日了,四道橋的一個自然村曾勝莊還有15戶沒簽協議,其中,有一個叫魏艷茹的,始終不讓評估公司進門測量。區委宣傳部崔副部長和水利局的徐邦敬局長買上米、面、油和一些水果,去看望她。他們先把魏艷茹請到小隊部,問家里有什么困難,并說我們都能為你做主。原來,魏艷茹是河北人,丈夫2007年因病去世,兒子在外上大學,還有一個從首鋼退休的老公公。1996年,他家從一李姓村民手中花27000元買了6間房,大約100來平米。這次拆遷,那家的兩個妹妹說不同意賣房,并到法院起訴了。法院判合同無效,令魏退回原主的房子,原房主退回她當時的房款27000元。魏艷茹不同意,提出要原房主補償才可退房。原房主向法院提出強制執行。崔興珠和徐邦敬與魏艷茹談了一上午,也覺得這事不合情理,幫助她算賬,答應幫她找原房主談補償問題。魏艷茹說,只要你們給我談好了,我就搬家。已經是上午11點半了,魏說先回家吃飯,下午再來。崔和徐說,別等下午了,現在我們跟你回家看看。到了她家,看到她的老公公已經70多歲了,有心臟病,一著急就哭。兩人邊跟老人談首鋼的話題,邊開導他。老人聽說工作組答應幫助找房主談,臉上有了笑容。評估公司的人也就把房子的面積量了。
下午3點,原房主兩口子準時來了。崔部長和徐局長問他倆有何打算。他們說,退回兩萬七,她走人。于是,崔部長和徐局長給兩口子鄭重地講起了法律:憲法規定,居民享有居住權,如果強制執行,魏就無家可歸,法院不會這樣強制執行,你的房到驢年馬月也要不回來,拆遷的獎勵期也不會等著你。崔部長和徐局長又給他們講了通州畫家村農民賣房又反悔,畫家又另案起訴追回損失的案例,說,你們必須給人家適當的補償,否則,人家是肯定不走的,通過另案起訴,照樣也可以要回補償。經過半天的開導,原房主同意補償。最后,魏艷茹得到了補償,高高興興地在村里請了三天客,然后搬家了。
大友莊有一戶母女都是智障,男人已經去世,生活靠吃低保支撐著。拆遷了,母女的所有親戚都躲得遠遠的,沒人愿意給它們當監護人。一天,工作組將男女雙方所有親屬都叫到一起,公布了這母女倆拆遷安置補償結果,征詢誰自愿做她們的監護人。沒人應聲。工作組又說,既然你們都不愿意管,那就正式簽字,放棄監護權。沉默片刻以后,男方的大哥提出愿意監護,并在監護協議書上簽了字。
區委黨校副校長劉成國是壩房子村的工作組長。剛開完動員大會回到家,劉成國的母親就去世了。他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就來到了壩房子村。而他的兒子也在黑山地塊搞拆遷。父子倆很難碰到一塊兒。這個村的書記被打住了院。工作組就從最難的戶下手,逐戶做工作。終于打開了局面,并在獎勵期內百分之百簽了協議。
栗元莊是個老上訪村,家庭糾紛也多。宣傳部長陳國才親自到住戶家做工作。區委副書記陳志強不管多晚,也趕到村里了解情況,解決問題。交通局的領導帶隊包村,和區派工作組聯手工作。面對復雜的局面,他們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工作思路。先是將負責村里評估、拆遷、拆除、審計等七個公司聚到一塊兒,提出了五個統一,防止政出多門。副局長杜春濤是“常住大使”,所有的難題都親自處理,所有的合同都審查簽字。他有糖尿病,拆遷打亂了飲食規律,一包包方便面和一次次的虛脫伴隨著他。負責宣傳工作的梁岐風用他的一首詩記錄了工作隊的工作與心情:同樣看不到敵人和硝煙/頭暈目眩/他們也在鏖戰/但他們更疲倦/——濕了紅了/一雙雙記錄滄桑的眼/一盤棋的意義不在于博弈/在于對決雙方是朋友是兄弟/于是一切的復雜/濃縮成一種簡單/交談/拒絕進門的門外談/進了門的晝夜談/沒有時間的約定談/一次談不完再次談/反反復復不厭其煩/談得昏天黑地面色失華/談得一輩子不想再說話……他們得到——失掉的/他們失去——得到的/面對眼淚和紙鈔的焦灼/他們騰出——速度/張張協議書上的簽名/浸透塵土和瓦礫/陳列出明天輝煌樂章里/第一個音符。
檔案局的趙陽是石廠村工作組的開心果,他的樂觀豁達不僅博得了好人緣,也使小組工作順利推進。但是,當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大家才知道,這個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的陽光大男孩,心里卻承受著極大的壓力。父親早已過世,母親10月份被確診為乳腺癌,拆遷動員會的前一天剛做了手術。這個孝順的獨子本應好好照顧母親。但面對拆遷任務,他將母親托付給姨媽和表妹照顧,可姨媽也是一名癌癥患者。趙陽的孩子剛1歲,被愛人帶到娘家。一個多月的繁重工作,他無暇看望母親和兒子。表妹打來電話,哭著說:“你還管不管你媽了?”趙陽在對家人的愧疚中保守著自己的秘密,直到過了最忙的日子。
由于村里條件比較差,艾洼村的工作組在老年活動站吃飯,屋里沒有火,桌椅也不夠,大伙就圍在一起站著吃。一部分村民在拆遷中提出了改制中的問題,工作組反復做工作,得知村里的老書記對自己的待遇問題有意見,影響到拆遷。工作組就到醫院看望生病住院的老書記,并幫助反映問題。老書記的問題解決了,帶動了一大片,全村實現了100%的簽約率。
12月31日中午,黃花梨酒店,豐盛的酒席擺了20桌,艾洼村各戶派一名代表,與工作組和專業公司在此聚會,慶祝2011年這個極不平凡的元旦,也是具有特殊意義的最后一次村民大會。老書記的父親92歲了,他用顫抖的手給工作組敬酒。鄉親們端著酒杯相互敬著,含著眼淚說:“多多保重吧,過兩年我們還會回來的。”
迎接黎明
拆遷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因此是很多家庭財產矛盾糾紛的集中爆發。拆遷之前,這些糾紛和矛盾并不明顯,就像悄悄潛伏在親情堤壩上的蟻穴,無風無浪和小風小浪的時候顯不出危機。當拆遷的大浪裹挾著鈔票襲來的時候,親情和利益相互角逐,相互博弈。有些地段很牢固,穩如泰山;有些地段很脆弱,在利益面前損毀,坍塌,不堪一擊。一時間,各村都或多或少出現了親情割裂、家庭反目的事件。開始階段,這些情況并沒引起太多的重視,發現對拆遷工作造成了影響,指揮部果斷加大了調處家庭財產糾紛的力度。不僅解決財產糾紛,也最大限度地修補著親情。
石廠工作組以極大的耐心為村民調解糾紛,其中為一戶就調解了四個晚上,每天都要說到半夜12點,最后終于平衡了母親和兒女,哥哥和妹妹,有戶口和沒戶口的幾種親情和利益關系,達成協議。針對栗元莊家庭糾紛多的情況,區長王洪鐘專門協調區法院院長,加強栗元莊的工作。第二天,院長立即派來了以民庭庭長為首的10名法官,就地解決家庭糾紛,一天之內就調解了6起。除了村干部、工作組和法院的調解,指揮部又調來區司法局的“服務重點工程調解組”,在11個拆遷村流動調解。曹各莊有這樣一戶,哥兒倆很小就失去父母,被姥姥撫養著。姥姥年紀大了,就讓自己的侄子侄女繼續撫養。姥姥的侄子侄女,也就是哥兒倆的舅舅和姨媽將小哥兒倆撫養成人,幫助娶妻生子,并將姥姥原來的三間房翻建成五間。姥姥去世前留下遺囑,給予侄子侄女一定房產份額。拆遷開始以后,哥兒倆沒有通知在外區居住的舅舅和姨媽,想自己簽署拆遷協議。舅舅姨媽知道后找上門來,產生糾紛。起初,拆遷公司也支持以哥兒倆為主體拆遷,說舅舅和姨媽不算被騰退戶,最多給點補償。司法調解組的李志嶺和張秀芳認真了解了情況,提出舅舅和姨媽雖然戶口不在村里,但有房屋財產,應視為被騰退戶,遺贈財產也應受到法律保護。調解組反復做工作,一直到獎勵期最后一天的晚上11點多,才做通工作簽署了拆遷協議。不久,區司法局會議室的墻上掛著姨媽送的那面錦旗,上繡八個大字:公正嚴明,一心為民。一天中午11點半了,調解組的劉惠芬和蔡立江接到電話,說衛星隊辦公室有情況。倆人沒吃飯就去了。到那兒一看,一個婦女抱著母親的遺像正在村委會辦公室折騰。倆人趕忙上前問清情況。原來,這個婦女是本村出嫁的姑奶奶,離婚以后又回到娘家,并蓋了兩間房,但戶口沒在村里,娘家哥哥不同意給他補償款。她拿出了母親的遺囑,村干部和拆遷公司都說是假的,她只好搶來母親的遺像到村委會喊冤。調解組耐心地勸解讓她冷靜下來,然后又給她支招兒,一是讓她去法院裁定遺囑的真偽,二是和哥哥好好商量。婦女點點頭,抱著母親的遺像走了。一天下著小雨,司法局辦公樓下有人喊話,說是找劉惠芬。劉惠芬跑下樓一看,原來正是那個抱遺像的婦女,她是專程來感謝的。婦女拉著劉惠芬的手說:“太感謝你們了,法院判定了遺囑,我也得到了補償款。”工作組和調解組成功地解決了很多家庭財產糾紛,使拆遷得以順利進行。他們進村后從沒休息過,包括節假日。這段時間里,他們說的話太多了,以至于拆遷完成后,有的人一個月嗓子說不出來話。
12月18日,是最難忘的日子,是永定鎮拆遷范圍11個村的不眠之夜,是區委區政府和永定鎮領導以及赴村工作組的不眠之夜。簽了拆遷協議的村民注視著最后的結局,沒有簽署拆遷協議的村民在作最后的觀望和等待,區鎮指揮部、工作組的同志們也在作最后的努力。他們沒有消極地等待著零點時刻的到來,他們沒有消極地等待零點過后,那個或好或壞的結果,仍以極大的熱忱,以對老百姓和事業高度負責的精神,作著最后的沖刺。有的村民平時抵觸的話說得很堅決,現在想去簽字又不好意思,工作隊揣摩著群眾的心理,全員上崗,繼續一家家上門。用橋戶營工作隊的說法,是給老百姓搭臺階,放梯子,使他們既安全,又有面子地著陸。不出所料,當敲開這些家門的時候,有的村民已經披好了衣服,正焦急地等著呢。小園村那個先要6套房,600萬,后要5套房,500萬,工作隊不知去了多少次的住戶,期望值越來越接近現實,也放下了他那架小巧的攝像機。可眼看著獎勵期快結束了,他還沒有一點簽協議的意思。小園村的村民見過世面,應對拆遷不是頭一回了。前兩年,市里一家科技公司準備拆遷小園,補償測算從2.6億到4.1億,又從6億長到9億,硬是把那家公司嚇跑了。從16日開始,工作組上下午各去一次,繼續做工作。到了18日獎勵期的最后一天,晚上11點20分了,姚忠陽副區長、馬星、亓建軍都在村委會守候著,李征站在鐵柵欄門里,眼睛緊盯著那家住戶的院子,等著那扇門的開啟。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11點40分了,還沒動靜。忽然,住戶院里閃過一束微弱的手電光,門吱扭一聲開了,那位村民終于走出了院子。但他沒直接進村委會,又在街上遛了10分鐘。將近12點了,他才走進村委會大院兒。李征趕緊迎上前去,把他帶進簽約辦公室,然后坐在沙發上,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按下手印,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17日那一天,曹各莊的簽約率才達60%多一點。領導和工作組的同志們急得心里像是長了草。第二天上午,區長王洪鐘來了,他站在村委會的大院里耐心地和村民對話,群眾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區長的嗓子已經沙啞了,他講著明天,講著發展,講著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就是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百姓的好日子。這位年輕的區長也是從山區走出來的農民的兒子,他深深懂得山區農民對于幸福的期盼。他的每句話都是掏心窩子的,就像永定河的春潮,一寸一寸地浸潤著百姓的心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沒簽約的村民逐漸走進村委會大院,走進簽約大廳。漸漸地,排起了長隊。
晚上10點多了,一戶人家還不讓進門。一個工作隊員通過愛人的關系打電話“套瓷”,才進了門。一直談到11點40分,然后就在簽約辦公室門口等,差5分12點,他終于來了。是的,等待,那一刻,有多少人都在寒冷的夜里等待。他們翹首以盼,等待村民的到來,等待真情與心血澆灌出的花朵的盛開;等待寒冷冬夜燦爛星光的升起。那一夜,11個村工作組辦公室的燈通宵亮著,村委會的燈通宵亮著,簽約處的燈通宵亮著,工作隊員們的小手電在11個村的夜里,亮成閃爍的星群。在這之前,大家不止一次地認真研究過那些還沒有簽署協議的村民,一致認為他們大多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有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和情況,而不是一味地要當“強拆戶”。貴石村的工作組長高連發說:“強拆戶多了,留下的只能是仇恨,是與政府對立情緒的積聚,表明我們工作的失敗。”所以,大家都在作最后的努力。對于那些將近零點有簽約意向,卻來不及履行手續的人們,指揮部想了一個辦法,給他們發一張延時預約單。這張預約單不是簡單的一張紙,而是政府與群眾之間一條心與心的溝通渠道,是寬容,是理解,是情感,是人性,是和諧。深夜了,指揮部的領導傅兆庚、陳國才、韓生輝等還都在曹各莊,盯著發了27張預約單。又去栗元莊,回來時已經凌晨兩點了。11個村子他們已經跑了無數遍。40多天懸著的心眼看就要落地了。傅兆庚已經起了滿嘴大泡,哥哥得了腦血栓,侄女給他打電話,他只給安排住了院,就再也沒時間去過問。凌晨五點了,鎮領導不僅沒有倦意,還越加興奮。
大家的心血沒有白費。46天時間,46個日日夜夜,1104個小時,最后的結果是:11個村莊,6480戶,12093人,簽約率達98.5%,其中,四道橋、壩房子、艾洼和貴石等四個村高達100%。11個村的村委會沸騰了,11個工作組沸騰了,11個村的老百姓沸騰了,大家興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舉起了酒杯,眼含熱淚,慶祝這一老百姓和政府共同贏得的勝利成果。工作隊員梁岐風又有了這樣的詩句:
云 淡了純了亮了/風 正了清了和了/漫長的夜漸漸消逝/他們靠近了黎明。
其實,工作隊在拆遷中所處的位置應該不是主角,而是配合專業公司工作。但他們又是主角,因為,他們首先考慮的是群眾的利益。他們這樣說:“政府制定的政策好,充分考慮了老百姓的利益,才得到老百姓的認可。又通過我們的工作,使老百姓理解和支持。在整個過程中,把保護和爭取群眾的利益放在首位,而不能一味地拿覺悟說事。”所以,他們贏得了群眾的信任,因為,他們既代表政府,又真心實意地為老百姓著想。他們認真地為村民算賬,幫助選擇最佳方案,幫助謀求最大利益。所以,許多村民在和專業公司談判的時候,都愿意讓工作隊員跟在身邊,他們說,只有這樣,心里才踏實。他們是融化劑,融解了群眾心頭疑云的冰霜,使人心的土壤綻出春的花蕾。他們用真情和心血,拉近了政府與老百姓的距離。
中流砥柱
栗元莊村口有一塊石碑,上刻“中流砥柱”。我沒有認真考證碑的來源,但肯定與永定河有關。所有參與這場大拆遷的人們也更加領悟了“中流砥柱”這四個字的含義。
46天完成11個村莊,6000多戶的拆遷簽約,這不能說不是奇跡,也不能說不是創舉。采訪中,許多工作隊員都深有感觸地說:“沒有老百姓的支持,如此大規模的拆遷無論如何是完不成的。人民才是真正的主體。這里的老百姓太善良、太可愛了。”有人感慨地說:“戰爭時期,老區人民貢獻生命和熱血;建設時期,又貢獻血汗和家園。”還有人說:“老一輩為建國作貢獻,新一代為建設作貢獻。”就連拆遷公司的人員也連連稱贊:“門頭溝的老百姓太樸實了。”
的確,這里的人民太善良太可愛太樸實了。一位工作組長這樣對我說“盡管有的村民開始不理解,提出了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條件或問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他們對政策的了解,絕大多數又都很快表現出高度的配合與通情達理。”他們的心靈是清澈的,如透明的山泉;他們的胸懷是坦蕩的,如廣闊的原野;他們的性情是淳厚的,如蒼蒼莽莽的大山……
李德仁,87歲,曹各莊村人,194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1月8日,他在村里第一個簽字,第一個交房。我采訪他的時候,他家已經臨時租住到門城鎮的一個小區。我找到這個樓的11層,按過門鈴,開門的是他的老伴,86歲,穿一件紅花的毛衣。李德仁兩年前得了腦梗塞,雙手拄著拐杖,從廁所慢慢挪出來,我趕忙上前扶他坐下。老人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很高興,雖然言語不是很清晰,但我還是能聽懂,老伴也熱情地翻譯解說或補充。老人說,他1942年參加青年救國會,站崗、放哨、送信,194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新中國成立以后,他是門頭溝水利委員會的第一任主任,后來還當過永定鄉黨委的組織委員。1958年,帶隊去十三陵修水庫,回來后就下放回村了。在村里當過黨支部書記,后來,又在公社磚廠干了10來年。改革開放以后,老人年紀大了,變成了一個普通、徹底的農民。他養過雞,推著手推車,或蹬著三輪車走街串戶賣雞蛋。老人現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2005年春節,時任中央組織部長的賀國強專門來慰問了這位建國前入黨的老黨員。提到這段經歷,老人很興奮。他說,這是黨和人民給我最大的光榮,我特別感動。我一輩子都記住要為人民服務,一輩子都記住黨員永遠不能脫離群眾。
他的老伴告訴我,她叫李春蘭,娘家是小園村的,17歲就嫁給了李德仁。因為家里窮,看不起病,三個孩子夭折了。解放以后,李德仁工作很積極,從來沒占過國家和集體一丁點便宜。三年困難時期,李德仁的糧食定量交到了食堂,李春蘭一個人背著七個孩子的飯量,孩子們餓得都不會走路了,拉著父親的衣襟說:“爸爸,我餓。”李德仁含著眼淚說:“咱忍忍吧,爸爸不能給你們拿集體的糧食。”說到這兒,李德仁插話說:“當年毛主席的孩子都吃不飽,全國人民都艱苦奮斗,咱挨餓不新鮮。”他老伴接著說,多少年來,不管有多難,我們從來沒向國家伸過手。三月份孩子剛給蓋完房,廚房、廁所、洗澡間樣樣齊全,還沒住幾天,就要拆了,真舍不得。別人家搶著蓋房,我們家連臺階都沒多壘一層。老頭兒是老黨員干部,孩子們都有出息,不能給他們丟臉。過去連玉米面粥都喝不上,沒有國家的發展,就沒有今天的好日子,等以后地鐵修通了,生活會更好。”
當橋戶營村的村民還在觀望的時候,在一片冷漠的眼神中,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村民面帶微笑,迎著街上帶胸牌的工作組員走過來,問:“誰管我們家那片,先給我家量。”他是家住33號的高增柱。高增柱在小組里第一個簽了拆遷協議。工作組去他家的時候,他84歲的老母親對工作組員說:“孩子,放心吧,我還有一點柴火,今晚上燒了它,再睡一宿熱炕,明天就走。”高增柱和老母親的行動給困境中的工作組以極大的鼓勵,是造成燎原之勢最初的那點星火,點燃了希望。
李悅,88歲,上岸村村民,原在衛生局系統工作。老伴10年前就去世了。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可兒子也去世了。李悅曾經摘除一個腎,經常做透析,常年靠保姆照顧。因在上岸村有住房,工作生涯中經歷了許多分房的機會,他都放棄了。
拆遷開始以后,或者說剛聽到拆遷的風聲,村里就熱鬧起來。幾乎多半個村子家家都在搞建筑,戶戶都在動土木。房子小的接出來,院子大的封起來,千方百計,見縫插針,讓每一寸土地都長出金錢,使每一塊磚瓦都壘成面積。還有的按照政策文件規定的“三面有墻,一面有門窗”等條件迅速地打造著短命的房屋。所有這些建筑的目的只有一個——拆。體育局的工作隊員李一民說,太可惜了,太浪費了。李悅家的院子足有300平方米,孩子們想把房子蓋起來,最起碼多得300萬元的補償。一個人一輩子能掙多少錢?這么容易就能得到的錢為什么不得呢?可李悅堅決不同意在院里搶建房屋,他對孩子們說:“共產黨對咱不薄,咱不能趁拆遷的機會占國家的便宜。”他看著別人搶建房屋,急得直打市長熱線電話反映情況。最后,李悅老老實實地憑著自己那91平方米的房子和一口人的戶口得到了一套一居室的樓房和110萬元補償。他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樓房作為周轉。搬家時,他將自己的院子看了又看,說:”我真舍不得這個院兒,就想多看幾眼。”
是的,“舍不得。”許多人都這樣說。不論善惡忠奸,沒有人不熱愛自己的家鄉,沒有人不留戀生養他們的故土,就像熱愛和留戀生養他們的父母,這是人之本性。就連這里的貓兒狗兒都舍不得離開。每到一個村子,流浪狗成群地在廢墟的街巷里跑著。它們用靈敏的嗅覺在廢墟中尋覓,尋覓著故土離散的氣息。有的是主人走了,它們卻不肯離開,仍忠實地守護著過去的家園;有的因為主人舉家搬遷,老少三代臨時租住在別人的屋檐下,失去了人畜共存的條件,而將它們遺棄在這里。據說,壩房子村的會計家里養著一只黃色的小京叭,名字叫丟丟。自從拆遷,小狗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躍與歡快,當家里的房子被拆的時候,它像是個懂事的孩子,眼睛里含著傷心的淚水。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完整地保存著歲月的印記,每一塊磚瓦都忠實地銘刻著生命的里程。壩房子工作隊一個叫李亮的小伙子告訴我,老百姓對于故鄉的熱愛,不是用金錢能夠衡量的。特別是一些老人,一說起搬家,總是淚水不斷。一個院子里有幾種不同的房子:用的材料不一樣,新舊程度不一樣,身量高矮不一樣。那戶村民說,從剛解放的時候,挑著菜到三家店去賣,攢點錢就蓋房。一直到現在,一輩子的心血都擱房上了,若不是國家拆遷,給多少錢我都不會賣。村委會旁邊的一戶村民,家里的窗戶共有四種,有木窗、鐵窗、鋁合金窗和塑鋼窗。一種材質代表了一個歷史年代。這些普通的門窗將社會發展和人民生活的變遷真實地記錄下來。主人走時,撫摩著窗戶哭了,一再和這些窗戶合影留念。四道橋村的一個老大爺流著眼淚說:“別人家的房都是幫工或花錢雇人蓋,我家的房是我自己一磚一瓦壘上去的。我怎么舍得離開呀。”上岸村的安利華搬家以后又回來了,先到工作組看望致謝,然后,跑到老宅號啕大哭,50歲的漢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安武家住在上岸那座標志性的大影壁北邊頭一家。兩扇紫色的大鐵門,院里有20多間房。一家臨走前,在大門口擺上八仙桌和供品,全家9口人齊刷刷地向著老宅三鞠躬。安武帶著兒子,捧起一瓶酒,沿著院墻灑了一圈兒,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鎮里專門派出攝影服務隊,免費為各拆遷村村民在老宅前拍攝全家福和各類照片。村民們也紛紛舉起相機,將世代的家園和消逝的生活留在他們永久的記憶里。
如果說拆遷能夠改變大多數人的住房條件,但當我走進橋戶營村祁忠大爺家的兩層小樓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景象。客廳的三面都擺著寬大的棕色皮沙發和大理石茶幾。里面墻角立著一個高大的立式鐘表。正中的墻上掛著一幀全家福照片。數了數,21口人,大媽說,這還差15口呢。穿大紅唐裝的大爺大媽坐在正中間。看得出,這是一個極其幸福美滿的家庭。正式聊天以前,大爺大媽先帶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家。這是一座高雅氣派的小樓,過廳擺放著盆花、假山和一塊造型別致的鐵礦石。墻上是扇面梅花和四扇屏。一樓寬敞的過廳兩側是12間木質門窗的房間,客廳、臥室、廚房和衛生間一應俱全。從拐角處的樓梯上二樓,中間是一圈玻璃圍欄圍起來的大天井。旁邊分別擺放著臺球桌和麻將桌等,還有一個小花房。這樣的樓房,在農村可謂富麗堂皇,在城市也屬鮮見。
說來真巧,祁大媽叫李德珍,是前面提到的曹各莊李德仁老人的親妹妹。民國三十一年,父母都去世了,舅舅做主將她嫁給了鄰村的祁忠。那一年,祁忠17歲,她16歲。大媽說,她很小就跟著姐姐到石景山鐵廠撿煤。天不亮就走,趟過結著冰碴的永定河,邁過死人堆,鉆過日本人的鐵絲網,用一把小筢子摟著鐵廠倒出來、還冒著火苗的煤渣。姐兒倆小心翼翼,不敢弄出聲響,生怕被日本人發現挨槍子。撿滿一口袋,姐姐在被煤火溫熱的土地上挖一個坑,讓瘦小的妹妹蹲進去,從旁邊撿塊破草簾給她蓋在頭上,然后,再把煤口袋先滾出鐵絲網,自己再鉆出去。姐姐賣了煤,再回來找她。掀開草簾,看她是否還活著。老伴祁忠9歲就下煤窯背煤,在死亡的邊緣掙扎了很多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兩個人分別在1954年和1955年入了黨。祁忠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采煤工人,由于表現好,被上級派到秦皇島煤田學校學習了6年采煤技術,畢業后回木城澗煤礦當段長。祁大媽積極響應新中國婦女參加勞動的號召,先是和家里人種著三畝半地,后來入了社,一直是村里的婦女骨干。改革開放以后,祁大媽在村里第一個搞起養殖專業戶,貸款養雞,再四處賣雞蛋。周邊的村子以及石景山、豐臺都留下了她辛勤的腳印和清脆的吆喝。大媽告訴我們,這個小樓就是在她家的老宅基地上建的,以前,人和雞都住在這里。現在,老兩口都80多了,3個兒子和3個女兒早已長大成人,有的承包蔬菜大棚,有的開鐵礦,有的在首鋼做設計工作,有的承包服裝廠,個個干得都不錯。全家36口人,五世同堂。
兩位老人還告訴我,他們這座小樓蓋了一年,裝修了一年,住了兩年,就要拆了。雖然可惜,但只要是國家建設需要,他們就沒得說。全家人團結和諧,從來不鬧矛盾。孩子們給老人做工作,兩位老人卻說:“小家服從大家,我們想得開。”
安淑芳是上岸村村民,她花了不少錢為兒子裝修了新房,定好過了年1月15日給在部隊當兵的兒子結婚。拆遷了,安淑芳忍痛看著鏟車拆了她的心血杰作,又去別處為兒子準備新房。
上岸村還有一戶村民,兒媳婦快生產了,預產期就在12月18日前后。若18日零點之前生了,小家伙就帶來了45平方米的住房面積;如零點以后生,就沒有了。有人出主意在零點之前去做剖腹產。但是,這戶人家并沒這樣做,還是等到了自然生育的那一天,盡管剛剛過了18日。
這里的人有著山一樣的樸實和憨厚,也有著水一樣的靈性和智慧。在石廠村,我見到一位另類的老人侯剛。侯剛已經交房,并且搬到三家店地區老區的一套出租樓房里。工作組徐榮光一個電話,這個70多歲的老人立即趕了過來。
對于這次拆遷,侯剛老人說,他的態度可用八個字來概括:高興、面對、慎思、服從。然后,他慢條斯理地講述這八個字的含義:“千百年來,老百姓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如果不趕上拆遷,永遠也住不上樓房。就憑我,到死也給兒孫買不起樓房。拆遷不僅解決了我的問題,還解決了我兒子和孫子的問題,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我對孩子說,拆遷給了我希望,也給了你們希望。如果不是拆遷,多少年以后,咱家還是老樣子。你說能不高興嗎?什么是面對?政府搭臺,政策唱戲,戲唱得好不好,就看觀眾愛聽不愛聽,觀眾就是老百姓。自打工作組一進村,事就輪到我們了。必須正確面對。不僅正確面對政府,還要正確面對自己的家人和親屬,正確面對利益。我家5口人,我們老兩口,還有兒子、兒媳婦和孫子。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弟弟把58平方米的房賣給了我,現在拆遷又給我送回5000元錢。送就送吧,我又讓給他58平方米。我妹妹戶口在這兒,沒房,是空掛戶,可以買55平方米的一居室,又從我的賬里給她撥了買房的錢。我表面上吃虧,實際是維護了親情,不能因為家庭矛盾影響拆遷大局,也讓村人笑話。家庭矛盾最好內部消化,不給政府添麻煩。通過這件事,我也真正體會到什么是有‘舍’才能有‘得’。領拆遷款時寫我的名字,存款時我改成兒子和兒媳婦的名字。大部分錢留給孫子讀完大學上研究生,給女兒一些,其余給兒子兒媳。我們老兩口有村里股份制的分紅,再加上經常發糧發油的,足夠了。人就怕不知足。慎思就是在和拆遷公司談的時候,要把政策吃透,充分保障自家的權益,別吃虧。遇到問題要多想想,不要感情用事。特別是將來我們都住上了樓房,生活環境變了,人的素質也要提高。不能再像以前過煙熏火燎、因為墻根子地界子鬧矛盾的日子,要克服小農意識,要保護環境,還要結交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服從就是在國家法律和政策面前,在大局面前,必須服從。”
聽著他的娓娓講述,我驚奇地抬起頭看著這位頭戴鴨舌帽,身穿暗格子夾克的老人,心想,太了不起了。誰能相信這就是于蒼天和大地之間粗疏生存的農民嗎?但是,他們的思想和意識不但不粗疏,可以說是精道或精致。他們不是只知道物質和利益,只看眼前的小農,也不是只能被動接受命運的擺布,逆來順受,發不出一點聲音的懦夫。他們簡單的日子靠宏大的理念支撐著,他們并不豐裕的物質后面有強勁的精神依托著。所以,他們活得很明白,因此也很快樂。他說:“我從來沒把自己當農民。我經常買書、看書,也給老伴買,也給朋友送。”最后,侯剛老人又說了八個字,就是“輕松、快樂、繼續、耐心”地等待回遷,等待S1線第一列輕軌列車的到來。
貴石村的名字原本叫“龜石村”,是千年古剎潭柘寺西北角的一個小山村。山上有一塊形似烏龜的大石頭,村子因此得名。村后是懸崖,有一年爆發泥石流,山上的石頭滾下來砸了房子。1965年列入險村搬遷項目,是當時的彭真市長親自批準的。1967年靠市里撥款和村里自籌資金,于現在的永定新址建新村。房子還沒建完,計劃就被“文革”打亂,資金中斷,100多間房分給300多口人,三四口人才合一間房。由于戀舊情結,直到70年代中期,村民才陸續遷到新村,成為后來的“貴石村”。轉眼幾十年過去了,小村雖早已身居鬧市,卻還保留著原有的淳樸民風。雖然后來又批過一些宅基地,村民的住房面積比起其他村還是小。其中有20戶人均不足10平方米。拆遷以前,為了增加面積,其他村有的村民搶建房屋,可貴石村的村民不一樣,他們雖窮,卻如老家的山石一樣淡定,沒有一戶搶建的。這難道是弱者的無奈嗎?不是,決不是。我被村人這種單純的善良,或者善良的單純所折服,里面包含了高尚的情操和寶貴的情致。拆遷開始,11月8日下午開了個簡短的動員會。9日上午,老百姓就敞開院門,像迎接往日的陽光一樣,高高興興地迎接拆遷。村主任含著眼淚對量房的評估公司人員說:“我代表全村600多人求你們把線放松點。”簽約以后,大家都積極地想辦法找房搬家,用村書記的話說,我們的村民“特仁義”。在補償款到手之前,許多村民借錢租房。有個老太太帶著半身不遂的老頭,去豐臺大灰廠租了平房。
故土難離。可僅僅46天的時間,11個村子的6000多戶村民,在事前既無精神準備,又無物質準備的情況下,以如此快的速度接受和面對拆遷的現實,陸續搬家了。他們有的投親,有的靠友,有的打通滿大街貼的房屋中介電話,租住適合自家的房屋。有的搬到左右周邊,有的遷回山里老家,有的搬到其他郊區,還有的到河北張家口下花園、涿州等地投奔親友。轉眼之間,11個繁華熱鬧的村子,忽然變成前所未有的空曠和寂靜。王洪鐘區長感慨地說:“這么快?人都搬哪兒去了?太感謝老百姓了!”采訪時,副區長傅兆庚說:“政府考慮到大冬天的,那么多戶農民,又沒有現成的周轉房,住哪兒去?準備了1000多套房子,還準備租些中小賓館。沒想到,群眾都自己解決了,6000多戶,硬是沒有一戶讓政府安排,真是感動死了。”看著村民在凜冽的寒風中大包小包地搬家,許多人心疼和感動地掉了淚。
11個村的農民拆遷以后,補償總有用完的時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采訪得知,區、鎮領導早有打算:除了給拆遷的13000多人上養老保險,還在S1線周邊留足產業用地,建商業、服務業設施,作為村鎮永久資產,資產變股權,農民變股東,讓這些農民子子孫孫都沒有后顧之憂。區招商引資確定的37個項目中40%在永定鎮,還可以安排大量的勞力就業。一天,一位留著齊耳短發,莊重干練的中年女干部在主持召開永定鎮的一個重要會議,她是門頭溝新來的區委書記韓子榮。她那件上衣的碎花瓣兒在京西的春風里盛開著。這位具有博士學位,學者型的女書記語重心長地講著話。腳在京西這片土地上還沒站穩,她就往這個拆遷重鎮跑過多次了。一片片廢墟和正逐漸長高的安置房工地上,時常閃現她的影子。她的每句話都帶著激情和熱度,真摯而殷切。她說,拆遷農民的安置問題是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要切實維護農民的利益。她提出了這樣幾項工作。一是高標準、高水平的規劃利用農民的產業用地。二是積極做好農民的就業工作,充分挖掘就業崗位。三是加大農民實用技術培訓。四是徹底解決拆遷農民的“農轉居”問題。為了落實進度,她提出“倒排工期”。大概以前在北京奧組委工作的時候,為了那場中華民族的百年盛會,她就總是“倒排工期”吧。
尾聲
“廢墟是文明的甲骨文”。
這句話摘自栗元莊工作隊員梁岐風的詩。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搶在11個村子完全消失之前跑了一遍。但往日真正意義上的村莊已經變成了完全或者部分的廢墟。空氣里彌漫或古老或新鮮的灰土氣息。紅、灰的磚瓦、橫七豎八的零散水泥塊,被雜亂變形的鋼筋連著;閃著白光的瓷磚,陳舊的石頭,經年的黃土中摻雜的谷草或麥秸散發著久遠的幽香。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秩序地散落著,散落著。一些房子暫且站立,有的窗戶卸了,有的墻倒了。鮮艷的門牌已失去了應有的作用,大紅的對聯放射著最后的光彩,它們仿佛是廢墟的海洋里飄蕩起伏的紅帆。最搶眼的還是殘墻斷壁上一個個紅圈,里面一個大大的“拆”字。沒有了房子的圍欄和遮擋,高高矮矮,各種形體的樹木更加顯露,用無數枝杈的手撫摩著蒼茫的天空。
若干年前,這里的村莊和房子曾經將無數散落的泥土灰石積聚起來,以房子和村莊的形式存在。今天,它們又一次散落;也許,會在某一時刻,利用某一種方式又重新積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作家余秋雨在他的散文中說:“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在這個意義上說,廢墟不僅是結果,是歸宿,更是起點,是進化的鏈條。
2010年12月21日,北京市政府《昨日市情》的題目是“門頭溝區輕軌S1線建設及采空棚戶區改造拆遷工作基本完成”。不僅拆遷工作穩定有序,還做到了市、區集體上訪零記錄。緊接著,又完成了城鎮中心的大峪村、城子村、高家園等地的拆遷。人們看到了家鄉的變化,感受到生活質量的提升,也越加支持和理解了拆遷。特別是潭柘寺地區的拆遷,很短時間,簽約率達到了100%。車站街兩座老樓的居民給王洪鐘區長寫了一封信,內容是期待拆遷,所有居民都簽上了名字。
不破不立。今天的門頭溝人都在深切地感受到這種“破”與“立”的力度是史無前例的。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在“拆”,又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建”。就在凝神的一瞬間,老百姓的日子在這一“拆”一“建”中神話般地改變著。歷史應當永遠銘記,這是門頭溝發展腳步的空前提速,這是京西老百姓命運的轉折和宏大遷徙。有多少動人的故事容括了發自心底的感動,有多少感動的淚水閃爍著人性的光輝。人們就像當年告別一盞礦燈,告別一把鋤和一張鐮,告別昨天的歲月,告別老區滄桑的過去。
2011年6月16日,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到門頭溝視察,很多棚戶區的老百姓擠上前去和副總理握手。李克強對大家說,“你們區為大家規劃了很好的藍圖,明天一定會更加美好。”群眾說:“按現在的建設速度,不用等明天,我們的日子會比藍圖還要好!”
S1線工程工地,穿工裝的塔吊高揚手臂,清脆的哨音穿越藍天白云,回蕩在永定河兩岸。不遠處,一片片漂亮的住宅樓拔地而起。伴隨著門頭溝山水新城和生態涵養發展區的建設成就,國際山地徒步大會,世界環城自行車賽都在此舉行。大開山門的京西門頭溝以秀美的姿容和深厚的底蘊融入世界,擁抱世界。從外鄉來門頭溝定居的老人劉占一寫下這樣一副對聯:大河永定,碧水長安,人類淵源勝跡,北京慈母玉顏,臨岸觀光多坦蕩;盛事奠基,民心支柱,西山文化騰輝,鄉邑琉璃溢彩,登樓極目盡逍遙。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新的,更高層次的繁榮和文明正在孕育和生長。在S1線第一列輕軌列車由皇城馳來的風聲里,在那座古廟、那條大河的旁邊,京西門頭溝的歷史,必定跨入一個嶄新的時代!
作者簡介:
馬淑琴,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北京作家協會理事,北京門頭溝區作協主席、詩歌學會會長。著有詩集《放歌京西》《山月》《炊煙扶搖》,詩文集《不朽的風景》,散文集《書琴散文》。作品曾獲北京市慶祝新中國成立55周年文學佳作獎;北京市慶祝新中國成立60周年文學優秀獎;首都五一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