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由來
寫作之余,最愜意的事就是與文友喝茶聊天。我們這里還有慣例:茶不能干喝白喝,每人須奉獻一個精彩故事。那日,李小娥講了發(fā)生在她三個舅舅身上的事,聽得眾人樂不可支。征得她的同意,我略作整理,以小娥第一人稱,遂成此篇。
來一個“王老五”
各位聽了,說這話是前年冬天,元旦前后那幾天吧,具體日子記不得了。對啦,就是咱這塞外小城最冷的天,外面凍得嘎巴嘎巴的。記得小時候住平房,一到這時候連廁所都懶得去,硬憋著。現在住樓房,不發(fā)愁了,但除了必須上班的人,沒大事的一般就在家貓著了。
我是有班可上的,但那天巧了,報社里有點亂,在家寫稿。正寫得上勁,忽然有人咣咣砸門。我媽在廚房喊,誰呀?衛(wèi)生費不是交了嘛,咋又來要?我姥姥在里屋說,準又是送禮的,小娥咱可不要呀,給十個大個金元寶都不要!
千萬不要以為我姥姥覺悟高反腐敗,我姥姥說的“送禮”,可不是那種給領導送煙送酒或者送“大團結”的送禮。您看我家現狀,三口人,一對半娘子軍。姥姥七十大幾,純牌正宗鄉(xiāng)下老女人,一個大字不識。但看電視認得國家主席和總理,說我一看他倆就高興,福相呀!你說人家爹媽咋有那么大福分,再看我,我這輩子……要說也不錯,活這歲數了還能吃能喝的,也不死。
我媽呢,五十八,原被服廠工人,一個受累且命不濟的女人。幾年前買斷工齡給了兩萬零六十六塊七角五分回家呆著,最大的愿望是盼著我成家給我?guī)Ш⒆樱上形磳崿F,于是沒事就出去扭秧歌。前些天扭大勁把腰扭了,去醫(yī)院一看CT什么的得好幾百,嚇得立馬忘了疼,拐啦拐啦回家養(yǎng)著。
我呢,一個有抱負卻施展不出來的女子。慚愧,暫且就不報芳齡了,借用小品魏淑芬的話,“至今未婚”。但工作不錯,報社資深記者。各位看了,就咱這三星級家庭,倆老寡婦一個女單身,連個帶公雞翎都沒的(我姥爺我爸都死了),這年頭除了給旁人送禮的份,哪有給咱送禮的。此刻門外如果是“送禮”的,肯定是兩個小姑娘,提著兜子盒子,一開門準是——“過年給你送禮,祝您生活快樂萬事如意……”往下你只要心中有貪欲,問送啥呀要錢不,你就上套了,最后肯定不是她倆給咱送禮,而是咱花錢買她的啥破產品。我姥姥上過當,所以她有警惕性,一聽敲門就喊不要。有兩次我忘了帶鑰匙,她也喊不要……
哎喲,這個“皮”兒有點說厚了,但又必須交代,否則后面的事不好講。對啦,讓我喝口水,咱馬上進入主題。我不能像我姥姥認死理,我就奔過去,從貓眼朝外一望,嚇了一大跳,咋著?門外沒有倆姑娘,卻有一半大老漢,胸前吊個舊兜子,禿圓腦袋,小眼睛,細長脖,上大下小變形人一樣(貓眼放大所致),特像陳佩斯。要說人長成啥樣的都有,沒啥可大驚小怪的,問題是,這么大冷的天,這人身上穿著白單褂,左手拿個毛巾正一把一把抹頭上的汗,簡直就是陳佩斯朱時茂小品里那個“王老五”。更可怕的是,他右手還拿著把刀,就是切菜刀,舊刀,黑不溜秋的,晃來晃去的。突然他叭的用毛巾把貓眼捂住,喊:“別看俺!別看俺!俺是有錢!可誰也別想搶,俺有刀!”
“我的嗎呀!”要不是這些年在采訪中也見過點場面,經受過鍛煉,我這會兒非往廁所跑不可。但就這么著,我兩腿也得使勁夾著。別笑!女同志的生理特點嘛。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這位“王老五”不是別人,是我親大舅,王十畝。我喊:“是大舅嗎?”大舅喊:“小娥子吧,快開門!”
“你把刀放下,我就開門。”
“中,你開了門,俺就放。”
“十畝,你犯魔怔啦?”我媽喊。
“沒魔怔,快開門呀!”
“別怕!開門!有我呢!”我姥姥拎著拐棍過來說。
我心里有根了,嘩啦一下把防盜門打開,大舅帶著一股酒氣和冷氣進了屋。不賴,順手把菜刀給了我。他回身關門,問,家沒外人吧?我說沒有。他這才不那么緊張,喊了聲媽又叫了聲姐,又對我說快來碗水。
我姥姥說:“這大冷天,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呀?”
我媽趕緊找衣服讓他穿。他扔一邊不穿,喝了一口我給他的熱水,唏溜溜地說,太燙,趕上熱豬油了。轉身進廚房,對著水龍頭咕嘟咕嘟喝一氣,這才穩(wěn)住神,抹抹嘴回到客廳,讓我姥姥我媽坐在正中沙發(fā)上,讓我坐一邊。然后站在地當中嘿嘿笑了一陣說:“你們以為俺魔怔了?沒有的事!俺就是熱就是熱呀,打心里往外熱。為啥熱呢?你們看!看了你們也得熱!”
說著他從兜子里掏出一個紅頭巾包兒,我認得,那是我給他閨女我表妹買的。他家困難時,我的衣服從來都是穿不幾天就給了他們。大舅把頭巾包放在茶幾上,小心翼翼打開,啊!里面是齊整整的兩大捆錢!每捆有三塊新磚那么厚。說老實話,雖然我家也有點積蓄,但除了在銀行隔著防彈玻璃見過里面成捆成摞的錢,在家里從沒見過這么多現錢,尤其是更沒見過窮得叮當響的大舅手里有這么多錢。
也怪了,就跟小品里王老五一模一樣,大舅兩手捧起這錢說:“俺,俺王十畝,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呀!這可是真錢呀!沒什么說的,媽,姐,還有大外甥女,俺窮了大半輩子了,這會兒終于能報答報答你們了。這些年,俺沒少麻煩了你們……”
我姥姥問:“這是啥錢?”
我媽反應挺快說:“賣地錢?”
大舅說:“嗯哪。”
我全明白了。這事從春天戧戧,都過去大半年了,我還寫過新聞報道。就是我姥姥家那個村的地被開發(fā)區(qū)征了,征去要建學校建工廠咱不管,但土地補償款這事我們都挺上心。原因一是征地涉及我的三個舅舅三家二十多口子人的生活。二是家里還有我姥爺姥姥的地,而姥姥現在在我家生活。您聽明白了嗎?也就是說給他倆的補償款,應該落在我家。作為家中大姐,我媽過去沒少幫助她這三個弟弟,當初我姥姥三家輪著住,輪不下去了,還凈鬧氣,是我媽把她接來。到這會兒,見到真錢了,而且?guī)讉€弟弟都得了,那就得較個真章,該要就要。不然,姥姥萬一有個病,我們娘兒倆還真沒能力支撐。
“咱媽咱爸的賣地錢呢?”我媽緊接著就問。
容我解釋一下,從征地開始,人家上面說的都是補償款。可村民們卻都叫“賣地”。他們有他們的道理。因為這次不是征糧征款,征完了還能生產糧食還能掙錢。這次是征得完全徹底凈光凈了。死豬下鍋,連根毛都沒有了。
我姥姥家這村叫大河湯,市郊,名字挺怪的,其實就是河邊早先凈讓河水淹的地方。后來種稻子了,有些個稻田,此外還有不多點山地。這回可好,整個河邊凡是帶點潮乎氣的地面全征,大伙說這回大河湯變成“大河光”了,等于徹底把家底賣精光,所以村民管征地就叫賣地。
“你說,你爸和我的錢呢?”姥姥也問。
大舅不回答,只是蹲在地上看著那些錢嘿嘿傻樂。那是二十萬塊,二十小摞,都是小白紙條封著,一看就是剛從銀行取來的。事后才得知,錢是頭天夜里工作組送到家里的,但給的是存折。我大舅不簽字,非要現錢,后來好說歹說收下,但他還是不相信是真的。大舅為人松里巴嘰,小時候日子難,讓一親戚帶河南過了幾年,說話都是俺俺的,掉土渣子,到這歲數也沒改,而且又變得愈發(fā)擰了,想干啥就干啥。
結果他又犯了邪啦,今天一大早他往肚里灌了半瓶酒,膽壯了,拎個兜子摸把菜刀就跑進城來,在銀行取二十萬。看似不當回事,可那些錢真的碼在他面前,他犯蒙了,那是紅乎乎的大票呀,一張就能買好幾兜子驢肉火燒。等到銀行保安提醒他,你一個人注意安全呀,他突然就緊張了,看誰誰都像搶錢的,身上就冒汗冒汗再冒汗,冒得脫了棉衣,還冒。保安問他去哪兒。他說大河湯,保安說去市郊那更危險了,前兩天就有人被搶了。大舅抹把汗說俺姐在這后邊住。保安說那你快去你姐家唄。大舅說聲對,撒腳就跑,出了門聽后面有人喊你站住。他心想可壞了,真叫壞人盯上了,于是頭也不抬躥得更快了……
“大舅你想啥呢?”
“俺想這回有了錢……俺得和你大舅媽好好合計合計,先得還饑荒,然后就蓋房,再給大柱子娶媳婦,再養(yǎng)兩口肥豬……再買油糕、酥點心,管夠造,再打倆大塑料燒酒,一天喝六頓,再……”
“你再啥再,咱媽問你爸和媽的地錢呢?”我媽急了。
“噢,你是說咱爸咱媽的賣地錢,是不?”
“沒錯。”
“你們不是讓三旗主持賣嗎?”
“那三旗人呢?”
“知不道。好像去了六道溝,聽大柱子說的。”
“壞啦壞啦!”我媽搓著手說。
忘了說了,我姥爺姓王,我媽叫王彩鳳,俗名。我大舅叫王十畝,是搞互助組那年生的。那時我姥爺手里有十畝地,就起了這名。原打算往下再置地再生孩子,起名百畝、千畝,但生二舅時就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了,姥爺說他娘的地沒了就剩下仨破旗子了,這小子就叫三旗吧,二舅就叫了王三旗。這事常讓人不解,他在男的里排二咋叫三旗?等到生我三舅時趕上瓜菜代,三舅生下來就能吃,我姥爺說這不是來了個胡子(土匪)么,小名就叫胡子,后來大了大名改成王虎子,但土匪相沒變。
這么說吧,我這仨舅,大舅土得坷垃不轉個,二舅滑里巴嘰鬼心眼,三舅匪里匪氣瞎胡鬧。他們這姐四個,除了我媽像回事,那三位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我姥姥常說,你說我咋養(yǎng)了這么三塊料,都怨他爹,不去當好社員,跟著瞎雞巴鬧運動,就鬧出這仨貨。我姥爺有點小聰明,會見風使舵,土地入社后,就成了村里表面上的積極分子,還當過幾天大隊會計,后因為貪污火油錢,被打成過壞分子,往下……往下?老太監(jiān)講故事,往下,沒了。我姥爺是土地承包頭年秋收后,在場院一看自家打了那么多稻子,一頭扎稻堆里悶死的。大夫說他死于腦溢血,總之還算不賴,是樂呵著走的。
話說回來,我姥姥我們正急著聽我大舅的話呢,電話響了,是我大舅媽打來的,問我大舅在這兒不。我說在。大舅媽說,那個魔怔可把存折拿走了,那可是全家五口人全部的賣地錢四十萬,可別弄丟了。四十萬!我抓著電話就喊:“大舅,存折呢?”
“存折?存折?”
“多少錢?”我媽問。
“四十萬!這是二十萬!還有二十萬!”我說。
大舅如夢方醒,站起身摸摸這摸摸那,突然跺腳喊:“完啦完啦,可毀了喲!俺把存折揣衣兜里了,衣服讓俺給撇啦!這可咋好!”說完兩眼一翻兩腿一軟就迷乎過去了……
又來了一個“王老五”
各位聽了,我說的“王老五”可不是“鉆石王老五”。我說的這“王老五”,主要是說我的三個舅舅特像小品《王老五過年》里的王老五。一則都姓王。二則腦袋眼睛鼻子有相似之處。三是全是突然有了錢以后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小品里的王老五大冷天不熱裝熱,我這仨舅則是真熱,熱得發(fā)暈了。
就在我大舅把存折丟了,弄得全家上下雞竄狗跳亂成一團時,我二舅王三旗來了。按說正盼著他來,需要從他那兒問個究竟,哪料他不是一個人來,身后還有一個女的叫花麗竿。我姥姥眼花,一開始沒看清是誰,還以為是我二舅媽姜玉蓮,還說你倆都來啦,玉蓮腰好啦?二舅媽腰有毛病,干不了啥活,常年藥不斷,很少出門。我媽眼好使,一眼看見是花麗竿,想關門但來不及了。花麗竿用大屁股擋住門,身子一扭緊跟著二舅就進了屋,張嘴就說:“大姐好,外甥女好,媽,您老人家好!”
叫別的都沒什么,關鍵是這一聲“媽”,把我們都弄蒙了。我姥姥揉揉眼看清了是誰,說:“是花子,你管我叫啥來著?”
“叫媽唄。”
“我咋是你媽?”
“您是三旗的媽,也就是我的媽,這還能錯?三旗,你說話呀!”
二舅穿一件锃亮的黑皮衣,那叫一個美,美得快流鼻涕泡了。說話前,他往手心吐口唾沫,搓搓再按按鬢角,還找鏡子照照。我這才發(fā)現,他長頭發(fā)了,挺黑的大分頭,不是原先的禿腦瓜啦。我說二舅你啥時長出這些頭發(fā)?
他得意地說:“咋樣?還行吧,進口假發(fā)。我說看不出來吧,你舅媽她還不信。”
花麗竿說:“敢情,好幾千塊,能不像真的。小娥,你看我這頭發(fā)做得咋樣?法西蘭式的,一個花兒合二十塊錢呢。”
我說:“法蘭西吧?”
花麗竿笑道:“外國破名,總念倒了。”
二舅說:“別光顧說話,東西呢?”
花麗竿轉身跑出去喊:“小娥,快幫我。”
我出去一看,門外大盒小盒一堆,花麗竿對我擠擠眼說:“我怕你媽把我關門外,撂這兒了。這是給你買的高筒靴,意利大的,名牌。”
我不好意思說意大利了。這皮靴打入冬我就想買,可五千多塊呢,一直沒舍得買。現在一分不花就到了手,我一下子就感受收禮的快樂。我和麗竿本來也不是敵人,對她的態(tài)度立刻有了變化。
還是我媽老到,一看這架勢,人家是有備而來,不是一兩句話能打發(fā)走的。再者,還有老人錢的事,也不能讓他走呀。于是我媽就轉而笑道,來就來,拿這么多東西干啥?快坐吧,快給你二舅和麗竿姐沏茶。看來我媽還行,在物質誘惑面前沒改嘴,而且還從我這叫麗竿姐。明擺著,她是堅決不同意我二舅要把情人變成媳婦的。
花麗竿比我大十歲,是“文革”中出生的。“麗竿”這名字,如不是從“活學活用立竿見影”那來的,就是他爸打魚立竿曬網時想出來的。麗竿是我二舅多年的相好,現在叫情人,我們早就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要說他倆可夠開放的,他倆好時,我二舅三十多歲,麗竿才二十出頭。那時我二舅媽病得起不來炕,孩子還小,家里日子不好過。我二舅逢集時就倒弄點啥賣,賣過十三香,唱得挺好的小曲。麗竿家在六道溝,有水庫,能打魚,本來過得還行,可她爸那年翻船淹死了,麗竿老大,只好撐起家里家外的事。她上集賣魚,和二舅攤挨攤,有人欺負麗竿,二舅抱打不平,但他自己不動手,找來我三舅胡子。胡子干別的不行,打架在行,光膀子扛著鍘刀片來,把半個集的人都嚇跑了。如果說這就算是英雄救美人,往下彼此做個好朋友就行了。誰知二舅起了花心,當晚就和麗竿好上了。可事后咋辦,我二舅那有一家子人呢,想離婚沒道理不說,娶麗竿也沒那能力。后來麗竿倒是找了男人,倒插門,那小子窩囊,就知道干活,戴綠帽子也不吱聲,二舅他倆照樣好。二舅媽病厲害的時候,麗竿還到家?guī)椭黾覄铡0凑f男人帶相好的來,一般人肯定受不了。但二舅媽賴巴草似的,一想自己有今天沒明天這熊樣,也就忍了。后來我們去看二舅媽,沒少見了麗竿,她倒像主人似的前后張羅,弄得我們左右為難。但我姥我媽有準主意,二舅你倆狗連幫扯咕沒人管,想休了原配娶新人可不行。這就是以往的經過。
“你倆穿這身行頭,要干啥?”
別看我姥姥眼花,卻看出了問題。咋回事呢?原來我二舅的皮衣里是西服領帶,還系紅領帶。花麗竿把大絨外衣一脫,內里是一身繡花紅衣裙。這分明是新郎新娘的打扮!
“小娥,帶我上茅房。這裙子太透風,可不如棉褲暖和。”麗竿說,“我說買身棉的,他非要這單的,說照相好看。”
我的天呀!弄半天這倆活寶去照結婚照,我姥姥差點兒背過氣去,我媽跳起來就給二舅一嘴巴,問:“你、你媳婦呢?”
二舅摸摸臉說:“媳婦?在家做飯呢。”
“她還有心思做飯?”
“殺了只羊,還想接你們過去一塊兒熱鬧熱鬧。我想就不大辦了,就咱自家人在一塊兒吃頓飯……”
“放你娘個臭屁!”我姥姥罵。
“那您老自己就放吧,沒人敢管。”二舅壞笑著說。
我一看麗竿沒在這兒,趕緊說,二舅這是咋回事?你別凈顧了自己高興,讓別人犯糊涂,大舅還在我媽那屋發(fā)昏,你少添點亂吧。二舅一聽我這話,略有點清醒,但還是有點四六不分地說:“是、是這么回事。早先我倆好,地球人都知道。可兩下住著,都不方便。這回有錢了,我們就想把這事捋順了。兵打一家,將合一處。”
“那你媳婦呢?”我問。
“我媳婦?挺好的,在家做飯呢……總問她干啥?”
“麗竿去了,她去哪兒?”
“她去哪兒?哪兒也不去。我都安排好了,前院的房子,讓我買了。那房子暖和,讓你二舅媽住,后院老房,讓你小舅媽住……”
“二舅媽……住前院……小舅媽住后院……”我有點亂。
“啥二舅媽小舅媽,你不就是想娶倆媳婦嗎?”還是我媽,一錐子見血。
“沒錯,大姐說到點上了,往下就想這么過了。這么著,一把火,日子還節(jié)省。六道溝水庫也不讓打魚了,要變成旅游景點……”二舅說,“以前沒錢,想多好也沒用。現在咱不是有錢了么,可以辦了,你說呢,小娥?”
我真是徹底亂了。錢呀錢呀,你一來,你瞅瞅,把本來平靜的生活攪得多亂。二舅這里不光涉及重婚,還有一個事,就是麗竿現在有老爺們兒,人家能同意嗎?
“沒問題,放心吧,我那口子聽我的,我說干啥就干啥。”麗竿拎著裙腰出來說,“小娥,這東西咋系,我咋找不著扣眼呢?這玩意兒我可穿不慣,可腚溝子過風,著涼躥稀。”
我姥姥哎喲一聲,差點背過氣去了。
再來了一個“王老五”
這個“王老五”當然是我三舅胡子。需要說明的是胡子三舅早不打架了,改了,改耍錢了。這可不是說相聲扔包袱,這是最令我們大家頭疼的事。三舅的閨女上大學,為學費借了不少錢。我姥姥還說這回有錢了,可不能讓胡子見著,見著就沒了,結果整整讓我姥姥給說著了。
但先來我家的不是我三舅,而是三舅母穆鳳英。穆鳳英也不是讓人省心的料,三舅腦瓜子笨葫蘆一般,打麻將還是她教的。只是后來三舅上癮了,跟村里村外一伙子不著調的人設賭局玩大的,輸得凈光。穆鳳英架不住了,才后悔,要攔住三舅不讓他再耍。可那又不是她說了就管用的,人一旦沾了賭,就跟抽了大煙一樣,想戒很難。
那天是我二舅的事還沒說清弄明,穆鳳英就殺上門來了。進門就號,我的媽喲,這回我可活不了啦,挨千刀的胡子他沒等錢到家,人就沒影了。你們可得管管他呀。穆鳳英這一鬧,我姥姥我媽都挺不高興的。一來是我們這兒有講究,除了死人了,否則有誰進門就哭,對主人不吉利;二來我三舅是你的老爺們兒,你也不是孩崽子,有經在自家廟里念,火燎腚眼子你自已躥高,隔著窗子喊鄰居有啥用;三來是他耍錢也不都是輸,贏了的時候,你咋不沾我家的邊。一來,肯定是輸了,一進門就掉眼淚,那就是輸掉底了。
要說我這幾個舅媽里,頂數穆鳳英長得好,瓜子臉杏核眼,既苗條又豐滿,尤其是倆奶子,直挺出去,要戳誰似的。可惜她從沒正經念過書,沒啥文化。早早出去打工,沒等掙錢,就有人打她主意。如果他男人不是我三舅,她早就跟旁人跑了。有一個飯館老板勾引她,都上床了,穆鳳英說,要干我沒意見,但你可得有點承受力,我那口子可是胡子。名姓一報,老板頓時回宮,咋的?他認識我三舅,知道三舅愛扛鍘刀片。于是緊忙下地給穆鳳英道歉,還給了五百塊錢,請她千萬不要告訴我三舅。這事是穆鳳英親口跟我說的,說完請我和她一塊兒去美容,她花錢。據說后來她讓三舅輸急眼太缺錢的時候,曾主動去找那老板,可那老板一見她就腿軟,說對不住,自打那天就坐毛病了,陽痿,花了七八千塊也沒管用。這事則是花麗竿跟我說的,不知道真假,我估計是花麗竿長得不如穆鳳英,有點吃醋。其實花麗竿長得也不錯,但看跟誰比,跟穆鳳英比就不行了。
閑話少敘。我一看這局面,心里不由就生起力挽狂瀾的氣概。不管咋說,我在這家里學歷最高,職稱最高(中級職稱),又是名記(可不是名妓),而且我媽又是家中長女。到這時候,我就得代表我姥姥我媽說話了。我說:“事到如今,我看得開個家庭會議了。再這么亂下去非出事不可。”
我媽說:“要開你開,我管不了他們。”
姥姥說:“你是老大,你不管誰管?”
花麗竿打溜須說:“是啊大姐,您得站出來說話了。”
穆鳳英說:“我們聽你的。”
二舅說:“我也聽。”
我趕緊給我媽使眼色,又瞅瞅地板,意思是你就順水推舟就坎下驢吧,你放著領導位子不坐,回頭人家不給你賣地錢,看你咋辦?我媽還行,很快反應過來,說:“好吧,事到如今,我當大姐的不出頭也不行了,但一家千口,主事一人。咱媽在這,最后還得她說了算。”
“那是,那是。”
姥姥說:“我要能說了算,也就沒今天這樣了。”
我說:“沒事姥姥,我給您當參謀。媽,你就發(fā)話吧,還找誰,我打電話。”
我媽琢磨琢磨說:“那就弄醒你大舅,再找你三舅。”
我說:“大舅還迷昏著,還是找三舅吧。”
姥姥瞥了我一眼說:“那也不能總那么死著,那錢就不要了?快弄醒了他,把折子找回來!”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你看這老人的心眼,你白受累。這邊為她忙活,她心里還是向著她兒子。不過,我倒是不生氣。這樣的事也不是才有,這幾年姥姥越老脾氣越怪,摸不清她到底想啥。但不管咋說,那三個“王老五”也好“王老六”也罷,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不疼不可能。
進屋就推大舅,大舅閉著眼不睜開。穆鳳英害怕了,退后一步說:“死了吧?”
花麗竿扒拉開穆鳳英,上前用手背往鼻子上擱擱,說:“風箱似的,活著呢!”
穆鳳英說:“那就得噴涼水了,電視里打暈的人都是那么弄醒的。”
花麗竿說:“那不成了審問壞人啦?咋能那么對大哥!”
穆鳳英說:“你不懂,噴涼水的都是對地下黨,噴了也不招。你這人咋一點知識都沒有?”
花麗竿說:“誰沒知識?你有知識?就知道給人家點炮。”
穆鳳英說:“你有知識,你就知道王八吃草、胖頭(魚)吃糞。誰的屁簾子破了,露出你這么個大腸頭!”
壞了,她倆干起來了。她倆早先就不對眼。穆鳳英有一次找二舅借錢,二舅都應下了,姜玉蓮也沒說啥,但花麗竿不同意,把事弄黃了。這回可好,花麗竿自覺得要入主二舅家,想從氣勢上壓住穆鳳英,沒想到穆鳳英不吃這一套。
我都要氣糊涂了,這都什么人呀,屁事沒說呢,覺得自己手里有倆錢了,牙床先高了一截,說話都是棱子味。我喊,你倆都閉嘴,誰再嚷嚷誰出去。
我這一嚷挺好,把大舅給嚷醒了。醒了他朝四下看看,又看看眾人,問:“俺夢見俺把存折找回來了,是真的嗎?”
我說,“你那是做夢,沒找回來是真的。我姥姥讓你快去找呢。”
“那俺要找不回來呢?”
“那你回家咋向嫂子交代?”
“那咋交代,只有死路一條啦。與其回去死,不如這會兒就死了得啦。省得回去挨數叨。”大舅問我,“小娥你說呢?”
“驢肉火燒還沒吃呢,你就舍得去死?”我說。
“別死。聽說馬上就賣山坡地啦。”花麗竿說。
“沒事大哥,就當耍錢輸了。”穆鳳英說,“想當初,我跟你三弟去押寶,一把就是好幾千。憑我的手氣,那是一押一個準兒,半宿沒到,就進賬好幾萬。倒霉嘛,你三弟手臭,押哪兒哪兒不準。沒一小會兒,好幾萬沒了不說,又輸進去好幾萬。就那么著,咱也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心不跳啦?那就是死啦!”花麗竿說。
“是心不慌,輸幾萬,沒事一樣。大哥,你別想不開。”
這穆鳳英把吹牛不當回事。剛才她還號呢,一會兒又比誰都想得開。或許,她是為勸我大舅才這么說的,也情有可原。
這時門鈴響了,第三個“王老五”也登場了,正是我三舅。這三人,頂數三舅最像陳佩斯。鼻子眼睛不說,可能是他凈整宿整宿地熬,把頭發(fā)都給熬沒了。溜光锃亮,燈泡一般。前面說了,這些年他不大敢上我家來,怕挨訓。我姥姥有兩次鬧病,我那么打電話,他都不來。今天沒等我找,他主動來了,這里面應該有文章。
三舅一來,剛才還牛氣十足的穆鳳英小臉刷地就變了,不容分說,把我大舅二舅連推帶搡攆到客廳,砰地把小屋門關嚴。轉過身禿嚕一下就解皮帶脫褲子,露出兩條白生生的大腿。我和花麗竿都愣了,不知她要干啥。后來看清了,她穿著那種帶小兜的三角褲衩,她拉開拉鎖,從里面掏出個存折,塞到我手里小聲說:“你幫我藏好,藏好啊!別讓那牲口見了!”
原來是這樣。我和花麗竿差點笑了。
還好,我三舅正在外面蹲著挨我姥姥訓呢。不用說,肯定是又輸了。后來就聽他說:“我這回有錢了,想得挺好挺好的,把原先輸的撈回來,就再也不玩了。我知道鳳英準找這兒來,我家的錢都在她身上。我保證,讓我再撈一把,這回甭管輸贏,一準洗手不玩了。”
我姥姥掄起拐棍就給他一下子:“還洗手?從小沒見你洗過手。哪次你不是拉完屎就吃飯!你可氣死我啦!”
我媽一看人都到齊了,宣布說:“都坐好,現在開會!”
我說:“開會!”
……
有關會議決議(草案)
那天由我姥姥坐鎮(zhèn)由我媽主持由我記錄的會議,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最后在我姥姥用拐棍打二舅沒打著打碎一個茶杯后,終于形成了一個決議(草案)。條文是我起草的,具體如下:
第一:樹有根水有源。土地承包,萬民皆歡。姥爺姥姥,家中領銜。今姥爺雖已作古,然姥姥尚在,名下土地,神圣不可侵犯。故二老賣地之款,全歸姥姥所有,與旁人等無關。“有侵犯者,死后不許入祖墳。”
第二:佘太君百歲尚掛帥,姥姥雖過古稀,比之還屬年輕。且耳不聾眼不花,能數錢能算賬不糊涂。故她有權按個人意志支配,旁人不得干涉。她想給誰就給誰。“誰橫插一杠子,不得好死。”
第三:人生在世,孝敬為先。考慮到大姐目前撫養(yǎng)老人辛勞有加,建議姥姥可從這錢中拿出一部分給大姐。“誰不同意,滾球子。”
第四:養(yǎng)兒防老,男兒有責。飲水思源,不忘母恩。大舅二舅三舅愿各出兩萬元人民幣,作為母親養(yǎng)老費用。逢年過節(jié),要人到禮到,不得逃避。“哪個不給,死了喂狗。”
第五: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各家賣地收入,應計劃使用,節(jié)儉為先。大舅不可頓頓吃驢肉火燒;二舅不可停妻娶妻;三舅不可耍錢胡來。“哪個不聽,老太太就到誰家去住,不走!”
特此明晰,望各位認真遵守。簽字畫押,不得反悔。某年某月,誰誰誰……
需要解釋,每條后面的話,是我姥姥說的,加進去,是為了增加《決議》的權威性。至于說這決議咋寫成這樣?對三個舅舅是不是狠了點,這您就放心吧,沒事。這符合“亂世用重典,對操蛋人不能心疼”的基本原則。你就是再厲害點,也轄治不住他們。一上來話就軟,他都不往心里去,寫了也白寫。
但事情遠沒有那么順利、簡單。
大舅問:“那個‘故二老’啥意思?不是就死了一個嗎?咋說故去倆,俺娘不是在這兒嗎?”
二舅說:“鬧半天,不就是讓我們多出血呀……”
三舅說:“幾萬?兩萬?沒了那天辦事還出錢不?”
穆鳳英說:“當初媽也跟我們過過,那我們就白受累啦?”
花麗竿說:“我倆都這些年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咋也得給我個說法,不能一腳踹出門。地主家對長工都不能這樣。”
……
聽聽,我都懷念當年一發(fā)表“最高指示”就敲鑼打鼓了。難怪有的領導愛搞一言堂,你看看,形成個決議有多難呀!多虧我媽堅持不改,我姥姥拐棍一掄,他奶奶的就這么定了,把他們幾張嘴暫時給糊上了。但我媽最后一句話把我給毀了,她說:“往下有啥事,我這兒就由小娥子去辦了。”
“那好!那好!我們找她。”
我想說我不管,但又說不出口,我不出頭誰出頭?而且這里面也有我的利益,你想呀,姥姥的錢我媽的錢,說到家還不是我的錢。我在報社拼了命的寫呀寫,一年到頭能掙多少錢?大舅他們這回人在家里坐,錢往頭上砸,一砸就是幾十萬呀!可別聽一些人講什么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失了地的農民未來就沒了希望。這話分說哪兒,江南魚米鄉(xiāng)、中原麥浪滾滾,冀中大平原,擱那兒有道理。可讓這些專家學者往過山溝子走走,他準不那么堅持了。這破山溝子爛河套,誰守著誰受窮,誰跳出去誰就致富……
哎喲,跑題了,sorry,sorry.
那天往下的事,是應該有一次聚會,就是大伙在一起撮一頓,慶祝決議草案的誕生。我也準備出一回血,請大家下館子。順便說一下,過一會兒大舅媽和她兒子大柱子來了,帶來大舅的棉襖和存折。應該感謝銀行和保安,保安把衣服交給銀行,銀行從身份證(大舅帶著身份證去的),找到村找到戶,把我大舅媽找去了。由于有驚無險,大舅高興,拍拍鼓鼓的兜子說他要請大家下館子。但壞事了,大舅媽說啥也不同意,說家里的豬還沒喂呢,死拉硬拽地把大舅帶走了。他們走了不說,也不知啥時,二舅和花麗竿也腳底板抹油溜家伙了。二舅一走我媽急了,折騰溜夠,我姥姥的錢還沒影呢。我就想找二舅,這會兒三舅卻不開眼,在一旁嚷嚷,在哪兒吃呀,我都餓了。我姥姥說你回自己家吃去吧。把他給攆走了。
功虧一簣呀。看來,落實決議的任務還很艱巨。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決定殺下去,一定要殺出個子午卯酉來。
我對我媽我姥姥說:“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
姥姥說:“小娥子,你把事辦成,我給你買件狼皮大衣。”
我說:“哪有穿狼皮的,是貂皮。”
姥姥說:“中,別說貂皮,貓皮都中。”
我說:“到時給我錢就是。”
姥姥說:“一言為定。”
三個不露頭的“王老五”
重賞之下,必有勇婦(夫)。我把大話說了。可說實話,我可不全是圖錢,還有我姥姥我媽呀,眼下我圖的是貂皮大衣。咱塞外這地方冬季又長又冷,大衣的用場很多。女孩子的高檔大衣一般都是對象買的,咱眼下是沒對象,但不能沒好大衣,不然到個場合上就讓人看低了。
不過好慚愧,這貂皮大衣直到今年開春也沒買上,道理也簡單,姥姥的錢一分也沒要回來。這期間都過了兩個年啦,按《決議》草案,大舅二舅三舅應該來看姥姥,但他們連面都沒露。當然,不露面也不是不送年禮,倆臘月里,大舅家都是大柱開拖拉車送東西來,說他爸忙過這陣就來。二舅家是花麗竿來的,說二舅忙過這陣子就來。三舅家是穆鳳英來,說三舅忙過這陣子就來。姥姥說他們都忙雞巴啥呢?比電視上的大官都忙?幾位含含糊糊對付了幾句,就跟事先合計好了—祥,蹽桿子就走人。不過,清點一下各家的貢品,還甚是不少,能有半片豬兩只羊仨豆腐四捆粉一口袋煎餅,還有醬驢肉。我媽說他們這是用東西堵您老的嘴呢。我姥說,堵不了,咱吃光了就去找他們算總賬。我說,就咱仨這些東西能吃好幾年,我這就去找他們,他們甭想過消停年。我媽心善,說,你可別去,人家送這些東西,明擺的是讓咱們別打擾他們。手頭緊了這么多年了,如今總算寬裕了,就讓他們放開造一把吧。我姥姥說,是呢,不是有電話么,讓我挨個罵一頓,震震他們,不信他們不來看我。
說這話就是前些日子。我一想是這么個理兒,再不能這么悶下去了,就給各家撥電話,撥通了交給我姥姥。我姥姥與大舅的通話如下:
大舅:“誰呀?”
姥姥:“你爹個蛋!連我都聽不出來?你那倆驢耳朵是出氣用的?”
大舅:“噢、噢,是娘呀,您老有啥事?”
姥姥:“啥事?都兩年了,你在家貓月子呀!”
大舅:“娘,您真能開玩笑,俺要能坐月子,當初還娶媳婦做甚。”
姥姥:“那你咋不來看我?”
大舅:“俺、俺病了。”
姥姥:“啥病?”
大舅:“胃疼。”
姥姥:“吃驢肉火燒撐的?”
大舅:“哎喲,您老就是活神仙呀!那天趕集有人請俺管夠吃,俺一口氣吃了十八個驢肉火燒,完事了胃口就受不了啦……”
姥姥:“咋能吃那些?沒聽說火燒是人家的,胃口是自己的這話。你有錢了,咋還那么沒出息!”
大舅:“還不是從小餓怕了……”
姥姥:“那倒也是……中啦,你好生養(yǎng)著吧,缺啥藥,叫小娥子給你送去……”
娘倆對話到此結束。我又撥通二舅,我不信他們個個如此母子情深。
姥姥與二舅通話如下:
二舅:“喲,是媽呀。想去看您,實在是太忙呀。麗竿回來說您老挺好,我大姐她們娘兒倆也好,我就放心了。我家這陣子日子過得可好呢,啥活都由麗竿干,玉蓮吃好的干養(yǎng)著,腰腿一天比一天見好。她說哪天暖了點,就去城里看您去。您那賣地的錢,我一天八遍地去催,鄉(xiāng)里說得過幾天才下來,您千萬別著急。再有就是我正聯合著人跟鄉(xiāng)里商量呢,爭取讓他們再多給點。您老就放心吧,錢在您兒子這兒你擔什么心呀?我保證讓您老多得不老少。還有就是麗竿和玉蓮,她倆處得挺好的。六道溝整個村都搬遷了,不少人搬大河湯來,麗竿他們來也正合適。再者,麗竿她男的自打打眼放炮崩暈了,到現在也醒不過來,大夫說就是醒了也是植物人,您說這日子擱麗竿一個人身上,她可咋辦?這回大家鄰居住著,我摟草打兔子,順便也就把她的忙幫了。這事已經傳出去啦,記者嘩嘩的打電話呀,都要來采訪,說又出了個感動中國的人物。多虧了我死活攔著不讓采,他們才沒來。還有就是我正在研究新項目……”
姥姥:“你還有呢?”
二舅:“還有的是呢!”
姥姥:“回頭再說吧,你加小心,別讓踩折肋骨。我乏了。”
二舅:“放心吧,踩不折。那您掛了吧,哪天我過去再說……”
姥姥打著哈欠放下電話。我又撥通三舅家,把話筒往姥姥懷里一扔,姥姥打了個激靈,瞪了我一眼。
姥姥和三舅的通話如下:
姥姥:“我說老三呀,你聽著嗎?”
三舅(母):“聽著呢。”
姥姥:“你個混球子又去耍啦?老小子呀,可得聽你老娘一句話了,都啥年代了,你還不趁著年輕,好生像樣地干點正經營生。你瞅瞅你身邊的那些人,不是當老板就是當老板娘,手里又有店鋪又有汽車。你可好,這些年耍呀耍,耍個凈光凈,孩子上學的學費你都拿不出來!丟人不!你、你聽著嗎?”
三舅(母):“聽著呢。都照您說的辦了。”
姥姥:“聽著就好。告訴你,你得長個心眼,別傻乎乎一根腸子啥事都聽你媳婦的。她一天到晚抹哧得像個小妖精,想干啥呀?哪天招惹野漢子來,你說你麻煩不!你別不愛聽我叨叨,我全是為你好,我說你聽著嗎?”
三舅(母):“聽著呢!”
姥姥:“聽著就聽著,你喊啥,震得我耳朵生疼,你個牲口!”
……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忙朝姥姥擺擺手,拿過電話說:“你是老舅媽吧?”
穆鳳英說:“是我。”
我說:“那你咋跟我姥姥當我三舅。”
穆鳳英說:“她也不容我說話呀,上來就訓,還說我是妖精招惹野漢子,我還咋說?”
我說:“那我三舅呢?”
穆鳳英說:“出去啦。”
我說:“那他啥時來……”
穆鳳英說:“知不道。”
那邊電話叭地撂了。這邊砰地戰(zhàn)火燃起。我說姥姥呀姥姥,您可真行呀,嘴里說要震震他們,一通電話,你看和我大舅,娘兒倆那叫親喲,說是訓,疼還疼不過來。我二舅,他那話就那么中聽,比蜜都甜,甜得您都進了夢鄉(xiāng)了。還有三舅,您倒是問清了是誰,張嘴就來,說人家鳳英壞話,人家一個字不落都記住了,往下看您見人家咋辦。我姥姥急了,說,愛咋辦咋辦,你能耐了還訓起我來。那是我的兒子,我身上掉的肉,我心疼還不應該啦?你們家要是煩我,我這就走,就憑著我們老兩口的賣地錢,我算好,就是住旅館吃飯館,也夠我造上個十年八年,我自己就能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完了,姥姥有錢了,“王老五”的老娘有錢了,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我在姥姥面前說啥她都不急,而且還聽我的。沒想到錢還沒到手,人就不一樣了。這哪是我原來的姥姥,有點像個財大氣粗的老板。
多虧了還有我媽,她狠勁瞪我,不讓我吭聲。
我憋氣,進自己房間使勁號了一氣,并喊:“別以為我嫁不出去,回頭我就找一個大老板當情人……”
說完我自己都樂了,這是哪對哪呀!
歡樂的大河湯
簡單說幾句大河湯。小時候去我姥姥家,在村口見一個要飯的(現在改直接要錢了),可能是沒要著,來氣,坐在大樹下打著板唱:“大河湯、大河湯,大河沒水凈光光,娘兒們沒粉臉黃黃,漢子沒錢尿褲襠……”村委會主任王大席趕緊讓人送他倆玉米餅,讓他快走。上級要來檢查工作,還要總結什么經驗,這要是碰上了,多掛火。
其實那要飯的唱得沒錯,當初大河湯窮得叮當亂響。有一陣,村委會連辦公的地方都沒有,王大席兜里揣著公章,在哪兒蓋戳哪兒就是村委會。有一次他上茅房沒留神,公章掉坑里,正趕上我大舅買化肥開介紹信。扒拉出來沒法哈氣,就蓋了。到化肥廠人家一看說咋是黃印泥,低頭一聞說你們也不缺肥料呀,把我大舅給攆出去了。我大舅回來罵王大席,往后你別拉屎就拉化肥吧。到秋天糧食減了產,王大席心不安,說回頭賠你一領新炕席。
早先大河湯河邊有蘆葦,王大席他爹是編炕席能手,給兒子起名王大席,就是盼望他長大編更大的席子。但后來王大席倒是長大了,河水卻干了,沒葦子了,更編不了席。于是王大席就改當村干部了,凈編瞎話糊弄上級。賠新炕席到了沒賠成,沒處買,賠了一大塊塑料布,代替了炕席……
打住,那都是“俱往矣”的事,咱還是接著“看今朝”吧。我說咱們去一趟大河湯吧,看看他們到底干什么呢。我媽說去了好像咱是要錢的,你二舅說了過些日子就送來。姥姥說,拉倒吧,可別信他的,我看他這陣神魂顛倒的,也不知玩啥花花腸子。就聽小娥的,咱們干脆去住些日子。
姥姥拍板,我媽順水推舟說,那就隨著你們。其實她早就想去了,她鉚勁攢錢有幾年了,她想給我攢一份好嫁妝。
說去就去,我去報社請年休假,總編說正想搞一篇綜合報道,你順便了解一下有了錢的村民正在忙什么。我說那就別使我年假了。總編說那得看你了解得如何、寫得怎樣。我說可以,見了東西再說。
回家就打電話,大舅一聽姥姥和我們要過去,就吭吭哧哧說,那個啥那個啥有點不方便。我說,有啥不方便的,到時候大舅媽我們四人住一屋不就得了。大舅問,哪個屋呀?我說你家東屋唄,那大炕足夠我們住的。大舅說那屋沒了。我說,西屋呢?原來姥姥住的那屋呢?大舅說也沒了。被問得沒法,他吭吭哧哧地說:“那些房子都沒了……”
“沒了你們住哪兒?”
“住、住、住天上……”手機關了,沒聲了。
壞啦,準是出了大事了。
放下電話一學舌,我姥姥掄起拐棍說,咱這就去,聽螻螻蛄叫別種地,聽這幾個鱉犢子的,我這把老骨頭就別想回大河湯了。說著她抓起電話重撥。
我媽說,也太不像話了,你姥姥幾次說要回去住幾天都不行。哪天開個會,還讓媽輪著住,看他們接不接。
我緊使眼色不讓她再說。沒說輪都不見面,一輪,就任嘛都沒了。還好,姥姥沒聽清。
電話通了,沒想到這回大舅接了,姥姥沒廢話,說:“你,再告訴你那倆兄弟,聽著。我們這就回去,一家住三天!給我把水豆腐啥的都備好。你們都小心著,誰跟我耍滑頭,我就住誰家不走啦!裝老衣服過幾天也捎過去。”
我一聽這叫一個樂,這是姥姥的殺手锏,除了我們,他們各家老少都怕。姥姥說得到做得到,有一年二舅鬧騰,姥姥住他家不走了,連棺材板都從三舅家拉過去,到了把二舅給制服了。
出行,就是我的事。早先去大河湯路不好,得走好長時間,又顛又繞,去一趟很怵頭。現在路好,打個的有幾十塊錢就到,但畢竟那是郊區(qū),沒事誰也不愿往那兒跑。
各位莫笑,身為“名記”下鄉(xiāng),本姑娘花錢事小,面子事大。別看咱自己沒有車,但打個電話,馬上車就到。但令我吃驚的是,來的車是輛紅色雪佛蘭,嘎巴新,不是讓我練手的那輛舊普桑。我還以為是誰家的女孩香車,但車門一開,下來的竟然是屠小珠。
屠小珠,這破名字咋起的,我不高興時就叫宰小豬。對啦,屠小珠可是個男的,比我小兩歲。他是王大席的外甥,家在大河湯西邊的一個小村。也不知從哪兒論,他管我叫表姐。他在城里開了個小廣告公司,做些牌匾啥的,掙倆錢,但不多。不瞞各位,他對我有意思,總給我打溜須。我沒有哥哥弟弟,有時家里有活啥的,還真得用他。但他顯然不是我的意中人。小兩歲不說,個不高,圓咕掄墩的,還愛穿名牌,整個一個小土老板。不過,他人不錯,沒壞心眼。
他笑呵呵迎上前,讓我姥我媽坐后排,又把車鑰匙朝我一遞說:“自動擋,給油就走。”
忘了說了,我學會開車有一陣了,以前凈開他的普桑。我擺擺手說:“這么新,不敢。”
他說:“沒事。”
坐車上我說:“發(fā)財了?”
屠小珠說:“發(fā)財了,嘿嘿。”
我問:“怎么買這色兒的?”
屠小珠說:“有特殊用處……”
我問:“還買了啥?”
屠小珠說:“還買了套房,復式的。”
“什么活?掙這些錢?”
“賣地。開發(fā)到我們村了。”
“多少?”
“我家人多地多,得了三百萬。嘿嘿。”
“三百萬?”
“還是少的呢,有人家分了五百多萬。”
我一下子暈車了。我的天呀!別人不說,我十年寒窗念呀念呀,再十年發(fā)憤干呀干呀,熬到這會兒,一年能掙多少?挺多了四五萬,再干二十年,不吃不喝,也難成百萬富翁。人家可好,一溝一坡的山地,一眼望不到頭的爛石頭,轉眼間就變成了金銀灘,這等好事,咋就掉不到我腦袋上呢?
我回頭瞅瞅我媽,心里說你當初也是當過鐵姑娘隊長的人物,大小獎狀沒少得,不拼死拼活地掙出來,就嫁在本村,擱到現今,在村里也是元老級人物,手里咋也握個幾十畝山坡地吧。到這會兒滄海桑田大變魔術的年代,少說你也得有個幾百萬的。那么著我還玩那么大命干球?這可好,為了我姥那倆錢,我們娘兒仨還得厚著臉皮往回里奔。
屠小珠開著車說:“那個啥,姥姥、大姨、姐,你們用錢說話呀……”
我媽笑了說:“錢倒是想用,但張口難呀……”
姥姥說:“有良心,小豬子……”我姥姥愛這么叫他,“你媽當初生你時沒奶,是我養(yǎng)的山羊奶把你喂大的。我看你也到了報恩的時候了。”
屠小珠說:“報恩,報恩,我做夢都想著報呢。可是,人家、人家總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說著從反光鏡里看了我一眼,把后邊的話咽了回去。哼,這小豬子,有錢了,膽大了,先前借他倆膽,他也不敢當著我姥姥我媽說這話。這還了得,沒大沒小了。我說:“你說人家是誰呀?”
屠小珠說:“這還用我說嗎!”
我說:“我就不知道。”
屠小珠說:“那我就實說了吧,就是、就是姐姐你!”
我差一點推開車門跳下去。倒不是我害羞,我是難受。我難受的是本來在我面前唯唯諾諾的一個人,轉眼間就敢當著我姥姥我媽的面把這么不能直接說出的話說了出來。這叫啥?這就叫財大氣粗,窮漢子乍富,腆胸疊肚,忘了自己一頓吃幾碗干飯了。而本人呢?這一瞬間也有點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感受:你能,你牛,你咋沒開輛本田?你咋沒有買復式?
我欲哭無淚。多虧我媽,說,你這傻小子,咋敢打你姐姐的主意,回頭看我咋跟你媽說。我姥姥說,算啦算啦,他鬧著玩呢,借他倆膽,他也不敢打他姐的主意。還真不錯,我媽我姥姥這么一打岔,還就把這尷尬勁給抹糊過去。屠小珠畢竟本質上還是老實人,剛才陽剛了一小會兒,估計也過勁了,就老老實實地接著開他的車。我這會兒緩過神來,心想可別在金錢面前亂了方寸,這要是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沒準就當了叛徒。再有就是我陡然生出想法,這回有了錢,管他是姥姥的還是我媽的,我說啥也買輛車,免得坐人家車傷了自己的自尊心。
轉眼到了大河湯。大河湯街上叮咚山響,一大隊人正在扭秧歌過年一般。我姥說,正月十五不是過去了么,咋還蹦跶,吃多了撐的。屠小珠說,不是撐的是美的,都美出鼻涕泡來了。
車一拐,出了街,前面一片高樓,把山都遮住了。
我問:“這是哪兒呀?”
屠小珠說:“大河湯呀。”
我說:“別逗啦。快去我大舅家。”
屠小珠說:“你大舅就在這頭一棟,十層。你沒來過?”
我……
我姥姥沒聽清,我和我媽聽得真亮的,一時都傻了。車門打開后,我抬頭一望,都是窗戶,沒有天。再往前一看,我的老天!一大群人,打頭的三位正是我大舅二舅三舅,一個個著正裝列隊候著。大舅戴鴨舌帽,二舅戴假發(fā),三舅戴一寬檐牛仔帽。一旁站著王大席,他喊一聲:“開始!”
幾個小孩手里還拿把花跑過來,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后面的人隨著走過來,個個喜笑顏開。這是什么陣勢呀,把我姥姥和我媽弄傻了,沒敢下車。我還行,上前說,慢著慢著,弄差人了吧,我們不是領導。王大席說,今天就把你們當領導接待一把,讓你們視察一下咱們的新農村……
不管我們明白不明白,反正氣氛挺好的。總之,這第一印象,是大河湯變成這個樣子,讓我萬萬想不到的。可更讓我想不到的,是王大席介紹我那三個舅舅的名銜,分別是:大河湯肉驢場董事長兼場長、大河湯紅白喜事總經理、大河湯麻將協會會長。
我姥姥揉揉眼問:“弄差了吧,這是我那三個兒子嗎?”
御前會議姥姥發(fā)威
不用我說,各位可能也猜出八九不離十,隨著開發(fā)區(qū)的出現,這個村整個被“改造”了。為何我不用時下的新詞語“新農村建設”呢?原因是這里更超前,建后連村委會都沒了,改成了居委會,村民變成了居民,換句話說就是和我們一樣是市民了。這件事,也怪我信息不靈,沒想到會變得這么快。更主要的,是我這三個嘎咕舅舅,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到家了。
不過,等到我姥姥一發(fā)威,事情的細底才明了。進了我大舅十樓的房里,我姥姥用拐棍一指說:“把腦袋上那些東西都摘下去,看著咋不像我兒子呢!”
大舅撇了帽子,撓撓禿頭說:“捂得上火,還是光著風涼。這叫啥事,見天叫著正裝著正裝,變個城里人咋這難呢。這腦瓜皮,都捂起泡了。”
二舅哼了一聲說:“不是講了么,要開現場會,不提前練哪能行?都住樓了,也得像回事,就想著一身高粱花子舒服,那是小農習慣。”
三舅說:“你們說吧,我有點事,去一會兒再來,行嗎?”
我媽急了,說:“不行,把話說清再走!這是咋回事,這么長時間,你們玩的是什么花活?”
我姥姥說:“對,你們今天不把話說清,誰也別挪窩!敢挪,我就從這窗戶跳下去!你們信不?”
我姥姥說著就往窗邊走,雖然都知道是嚇唬人,但也得上前攔著。好說歹說把老太太又架到沙發(fā)上,又是上茶水又是上水果,總算平靜下來。然后才由我二舅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其。
事情是這樣的:大河湯土地被征了以后,原來以為補完錢就拉倒了。但往下作為試點,又往新里大里搞。頭年春天開工,到年底就蓋好了樓,然后就往里搬,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按說這么大的事,他們三人咋也該跟我姥姥我媽言語一聲,可沒敢吭聲,這里面的關鍵,各位能猜出個大概吧。是他們把我姥姥的補償款給分了,怕我姥知道了找他們要!
后來我得知,有十幾萬吧。要說這錢三家分,每家?guī)兹f,也不算多,比起他們得到的補償少得多,應該不至于嚇得不敢露面。
大舅畢竟是當哥的,說:“那錢,算俺們哥仨借的。中不?”
二舅說:“還時給利息,加倍給。”
三舅說:“就怕一時半時掙不回來,這會子都背著饑荒呢。”
我媽問:“怎么回事?你們當了官,又新樓住著,這么幸福的生活,咋還都背著饑荒呢?”
二舅說“我們這會兒,正處在‘痛并快樂’的階段,等不痛了,就全是快樂了。”
我姥姥說:“不對吧,十畝,你有過那些捆子錢。三旗,你有倆媳婦。胡子,你一出牌就是幾千。如今又都是官了,有啥可疼的,養(yǎng)孩子呀?”
大舅說:“您是光看賊吃肉,沒看賊挨打呀,俺們那叫啥官,是受累的官,俺都說好幾次不想干了。”
……
我看出來,就他們這里的事,一句話兩句話還真說不清。我就勸我姥姥我媽別著急,咱也不是馬上走,住下來慢慢嘮,總能弄清楚。我姥姥我媽想想都點頭,然后就說,不跟你們著急上火費口舌了,我們跟媳婦孩子說說話吧。這么一說,我這仨舅火燒腚溝地就跑沒影了。然后就輪上我?guī)讉€舅媽上前說話,都是女的,怪親熱的,說說又爭將到誰家去住。說過去家里房子破,怕你們笑話,現在行了,每家都是200平方米,管夠住。
我這才想起還沒好好看看大舅這房子。一看,可真夠寬敞的,四室一廳雙衛(wèi),這要放在城里可值老鼻子錢了。不過,屋里除了客廳擺設像點樣,別的屋里全部四不像。有一個屋放著兩口舊板柜,還有一屋堆著苞米,一個衛(wèi)生間里全是鐵锨鋤頭還有化肥。總之,我給下定義是:典型的現代化與農耕生活方式的新組合家庭。
大舅母說:“沒法子,都買著吃,受不了。邊邊沿沿還能種點菜,能省點就省點。要不,想吃棵蔥都得花錢,也太費了。”
二舅母姜玉蓮說:“說的是呢,這樓好是好,可一睜眼就得花錢。”
三舅母穆鳳英說:“說得邪乎,誰一早收電費。”
二舅母說:“上茅房,不得沖水呀,水是白使的?”
大舅母說:“我都下樓去公家茅房。”
穆鳳英說:“你們呀,就是住破平房的命。我就不管那一套,水電氣管夠造。”
姜玉蓮說:“你造行呀,你們家借錢不用還……”
穆鳳英臉色變了說:“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不就短你家?guī)兹f塊錢嗎?別一天到晚老掛在嘴邊,黃世仁逼債呀,還讓人活不?”
姜玉蓮說:“是我不讓你活,還是你不讓我活?還還!說多少回了,啥時能還?總該說話算數,不能放個屁似的,說完就拉倒……”
多虧花麗竿沒露面,光這妯娌倆掐起來就夠人受。我姥姥說,算啦,你們快散了吧,我不偏不向挨家住,都回去準備吧。然后穆鳳英就指著旁邊一座樓說,我家住十八層,命不好,十八層地獄,去了可別睡不著覺。姜玉蓮說,我住二層,樓下是飯館,亂點。穆鳳英說還有三樓呢。大舅母瞪她一眼,把她給震乎回去。我一聽就知道那準是說花麗竿。
三個“王老五”的新生活
住在大舅家,大舅天大黑才回來,又是滿頭大汗,進屋就開窗,然后坐窗臺上抽旱煙。我媽說,你不能下來抽,一頭扎下去咋辦。大舅說,這么著煙往外出去得快,跟過去在院里抽差不多。說著一扭頭朝外吐了一口。大舅母說又吐又吐,罰款沒罰夠呀。大舅朝外瞅瞅說這會兒沒人。
我問大舅,你咋啦,又發(fā)財了?
大舅說:“發(fā)昏吧,好幾頭驢鬧毛病。”
大舅母說:“你就鬧吧,早晚都死光了,也就省心了。”
我姥姥說:“別說喪氣話,十畝,咋回事?”
大舅說:“沒地啦,住樓啦,年輕人都打工去了,村里這些半老不老的人咋辦?坐吃山空,俺就找人合伙干點啥,驢肉貴,俺們就養(yǎng)起了驢。”
我媽問:“本錢誰出的?”
大舅說:“正要跟你們說呢,除了俺們手頭的錢,就貸款。”
大舅母說:“連這房子都押出去了。要不,咋也不能用老太太的錢。”
手機響了,大舅一聽,笑了,咕咚從窗臺跳下來說:“中啦,那幾頭驢見好。”
我說:“要不好你跳下去?”
大舅說:“心窄,真沒準兒。”
轉過天我大舅心情好,告訴我們有一批驢要賣出去了,就有收益了,往下只要堅持住,到年底把貸款還上,日子就好過了。我們也聽明白了,我姥姥那錢,起碼明年見了。大舅說完又著上正裝走了,嘴里嘟囔,養(yǎng)些破驢有啥好看,來的人比驢多,俺這驢鬧病,就是讓領導給嚇的。
這是在我大舅家。晚上挺靜的。
在我二舅家,可壞了,從上午10點到晚上12點,這樓下就沒消停了。不是放鞭炮就是吹喇叭,然后就是沒完沒了的車和人,然后就是我二舅和花麗竿主持婚禮的聲音,再接著就是吃呀喝呀樂呀。我說我二舅一天到晚可夠累的。姜玉蓮說,累點好,沒時間搞歪門邪道。我就明白,早先二舅滑里巴嘰沒正經路數,要不然也不能和花麗竿弄到一塊兒。這會兒有事干了,把他這棵歪脖樹給扳正過來。
但轉天出事了,是花麗竿過來,告訴二舅母別著急,二舅讓城管的人給打了,傷不重,但必須往重了說。原因是二舅的公司牌匾才做好,城管又讓換新的,讓馬上交兩萬塊錢。二舅不干,就戧戧起來。城管那些人多橫,肯定推搡,但碰上二舅就完了,這回非賴上他們不可。她告訴二舅母去醫(yī)院假戲真做,誰敢碰你就勢就說傷了你的腰,讓他們一塊兒給治。
令人吃驚,花麗竿不是先前的樣子了,一身白領打扮。當著我們的面,又給電視臺報社又給消費者協會打電話,然后自報名銜花副總經理。
我倒是很想和她嘮嘮。沒想到她很客氣地問候幾句就走了。一會兒有人給我們送來水果什么的,說是花總送的。我媽說這小花子還出息了呢。我姥姥說成精了。
等到我三舅家,壓根就沒見到三舅的人影。據穆鳳英說,這個麻將協會說白了就是個棋牌室。三舅原先不是耍錢打架出名嗎?后來建新樓時給王大席幫忙,干得不差,也沒空玩邪的。正趕上要開什么會,鄉(xiāng)里就拿他當個轉變的典型,這一下子把他抬上去了。他也當真了,就租房子開棋牌室,提倡打文明麻將,還組織個查賭小隊,配合派出所做工作,干得挺歡。我媽問,那你們這么干能掙錢嗎?穆鳳英說,我們現在是賠本賺吆喝,但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餓不著。
完啦,她倒挺心寬。我們心窄了,他們欠我姥姥的錢,你就別想見到一個子!
一個驚喜一個愁
這趟大河湯之行,跟著我三個“王老五”舅舅又喜又愁的,好吃好喝也沒品出啥滋味兒來。背地里還是我媽總結得好:總之是人家過好,把你姥的錢給過沒影了。我姥姥倒挺心寬,畢竟那是她兒子,她不提錢,只是說這三個沒準星的秤,往下也不知道會折騰成啥樣,可別弄得雞飛蛋打敗了家。
我有意反著說,一準得敗了,就他們仨也不是當官的料呀。我姥姥不愛聽,瞥我一眼說,那你說誰是當官的料,你是。我說,我更不是,咱們該打道回府了。我媽說早想走了,又問:“媽,要不您再多住幾天?”
我姥姥精得很:“不住,他們這檔次還是低,等提高了我再來。”
我說:“您留下幫助他們提高提高。”
我姥姥說:“你以為是樓呀,說蓋高就蓋高。”
我說:“人也能噌噌地提高。”
我說的是實話,更是一種感覺。先前那么多年,我這仨舅,就像鐘表壞了指針,老在一個地方。這回見了,覺得有變化,而且變化挺大。
臨走那天中午,就在我二舅家樓下飯館,全家人聚了一把,是我張羅的,不能光吃人家。大舅兩口子拎來一兜子熟驢肉,切了一盤子,剩下一多半,說給我們帶走。我姥姥說回去就上街賣驢肉火燒。大柱子和對象都在企業(yè)上班,也趕回來,買了不少補品,祝奶奶長壽。把我姥姥樂得夠嗆,直問啥時結婚。三舅和穆鳳英也來了,帶來些干蘑菇,鳳英小嘴叭叭地說是自己上山采的,不管住多高的樓,也得保持農民本色。
正說著嘮著,二舅母先進來,后面是二舅,腦袋纏著紗布。眾人問咋樣了。二舅把紗布拽下來團巴團巴一扔,說“拿下!這飯記我賬上,發(fā)票抬頭寫城管,讓他們報。”大伙樂了,姥姥說你別胡來,那么著我不吃。花麗竿進來說,別聽他瞎扯,這頓飯咱們誰也別想花錢,人家王主任要做東。
是王大席!這可沒想到。更沒想到的是王大席來了以后當著眾人面掏出個卡交給我,說,知道你這仨舅把老太太的錢都搭進去了,這里有十萬塊錢,你們先用著,等他們掙了再還我。
這還了得,誰都沒想到。我姥姥我媽還有我自然是堅決不收。大舅二舅三舅他們有點左右為難。有心不讓,那錢讓自己用了。有心讓,又不好意思使人家的錢。后來還是王大席說,要不是看你們三人這么給我捧場,弄得我臉面有光,我才不幫你們呢。
他這么一說,再加上花麗竿表態(tài)這錢保證很快還上,我姥姥我媽才點頭讓我收起來。往下,就喝酒,要感謝王大席。可王大席喝了兩盅說那邊還有客人,就和花麗竿走了。很顯然,他們是要這場合留給我們一家人。結果那頓飯,就越說話越多,弄得百感交加的。到后來那三個“王老五”都喝多了,也不知哪句話碰了哪根腸子,還差點哭起來。我姥姥急了拍桌子說:“快別喝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辦白事呢!”大家又趕緊說些樂子事,把氣氛調整過來。
好啦,我三個“王老五”舅舅的事講完了。
……
對啦,還有個讓人發(fā)愁的事。那天我還是讓屠小珠開車來接。但車來了,鑰匙插著,人沒影了,打電話,也不接。我就有點明白。幸虧我不會喝酒,好歹開了回去。往下我要還車,他總躲著。后來在電話里他說:“這車就是給你買的。”
你說,這不是讓我發(fā)愁嗎?可咋辦?
下回再說吧。
作者簡介:
何申,男,1984年后歷任承德地區(qū)文化局局長,中共承德地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承德日報社社長、黨委書記,高級政工師。第九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8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與作家關仁山、談歌被文壇稱作河北“三駕馬車”。著有長篇小說《梨花灣的女人》《多彩的鄉(xiāng)村》,中篇小說集《七品縣令和辦公室主任》《年前年后》《信訪辦主任》等。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