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荇菜

1

武小玫死了，她是從教學樓頂層跳下來摔死的。

那天，天空中飄著雪，皚皚白雪使校園充滿了詩意，像一幅水墨畫。中午放學時學生們都異常興奮，他們每天在書山題海中掙扎，本該五彩繽紛的年少時光被各科作業和輔導書擠對成了灰色，像這冬日的天空，也難怪天氣的變化會引起小小的轟動。有幾個學生打起了雪仗，就在這時教學樓前一片慌亂，女生的驚叫聲，男生的呼喊聲交織著，武小玫跳了下來，重重地落在了潔白的雪地上，如花的臉龐被摔得面目全非，她紅色的羽絨服在雪地上分外奪目。陳靜覺得天空中的雪片像極了一片片的紙錢，而校園里的樹木似乎都披上了白衣，在為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兒送葬。

武揚沉默著，這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雙手緊緊地抱著頭，他的臉埋在雙臂間，陳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手一直在用力揪著頭發。雖然小玫是自殺，可畢竟是在學校跳樓的，學校也有一定的責任。廖校長和喬主任最擔心的是家長因此事上訪。如果事情真的被媒體曝光，不但學校的生源會受影響，說不定他們頭上的烏紗都保不住。

校長室的氣氛很沉悶，廖校長在吸煙，他的一綹長頭發從一側梳過來，欲蓋彌彰地趴在閃著亮光的頭頂。喬主任給武揚倒了杯水，陳靜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一旁?！罢埞澃ВＶ厣眢w，按說孩子是自殺，學校不該負擔什么責任，可出于多方面的考慮，我們校委會商量決定給您十萬元的安撫費，這事兒就此了結，您不要再張揚此事，也不要再追究，你看怎么樣？”廖校長懇切地說?！斑@孩子她有什么想不開的呢？這孩子，她怎么會尋短見呢？”陳靜似乎在問武揚，又似乎在自言自語。沉默了許久的武揚終于開口了，他抬起頭，那些本來就稍微卷曲的頭發經過他的抓撓已零亂不堪，像極了蓬松的雜草。他嘆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說：“我的孩子我了解，我不會追究學校什么責任，一切就按學校說的辦吧。”陳靜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她最怕家長抓住此事不放，如果真的追查起來，她不敢想后果會怎樣，那些細節除了她和柳青青之外沒有人知道，但如果上面真的追查，難保柳青青會不打自招，到那時也許自己會被辭退，也許會被告上法庭，也許……她不愿再想下去。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這個字念xìng，”柳青青講到這兒時，教室里一陣騷動，“性！”武小玫沖莉莉擠擠眼說。小玫的眼神壞壞的，莉莉馬上會意地笑了。這時，小玫故意拖著長聲悠揚地大聲念“荇——！”這個字被她這樣一讀便讓人不由得浮想聯翩，教室里一片嘩然。柳青青用黑板擦拍打著講臺，滿臉通紅地說“安靜！下面的時間自己背誦這首詩。”

回到辦公室，柳青青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啪地將書摔在了辦公桌上，那響聲驚得大家都不由得停下手中的事向她行注目禮?！斑@課沒法上了！”柳青青氣急敗壞地吼著，陳靜正在批改作業，她知道柳青青這個舉動是針對她來的。她抬起頭，習慣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問道：“這是怎么了？誰又惹著咱們漂亮的柳老師了?！标愳o是這個班的班主任，教英語，班主任越來越不好當，得在各科任老師間斡旋，還得在處理班務工作時明察秋毫、運籌帷幄。有時當警察，有時當保姆，有時當心理醫生，有時得當監工……柳青青把課上的情形講給大家，末了說：“現在這些女孩兒怎么才上初中就這么不知羞恥??！臊得我臉都紅了！”辦公室的同事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來，張芬說：“現在這些孩子們也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都是那些黃色網站惹的禍！”柳青青說：“我那次問‘同學們，這道題做了沒有？’很正常的一句話，教室里卻亂了，‘做！’‘做了沒有?！行W生一聽到這些詞就興奮！這課還怎么上啊！”

陳靜心想：“真沒出息，學生還沒怎么樣呢，你先臉紅什么？連這樣的突發事件都處理不了，還怎么當老師！”不過她表面上卻不得不安慰柳青青說：“放心好了，我一定讓小玫給你道歉！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張芬湊到陳靜耳邊低聲說：“那天兩個男生陪你們班武小玫去醫院打胎了，醫院不給做，后來在我表姐開的那個診所做的。我當時正在陪孩子輸液呢，他們進去了，你猜怎么著？兩個男生爭著付手術費，結果武小玫說誰也不用，手術費自己付。也搞不清哪個是孩子的爸爸！”張芬說完撇撇嘴，一臉的鄙夷。

陳靜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決定晚上去小玫家一趟。陳靜很少家訪，大都是打電話讓家長到學校。武小玫的檔案中母親是無業，父親是某公司總經理，而且從小玫的衣著也不難看出，她家里收入頗豐，很顯然小玫的媽媽在家做全職太太。陳靜覺得針對小玫現在的狀況，必須和她家長談談。

其實，那天中午陳靜并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她只是心平氣和地告訴小玫：“今天晚上我想去你家和你爸媽談談，你告訴他們晚上在家等我?！睕]想到小玫異常激動，她用挑釁的眼神看了陳靜一眼，惡狠狠地說：“你如果去我家，我就死給你看！”她緊咬著下唇，白皙光潔的臉此刻竟然顯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猙獰，那表情，那眼神不禁讓陳靜心里一顫?！澳闵倌盟绹樆Ｎ?！”陳靜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她最討厭現在的孩子動不動就出走或以死相脅。小玫好像真的被陳靜嚇唬住了，她說：“好吧，我告訴他們等你。我可以走了嗎？”“去吧，雪天路滑，回家慢點兒?！标愳o叮囑道。武小玫跑出了辦公室，出門時和柳青青撞了個滿懷。柳青青進屋后問：“怎么了？我好像聽到小玫說什么死給你看？”陳靜說：“沒事，現在這些孩子動不動就拿死嚇唬家長和老師，她可能是怕我去家訪，故意那么說的?！薄芭?，是這樣??！”柳青青話音未落，她們就聽到了學生們的尖叫聲。武小玫真的死了。陳靜嚇呆了，待她回過神來，她哀求道：“青青，你剛才就當什么也沒聽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柳青青面色蒼白神情恍惚地點點頭。

2

陳靜朦朧間看到窗玻璃上貼著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她清楚地知道，那張臉是武小玫的。小玫的嘴角淌著血，她說“陳老師，我帶你一起飛吧。”陳靜走到窗前，打開窗子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上來，可是那是怎樣的重量啊，竟然將陳靜拉出了窗外，而窗子下面是黑洞洞的看不到底的深淵……“?。》砰_我！放開我！”“唉，醒醒，怎么了？做噩夢了？”陳靜從夢中驚醒，聽到劉強的聲音，她竟然忍不住痛哭流涕?！皢琛瞎?，我要死了！武小玫的死是我間接造成的，她這些天總是來找我……”“你別自己嚇自己了好不好？她是自殺，跟你沒什么關系！你不用把這事兒往自己身上攬?！薄翱扇绻翘煳也荒敲礇_動就好了，如果心平氣和地跟她談，或者在她情緒失控時安慰她，哄哄她，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陳靜一直在懺悔，她總覺得武小玫的死，是因為自己失職。

因為武小玫的死，陳靜本來勝券在握的中高職稱泡湯了。陳靜三年前就該評中高了，可狼多肉少，學校排名時她總是差那么一點點摸不到指標。于是暑假期間當得知廖校長家的孩子考上大學時，陳靜硬著頭皮去廖校長家串了個門兒，拿去一個信封，那里面裝著五千元錢。廖校長板著臉生氣地說“小陳啊，跟誰學的這一套??！拿回去！”陳靜說：“廖校長，我沒別的意思，這不孩子考上大學了么！我這做姨的表示一下祝賀不行啊？收下，這事兒就你知我知，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算我給孩子的一份賀禮?！绷涡ｉL笑笑說：“其實，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挺欣賞你的，有責任感，是一位很難得的好老師?！标愳o見校長的臉上露了笑意，趕忙說：“那今年的中高指標您能不能想辦法照顧我一下？我都評了三年了，眼看比我年齡小的都超過我了?！绷涡ｉL說：“到時看情況吧，我想著這事兒?！痹捳f到這份上了，也就相當于事情十有八九搞定了?？申愳o班上出了跳樓自殺這樣的事，如果真的把中高名額給了陳靜，恐怕老師們會鬧事，于是，廖校長把那個指標給了張芬。為了安慰陳靜，廖校長把一張骨干教師培訓表拿了出來，他說：“這可是省級骨干教師培訓，咱們學校就一個名額，你可要珍惜?！标愳o的心里多少才平衡了些。

陳靜還沒來得及填寫那張表格，柳青青來找她了。她把陳靜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說：“陳姐，你能把這個骨干教師名額讓給我嗎？”她臉上的笑太甜了，甜得有些發膩。陳靜的心里直惡心，她苦笑著說：“青青，不是我不讓，我也是不得已，你看我這中高都評了好幾年了，也摸不到指標，如果有了這個骨干教師證書，到明年我再加把勁兒，說不定就評上了，你還這么年輕，我不能和你比，我沒多少機會了。”柳青青臉上的笑一點點淡去，她也不看陳靜，眼瞼低垂盯著地上的枯草，不緊不慢地說：“只要你讓給我，我保證那天的事兒不跟任何人說！”陳靜的心往下一沉，立刻啞口無言了。柳青青抬起頭說：“為了骨干教師的事，我已經找過廖校長了，他說，只要你肯讓給我，他不會有什么意見。”陳靜真想罵她，可最后只是苦笑著說：“唉，其實咱們姐兒倆誰跟誰啊，讓給你吧?！?/p>

3

天氣很冷，一個中年女子把兩只手交錯著插進袖口里，坐在學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等候著什么。放學了，學生們魚貫而出，寂靜的街道一下子喧嘩了起來，這個女人站起身仔細地用目光搜索著什么。陳靜每天步行上下班，當從她旁邊經過時，陳靜關切地問：“大姐，我可以幫你嗎？如果你要找人，告訴我他在哪個班級，那樣比較好找一些。”這個女人呀呀叫著，手里比劃著，原來是個啞巴。這時張芬騎著電瓶車過來了，看陳靜站在這兒，她停下了車，說：“小陳，別管她，這是個瘋子，她這些天常來，見到穿紅衣服的女孩就上前拉住人家不放，你沒發現最近咱們學校的女生都不穿紅衣服了？”陳靜心里一驚，她隱約感到，這個女人與武小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的，這個女人的臉型和武小玫的一樣，都是尖下頦，眉目間也似乎有武小玫的影子。只不過眼前這個“武小玫”皮膚有些松弛，臉色有些暗淡，頭發有些零亂……當她那冰涼的手拉住陳靜時，陳靜也一下子冷到了骨髓，仿佛眼前這個啞巴真的是替武小玫來索命。陳靜正努力掙脫那雙冰冷干枯但有力的手，一輛雪鐵龍停在了旁邊，武揚從車上下來了。他對陳靜說：“陳老師，這是小玫的媽媽，她一直不相信小玫死了。唉……”說著，扶那個瘋女人上了車。他搖下車窗，對陳靜揮了揮手，然后疾馳而去。

陳靜想不通，風度翩翩相貌堂堂的武揚怎么會娶一個啞女為妻？而且，武小玫死前說過：“你如果去我家，我就死給你看！”她為什么那么不愿意讓別人去她們家？她們家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或許武小玫的死真的另有原因，或許自己那句話只是促成她自殺的催化劑……

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天張芬神秘地對陳靜說：“你猜怎么著？武小玫根本沒有懷孕！”“?。坎皇悄阌H眼看到她去你表姐的診所打胎的嗎？”“是??！我表姐知道武小玫自殺的事情以后才告訴我說，這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天說要打胎，進了手術室，我表姐讓她躺到手術臺上去，她卻拿出一百塊錢給我表姐說，‘阿姨，我并沒懷孕，當然也就不需要打胎，但是你要對外面講我在你這兒打的胎，這是咱們倆的秘密，可以嗎？’我表姐說，‘傻孩子，這事兒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別做傻事，這樣鬧下去會毀了你一輩子的！’可武小玫卻哭著求我表姐說，‘阿姨，你就幫我這個忙吧，這錢你收下，一會兒給我開個手術證明就行了。’我表姐那個診所不景氣，她也是見利忘義，覺得開個假證明白得一百塊錢是挺劃算的事，于是就給她開了證明。這事兒我只告訴你啊，千萬別再對任何人講！你說這個武小玫搞什么鬼?。　标愳o呆住了，她想，自己必須去武小玫家一趟，盡管小玫那么不愿意讓自己去。可是陳靜隱隱感到，那個家中有著沉重的故事，也許，那才是小玫自殺的真正原因。如果真是那樣，自己的罪惡感會輕一些，以后也就不再擔心柳青青拿此事要挾自己。

4

自從小玫死了以后，朱莉感到一身輕松。在此之前，朱莉不敢喝家里的水，都是買礦泉水，每次喝之前還得檢查一下瓶蓋是否曾經被人打開過。她不敢吃小玫和她媽媽做的飯，天天去樓下吃快餐，整日里提心吊膽，她簡直快要崩潰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她快要撐不下去而準備一走了之的時候，武小玫居然自殺了！

她至今仍然無法忘記曾經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天早上，朱莉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去廁所時，發現武小玫早就在廚房忙活了，她沖朱莉笑笑說：“朱姨，我從網上學會了做八寶粥，今天做給你們吃??！”朱莉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看著小玫那蕩漾著笑意的臉，再聞一聞從廚房里飄出來的八寶粥的香甜味，她笑了。說：“武揚！你快來看?。⌒∶嫡媸情L大了啊！”不過她心里在想，莫非是前些天小玫生日時，她送給小玫的那個筆記本電腦起了作用了？到底是孩子，好哄，經不起什么引誘，一臺筆記本電腦態度就天壤之別了，前些天她還對朱莉橫眉冷對呢。

朱莉其實很討厭小玫，對小玫那個啞巴媽媽更是痛恨無比。那個啞巴時常會在她與武揚做愛時闖進屋來，沖他們哇呀大叫，還撇著嘴用食指在臉頰上一下下地抹，那意思是“你們真不要臉！”有一次，氣得朱莉和武揚將她按在床上痛打了一通，打那以后她還真消停了。

武揚、朱莉、小玫、啞巴媽媽四個人坐在餐桌前享用著小玫親手制作的八寶粥，還有她從街上買回的油條。小玫大口地吃著，吃得那么香甜，那喝粥發出的聲響很有誘惑力，武揚和朱莉也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喝起粥來。朱莉想，這粥熬得真不錯，紅棗的甜味、核桃仁的香味、糯米細膩潤滑的口感……可怎么越喝越困呢？她終于撐不住倒在了地上，接著倒下的是武揚。啞巴媽媽坐在那里愣住了。小玫站起身，擁住媽媽，雙手抱住媽媽的頭，眼中淌著淚說：“媽媽，你再也不用害怕了，我會保護你的，他們再也不會打你了！我給你報仇了！我剛才在他們的碗里放了安眠藥！”啞巴從小玫的口型看懂了發生的一切，她哇呀呀大叫著，手掌不停地在狠狠地拍打著小玫，仿佛在說：“傻孩子??！你怎么能做這種傻事啊！”看著躺在地上的爸爸和那個壞女人，小玫竟然沒有想象中那成功的快樂。她突然好怕，她跪倒在媽媽跟前，抱住媽媽的腿哭喊著：“媽媽，我殺人了！我該怎么辦！”她爬到爸爸身邊，用力搖晃著他那曾經挺拔的身軀：“爸爸，你醒醒??！爸爸！”

武揚和朱莉醒來時已是深夜，當他們慢慢睜開迷離的眼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時，看到了躲在餐廳一角瑟瑟發抖的小玫和她的媽媽。

武揚看著曾經乖巧可人的女兒被嚇得驚恐不安的樣子，本來怒火中燒的他竟然慢慢平靜了下來。朱莉吼道：“這個小混蛋！她想殺死我們！武揚！把她送公安局去！”武揚喊道：“瞎嚷嚷什么！這事兒以后不許對任何人講！你聽到沒有？不愿意在這兒跟我過了，你就給我滾蛋！”朱莉大哭起來：“你玩夠我了是不是？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你早就想把我一腳踢開了是不是？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王八蛋！”朱莉邊罵邊把餐桌上的杯盤一股腦摔到地上。罵歸罵，可朱莉是不會離開的，現在博士、碩士、大學生找工作都困難，她一個連高中都沒畢業的農村女孩，除了給人家端盤子、擦皮鞋、做保姆……還能做什么呢？在這個家中雖然有些事不盡如人意，可畢竟衣食無憂，這個小玫遲早是要嫁人的，這個家遲早是她朱莉說了算！

5

武揚和朱莉在外面吃過飯又和朋友們一起去月光KTV。經歷了那次生死考驗，朱莉似乎大徹大悟。以前她總是不愿意跟武揚出席一些場合，她怕別人背地里對她說長道短，更不喜歡男人們猥褻的眼神和女人們不屑的目光?？涩F在她卻常纏著武揚帶她出去，她喜歡外面的氣氛。在歌廳，她可以放歌可以勁舞，她的歌聲甜美，她的舞姿迷人。當她扭動著身軀隨著音樂狂舞時，會讓人聯想到“美女蛇”。她的出色表現也讓武揚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許多哥們兒不無羨慕地說：“你小子真有艷福！”

那天他們回到家已是深夜，朱莉有些喝多了，進屋就倒在床上睡了。武揚看到桌子上放著兩個漂亮的水晶瓶，一個瓶子里裝著五彩繽紛的幸運星，一個瓶子里是五顏六色的紙鶴，瓶子下面壓著一張賀卡：“親愛的爸爸，祝您生日快樂！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后我再也不會做傷害您的事了，這是我親手折的一千只紙鶴和一千顆幸運星，愿您幸福、平安、快樂！永遠愛您的女兒：小玫”武揚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以前他生日時都是帶上小玫和如云一起去飯店吃飯，可今天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的生日，而女兒記得。他的心里突然充滿了愧疚，他悄悄地走進小玫的房間。小玫已經睡了，筆記本電腦沒有關，屏幕保護是一張張舊照片，有武揚將小玫高高舉過頭頂的（那時小玫才兩三歲），有武揚和小玫劃船的，還有武揚和小玫在草地上打滾兒的……這些舊照片是小玫用數碼相機翻拍了后，上傳到電腦上做成屏幕保護的。

武揚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輕輕走到女兒床前。借著床頭燈柔和的光，他看到女兒真的長大了，她的臉龐那么秀美，她的小巧的鼻翼那么可人……他輕撫女兒散在枕邊的長發，給女兒掖了掖被角，便悄然離開了。而小玫一直在裝睡，她的心一直在狂跳，自從那個壞女人來到家里以后，爸爸還是第一次晚上睡覺時來她的房間看她，她的內心是多么渴望爸爸的關注啊！

6

劉強正在網上偷菜，忙得不亦樂乎。陳靜走上前說：“我要備課，上網查點資料，讓給我用用電腦。”劉強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說：“我這農場你別給我關了啊！備課累了就幫我偷會兒菜！”陳靜一把將他推到一旁說：“好了好了，知道了！去吧！”陳靜上網其實是因為惦記一個叫冰心玫瑰的女孩兒。陳靜在一個教育論壇當版主，為了便于和學生交流，她取了個網名叫“心語姐姐”。冰心玫瑰是個中學生，常來論壇找心語姐姐傾訴。通過交流，陳靜知道這個女孩子家庭情況很不尋常，她的爸爸帶回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她來到家里那天就病懨懨的樣子。爸爸讓媽媽給那個女孩煮雞蛋，熬小米粥，后來那女孩慢慢好起來了，卻住下不走了，而爸爸經常深更半夜就跑到那女孩的房里去。陳靜給冰心玫瑰出過好多主意，比如，和爸爸談心告訴他自己很在意這個家；在爸爸生日時送他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想方設法引起爸爸的關注，讓他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可是爸爸依然迷戀那女孩，依然不同意趕她走。

由于最近學校發生了許多事，陳靜已經好長時間不登錄這個論壇了?！靶恼Z姐姐，我覺得這個世界好臟！雖然媽媽每天都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可是只要我看到那個賤女人，我就覺得她把我們家玷污了。我以前給你說過，她比我大不了幾歲，自從爸爸把她領回家那天，我的天空就陰沉沉的，再也沒有出現過陽光。你見到過賣魚人殺魚嗎？他們把活蹦亂跳的魚猛地摔在地上，然后用鐵刷子去除魚鱗，再用剪刀剖開魚的肚子，將魚掏空。那魚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總也發不出聲音，好可憐，它連一聲呻吟都發不出。而我覺得我的媽媽就是那沉默的魚，忍氣吞聲，我卻無能為力。我曾經看到媽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我知道，那是爸爸和那個賤女人一起打的。媽媽抱著我哭時，我撫摸著她身上的傷痕，真想把那個賤女人給殺了！

“我一直以為學校是干凈的，可是一天中午我沒有回家，在校門口的快餐店吃完午飯便早早回到教室。窗外的木槿花開得正艷，那紫色是我最喜歡的色彩。正當我看著花兒發呆時，卻無意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進了我們校長的辦公室，他們得意忘形，竟然忘記了拉窗簾，隔著窗子我看到她和校長越靠越近，校長開始吻她。她迫不及待地自己把衣服脫得一干二凈……那一切我從教室恰巧能看個一清二楚！你知道她是誰嗎？她竟然是我的語文老師！那是我一直尊敬的人啊，她有自己的愛人，她愛人我見過的，是個很帥氣的男人。她年前結婚時我還送給她一個音樂盒作禮物，那個音樂盒演奏的是鋼琴曲《致愛麗斯》，音樂響起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便會去親吻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爺爺。我當時真心祝福親愛的老師能和那個男人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樣牽手到永久！可是為什么她們才結婚不到一年，她就愛上了禿頂校長？哦，這是愛嗎？這個世界上還有愛嗎？我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好臟啊！

”心語姐姐，謝謝你這些天一直開導我，不過我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了。真的沒什么意思，到處都是欺騙?！拿倒濉?/p>

冰心玫瑰的這個帖子是一個多月前發上去的，論壇里冷冷清清，沒有人回復，沒有人跟帖，人們都在偷菜、斗地主、聊天……很少有人登錄論壇了，尤其是這樣的教育論壇，更是被遺忘的角落。陳靜看了一下冰心玫瑰的登錄記錄，發現自從發了這個帖子后，她再也沒來過。

7

陽光馨苑A座302，沒錯，陳靜按響了門鈴。

“你找誰？”一個很悅耳很甜美的聲音。

“是武揚家嗎？”

對方沒有再說話，對講門卻咔地開了。陳靜上了樓。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靚麗的女孩兒，陳靜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種動物——狐貍。是的，她的眼睛，她的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是男人無法抵擋的誘惑。

武揚穿著寬松的睡袍從屋里走了出來，見到陳靜馬上說：“陳老師啊，你稍等，我去換衣服，家里太亂，咱們出去聊?！边@時，那個啞女人從另一個臥室里走出來，她目光呆滯，懷里抱著一個碩大的玩具熊。顯然，那個玩具熊是小玫生前經常抱在懷里的。

在水云間茶館里，陳靜審問似的盯著武揚的眼睛問：“你知道小玫為什么自殺的，是不是？”

武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你知道嗎？她一直想殺死我和朱莉。有一次是在米粥里放了安眠藥，由于藥量小，我們沒有死，又緩醒過來了。還有一天早上，她悄悄打開了煤氣開關，就拉著她媽媽出去跑步了。幸虧我去衛生間時聞到了煤氣味趕緊關了，否則我早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了?！?/p>

“那小玫為什么這么恨你和朱莉？”

“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我爸是殺人犯，他把我媽殺了，因為我媽背叛了他。那一年我二十歲，高中畢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十里八鄉的姑娘沒有一個敢嫁給我，因為我是殺人犯的兒子。后來如云嫁給了我。她雖然是個啞巴，可長得漂亮，心靈手巧，我們過得很幸福，有了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我的事業也漸漸發展了起來，后來我們就搬到了城里。

“我說下面的話你一定會罵我流氓，不過你來找我，不就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么，所以我就坦誠地告訴你吧。朱莉是我公司的一名職員。我喜歡她，尤其是喜歡她的聲音，她的一聲‘哥哥’能夠叫得我每個細胞都興奮起來，我離不開她。可我的公司規模小，根本不可能像有的公司老板那樣金屋藏嬌，那金屋我都買不起，別說再負擔她生活的其他開銷了。于是，當她懷孕打胎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我想，古代的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我為什么不能呢？如云既然愛我，就該愛我所愛的人，她就必須連朱莉一起愛！”

“謬論！”陳靜真想搧他一個耳光?！耙驗檫@個女人，你失去了可愛的女兒，你覺得值嗎？”

“我也很后悔。小玫以前很懂事，我生日的時候她還親手給我折了一千只紙鶴?？伤谷缓湍型瑢W一起鬼混，還懷了孕！她才十五歲?。‘斔涯欠萑肆魇中g證明放到我面前時，我氣壞了，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并對她咆哮，讓她滾出去！”

“你女兒根本沒有懷孕，她開的那份證明是假的！她那樣做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只是想得到你的關愛！”陳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水云間，她的眼睛有些發澀，嗓子里像堵了塊鉛，硬生生地痛。

8

夜里，朱莉起身上廁所，迷迷糊糊地看到武小玫站在客廳里，她穿著那件白色的連衣裙，扎著馬尾辮，在客廳里飄來飄去。是的，是飄，而不是走。朱莉大驚失色，啊地慘叫一聲跑回屋去，嘴里喃喃地說“鬼，鬼……”武揚睡夢中聽到喊聲，便起身問“怎么了？”朱莉說：“鬼，小玫，小玫回來了！”“在哪兒？”“在客廳里。”朱莉說著便拉著武揚來到了客廳，可是客廳里只有一地的月光。武揚打開燈，對朱莉說：“別自己嚇自己了，你給我找找鬼在哪兒？”朱莉喃喃地說：“是真的，我剛才看見小玫了，她穿著白裙子在這兒飄啊飄啊……”武揚擁住她說：“沒事的，別怕?！贝藭r的如云正躲在小玫的房間里脫下白裙子，解開馬尾辮……她知道女兒是因為討厭這個女人才走的，她要把這個女人趕出去。如云從小就喜歡看戲，雖然她聽不到，可是她喜歡那些戲子們的動作，于是便悄悄模仿，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剛才在客廳就是走的蓮花步，像飄一樣……

朱莉走了，給武揚留下了一封信：“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這個城市，扔掉了你給我的手機，并扔掉了你給我的所謂的愛！在你家這一年多的日子里，雖然我衣食無憂，可我卻一天也沒有真正快樂過！那個整天想把我弄死的小玫死了，按說我該輕松了，可我每天都備受煎熬，一想起小玫內心就充滿恐慌，寢食難安，因為她的自殺是我造成的！如果能讓時光倒流，我會選擇遠離你！絕不會去搶奪別人手中這份不該屬于我的愛！”

武揚把信扔到一邊，看著沙發上目光呆滯抱著玩具熊嘴里呀呀咿咿的如云。他突然感覺那個毛絨絨的玩具熊就是小玫，她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如云正在哄她睡覺。他將臉貼在玩具熊的臉上，喃喃地說：“小玫乖乖，小玫乖乖……”

作者簡介：

靜瀾，女，1976年生，原名張敬賢，河北清苑縣人，曾任中學教師多年，河北省作協會員。出版文集《人生加減法》，多篇文章發表于《小小說月刊》《小小說大世界》《教師博覽·原創版》《教師月刊》等報刊。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