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件成為我國文壇一大熱點,引發了人們對于詩歌的新的關注。詩歌依然活著,而且活得不錯。這讓功利的當下中國社會驚訝。人們開始重新思考,中國現代新詩到底有多大的活力?它還會怎樣生存和發展?《北京文學》編輯部接連收到此類來稿,觀點常常截然對立。有的認為,中國詩歌已然衰落,它的頹勢是顯而易見的。也有的認為,衰落是表面的和功利的看法,新詩的發展和真實水準不容小視。
新時期以來,本刊一直關注新詩發展,發表過很多有價值的當代詩歌,對80年代的新詩發展作出了貢獻。1999年,本刊曾與其他單位聯合發起“盤峰論劍”詩歌峰會,引發了一次詩壇大討論。十幾年過去,新詩又有什么新的發展趨勢,人們對新詩的現狀和發展有何看法,這都是大家關注和思考的問題。為此,本刊從2012年第1期開始,開辟了“中國新詩向何處去”問題討論征文,為新詩的發展提供一個討論平臺。這個話題一經推出,就收到了很多熱愛詩歌的讀者、詩人和詩評家的來稿,對當代詩歌的走向、發展和問題進行了充分的討論和分析。他們不同角度的言說能夠讓讀者對詩歌的現狀有一個比較客觀的了解,對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也有最新的梳理和認知。討論的參加者既有從事詩歌研究和寫作多年,已成名的詩人和詩評家對新詩專業化的判斷與分析,也有熱愛詩歌的讀者朋友直抒胸臆,表達對詩歌的喜愛和對當代詩歌發展的期盼。很多朋友也中肯地談到了當前詩歌中出現的問題和不足,思考和探討詩歌發展可能的向度。學者劉再復、陳超,詩人藍藍、徐江、陳原、車前子等都從各自的角度,對詩歌的現狀進行了高屋建瓴的分析。書法家龐中華也以普通詩歌愛好者的身份寫出了對當代詩歌的思考。經過這一年的討論,我們對當前詩歌創作、評論狀況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一、中國詩歌已經告別了曾經固定樣式的寫作,并努力告別貧乏與單調,成為一個個富于創造力的獨立寫作個體。
多數文學從業者和專業詩人對當前詩歌創作的狀況持肯定態度。他們認為,現在我們身處一個發展與變化的大時代,正是這個時代的復雜多變,給詩歌帶來了深入表達的機會。當代詩歌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雖然還存在著種種問題,但詩歌的整體水準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當下可以稱得上是當代詩歌史上最為正常的時期,也是最富文本成果的時期之一。這是一個與80年代中國現代詩歌的復興時期相接近,但體現的內涵形態卻完全不同的時期。每位詩人都確立了區別于他人的獨立寫作特點,以詩人個體為單位寫作的差異性很大。這是當代詩歌一個歷史性的成果。它意味著中國詩歌已經告別了曾經固定樣式的寫作,并努力告別貧乏與單調,成為一個個富于創造力的獨立寫作個體。當代詩人們已經開始了對差異的追求,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有著明顯的進步,這代表著一個時代詩人們的能力、自信和抱負。
他們客觀地肯定了當前詩歌的整體水準,并大致概括了當前詩歌的特點。當前的詩歌風格趨于多樣,除了早已成為經典的北島海子等人的詩歌,還有被稱為“知識分子寫作”的學院派詩歌,與此形成了鮮明對照的“下半身寫作”等詩歌理念也正在發展,“形而上”與“形而下”多樣并存,互為關照。一方面新詩創作繼續邊緣化存在,專業經典的詩歌創作圈與大眾讀者存在距離。另一方面新詩的空間日益豐富,傳統文學報刊仍然活躍,網絡空間異軍突起,甚至新的網絡空間微博都成為傳播詩歌的一個空間載體,使新詩重新“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存在,這也使得詩歌讀者群日益年輕化。誰都可能在這個時代寫下一首詩歌,成為一個詩人。詩歌正在成為既對現實發言,又可進行深度表達的文學載體。
詩歌在專業領域的長足進步是有其歷史原因和必然性的。一是教育的普及,為文化民主化創造契機。中國當代的詩歌浪潮是自下而上的,具有更扎實的基礎,大量底層詩人甚至農民詩人、打工詩人的出現可說明這一點。新詩歷經90年,終于深入中國最底層。二是網絡及手機等新媒體的出現,為詩歌的自由創作與傳播創造了技術條件,開辟了一個更大的平臺。在理論上,一個身處邊遠鄉村的詩人和北京、上海的詩人可以接收同樣多的信息和觀念,進行同樣多的詩歌交流;同樣,優秀的詩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間傳遍全世界。三是新詩90年,也是一個不斷積累發展的過程,思想上技巧上都有明顯變革。再加上開放與全球化背景,當代漢語詩歌在短短30年中大量吸收消化了中國古典詩歌、西方現代詩歌、前60年新詩三大傳統,到了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階段,一定會有一批突出的詩人橫空出世。
二、盡管寫詩者至今風起云涌,但在詩歌“氣象”“境界”“氣度”“品質”上,終難滿足人們的期待。
對當代詩歌的否定意見更多地集中在專業詩歌圈外的詩歌愛好者之中。這與專業詩歌寫作者和當代詩歌研究者形成明顯反差。他們多認為,新詩脫離了今天的時代,或者將這個時代低俗化、粗鄙化。著名書法家龐中華以一個普通讀者和詩歌愛好者的角度寫來文章,表達了他對當代詩歌的真實想法。他寫道:我私下認為,舊體詩火紅的年代應該是屬于李白、杜甫的時代;而新詩則屬于艾青、郭小川、賀敬之以及當今少男少女的一代,因為它更能抒寫我們這一代人的情懷。當前詩歌之所以“舊熱新冷”,新詩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未能用自己的創作將千百萬詩歌愛好者吸引到自己的舞臺中來。”龐中華的說法代表了很大一批新詩讀者對今天詩歌的看法。他們也都表達了相似的意見,認為現在新詩冷落已成定勢,主要的原因是新詩遠離了大眾。
更多的朋友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代詩歌的具體問題所在。有人把當代詩歌中出現的問題歸咎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詩人普遍缺少思想,未能對人類的生存困境作出詩的回應;二是詩人們普遍庸俗化,從而不能超越世俗功利的誘惑。總的說來,當代中國的外在環境過于浮躁,人們對現實的利益和聲名要求過多,而這對詩歌本身是有害的,這“只能是詩歌的敵人”。
他們從不同的方向找到這種詩歌的弱點和浮躁的具體原因。一是詩歌教育的嚴重滯后。語文教材所選入的,常常是過時的、不能體現現代詩歌魅力的作品。二是在詩歌評價系統中,權力與資本的介入——亦即官員詩歌與商人詩歌在媒體強勢推出、進而獲取各種獎項的支配權。它擾亂了優秀與平庸的界限,導致了詩界公正評判標準的喪失,對更多的優秀詩人,形成了信息上的遮蔽。第三,在普通詩人群體中,對世界新的文化藝術思潮有著一定的隔膜。而世界的種種思潮和文化,確是中國當代詩人藝術資源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一直起著巨大的作用。
令人遺憾的是,很多當年在“詩歌年代”崛起的詩人經過多年,并沒有在藝術境界上與時俱進,有大的飛躍。一些人不是才華不夠,而是“胸懷”“境界”不足,過多地關注了自身生存,追求當世利益最大化,錯失釋放創造力的最佳時機,使得作品趨向平庸和乏味。這不僅是個人的損失,也是中國現代詩的巨大缺憾。盡管寫詩者至今風起云涌,但在詩歌“氣象”“境界”“氣度”“品質”上,終難滿足人們的期待。
三、現代詩歌較低的門檻給更多的人創造了寫詩的機遇,同時也制造了大量的詩歌垃圾。要當詩人,應先做人詩。唯有人的精彩,才有詩的精彩。
不少來稿還對新詩與舊體詩的優劣,新詩與大眾的關系、各種詩歌傾向,詩歌的技術策略等多方面問題進行了大量細致入微專業精準的分析和解讀。
有一種意見,新詩在當前詩歌領域掌握著更多的話語權,但舊體詩也自擁有大量的讀者和長久的藝術生命。舊體詩和新詩之間應該不具備本質的延續性,舊體詩好壞的標準,幾乎不能用在新詩中。如果說延續性,舊體詩和新詩,都叫“詩”,都具有“詩意”。但“詩意”的確切含義差別很大。舊體詩和新詩之間,是時間先后上的一種延續,不是繼承或繼承基礎上的文體變異。所以,談論舊體詩和新詩,是在談論兩個差別很大的對象。新詩在主流文學界不容置疑的地位,也不可能動搖傳統詩歌的感染力和廣泛的社會影響力。
當然,也有人認為與其他藝術形式和體裁相比,與新詩80年代在大眾中的巨大影響相比,當下的新詩還是小眾的、個人化的。有人對當代詩歌使用了“衰落”一詞,主要是因為將當下詩歌與80年代的詩歌景象形成鮮明比照。但也有論者的看法更趨客觀,詩歌從來就不是大眾的。在古代,古體詩詞的格律韻律都極大地限定了它的創造者,并非每一個人都可以進行詩歌創作,一定的文字修養是舊體詩創作的必需門檻。而現代詩歌的較低門檻給更多的人創造了寫詩的機遇,同時也制造了大量的詩歌垃圾。詩歌質量的高低好壞往往不易評定,對詩歌的優劣進行分辨成了一件難事。
劉再復先生寫道:“魯迅先生說過,‘從脈管里面流出來的都是血,從竹管里倒出來的都是水。’詩歌要寫得好,首先還是詩人應當像個詩人。聶紺弩先生生前曾對我說,要當詩人,應先做人詩。唯有人的精彩,才有詩的精彩。”
通過這一年來本刊“中國新詩向何處去”問題討論對詩歌的探索、思考與爭辯,我們可以發現:人們對當今詩壇抱著殷切的希望,無論意見多么尖銳,分歧多么劇烈,讀者都是期望中國新詩能夠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健康迅速地發展,與社會同步前進。無論詩歌在今天的地位和影響力如何,人們內心對詩的喜愛從未停止。詩人的任務是在自己對詩歌現有理解的基礎上,寫出更美妙的作品,或者探索詩歌寫作的其他可能。而人們也希望現在的詩評家去發現詩歌、理解詩歌、推介詩歌,而不是去反對詩歌。作為詩歌的讀者,不把詩歌當作已然固定的模式去看待,開拓自己的思想,信任自己的判斷,尋找與自我心靈契合的詩歌。這也是詩對這個時代人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