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是生命的體征,城市的生命離不開呼吸之空間,離不開水之滋潤。
談及北京城的命運,總想起1950年2月梁思成和陳占祥聯合上書《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史稱“梁陳方案”。“梁陳方案”之先,梁思成已對北京未來的規劃有所設想,且與陳占祥不謀而合:設計一個新的市中心,完整保護北京古城。然而在具體選址上,梁陳又不盡相同:梁思成主張以日據時期形成的西郊五棵松一帶日本“居民留地”為基礎,建設新市中心;陳占祥認為不能把新城建得太遠,老城區和新城區不應隔離開,新舊城應相銜接,陳占祥建議以釣魚臺、三里河一帶為中心布置中央行政區。釣魚臺、三里河離老城較近,過渡相對自然,而且有水系。如此還可與南邊蓮花池呼應,建成北京第二條中軸線。梁思成從善如流,贊同陳占祥的建議。
這將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東方古城與現代都市盡善盡美結合的世界文化瑰寶啊:老城北起什剎海、北海至中南海、金水河水系,南至外城護城河水系聯結的陶然亭、龍潭湖水系;新城北起圓明園水系,在昆玉河聯結的昆明湖、玉淵潭(釣魚臺)至蓮花池水系周邊,開辟北京西部新的行政中心。依托兩條水系景觀中軸線建設的國際化大都市,因了河湖水系的滋潤,必是植被繁茂,草木葳蕤,亭臺樓榭掩映其中,鳥語花香連綿不絕。“東城”有遼、金、元、明、清五朝古都原汁原味的歷史文化積淀;“西城”不斷有光鮮奪目的新銳建筑閃亮登場,堪稱珠聯璧合,舉世無雙!
然而,最高領導人偏聽偏信“蘇聯專家”的謬論,否定了“梁陳方案”。北京古城未毀于戰火,終毀于建設。每憶及此,都令人胸悶氣短,呼吸不暢……
老話說北京城“內九外七皇城四”,如今“皇城四”丟了,地安門變為“皇城三”;“內九外七”除了幸存的前門、德勝門、東便門角樓及復建的永定門,被拆掉的城門樓和城墻在記憶中已是日愈朦朧了。梁思成曾痛心地說:“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樓,就像割掉我的一塊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墻,就像剝掉我的一層皮!”對于前門、宣武門、崇文門以南的區域,我這里不叫南城,因為南城僅限于永定門、右安門、左安門以北,廣安門以東,廣渠門以西的外城。鳥瞰老北京城,很像漢字“凸”的輪廓,而且符合看地圖上北下南的規矩,上北是內城,下南是外城。我這里寫的往事涵蓋外城以南、以西彼時的鄉村,如果我叫城西南,頗顯繁瑣,還是簡約為要,用城南兩個字就把這一大片區域概括了。
我不能算城南的原住民,也不能算城南的移民。如果是原住民,會對城南幾十年的演變習以為常,感覺平淡粗疏;如果是外來移民,因為沒有早先的參照,恐怕難以領略城南今昔的差異。我幼時遷居城南,外放多年,在城南屬于“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游子。
50年代初,我家住西城區和平門內東絨線胡同,位置在今銀色巨型國家大劇院稍西南一點。
我家搬遷的新址是宣武區里仁街家屬宿舍。那是一大片用青磚灰瓦新蓋的院落和排房。提起城南,很容易讓人想起老舍先生筆下的龍須溝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下層勞動者聚居的大雜院。但這里不然,對于當時的北京老城來說,這一隅也可以說相當于法國巴黎的拉德芳斯(La Défense)新區,或上海過去常說的××新村,因為這里是多家機關企事業單位新辟的家屬區。東絨線胡同的夏夜是安詳靜謐的,里仁街家屬區的夏夜卻是嘈雜喧嚷的。緊靠院子西北有一個大水坑。大水坑里時常泡著死貓、死狗,白天水蛇、鲇魚、泥鰍亂竄,晚上徹夜回蕩著蛤蟆坑的多聲部大聯唱……
50年代右安門內大街的道路與東城、西城平展的柏油路差別很大,鋪的是鵝卵石路。公交車開起來蹦蹦顛顛,喇叭、門窗、玻璃、鐵皮一起響。因汽油緊缺,不燒汽油,大鼻子汽車后面背著黑黢黢的火爐子和劈柴、煤塊兒,燒一氧化碳。火爐子淘汰以后,60年代初,車頂上馱一個軟乎乎的橡膠大氣囊,改燒天然氣。走出宿舍區往北過馬路有一個草創的小公園萬壽西宮。園內只有一座土丘,些許雜樹。土丘生滿刺人的酸棗枝,坡頂有一座門窗、壁畫全都褪為泥土色,檐頭琉璃剝蝕脫落的關帝廟。關帝廟俗稱萬壽西宮。廟前有兩塊風化得只字皆無,據說是明萬歷年間的神宗御制碑。從萬壽西宮往西是南櫻桃園,從未見過有櫻桃樹。櫻桃園再往西會看到諸多在低矮土坯墻上晾曬紙張的作坊,故名白紙坊。白紙坊再向西就是南菜園的菜地了。反方向從萬壽西宮往東走是取名改造犯人悔過自新之意的自新路。自新路往東是新建成的陶然亭公園。園址舊稱“窯臺”,清康熙三十四年為皇城燒制磚瓦監管窯廠的工部郎中江藻曾在此慈悲庵西側建亭,取唐代詩人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詩意,為亭題名“陶然”。自新路往北是早年的殺人刑場菜市口。反方向從自新路往南到護城河邊是北京市第一監獄。每逢軍警端著大槍,用一條粗繩牽著犯人排隊走過,便有孩子追趕著往犯人身上投擲石子。離監獄不遠的里仁街十字路口東南還有少年管教所,隔著高墻常看到不良少年扒在灰色磚樓的窗口對外尖叫、吹指哨。
父親說,這么荒蠻的地方,起名字的人倒講學問。《論語》有《里仁》篇,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父親知道我聽不懂,拍拍我的肩膀,“孔子說我們所住的地方,要選擇仁人的鄉里,四周鄰居,都是仁人君子,就夠美了。選擇沒有仁的地方居住,怎么能說是明智呢?”
這個“仁人君子所住的地方”街巷里總落著一層沒腳踝的浮土。春天風季,黃塵漫天;夏天雨后,滿街稀泥,待幾天水洼里甚至孳生孑孓水蚤。
我的小學北京第一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在萬壽西宮東南一隅。東鄰是木桿高聳、天線如織的無線電干擾臺。干擾臺東北盆兒胡同路邊黃土高坡上炮筒林立,是高射炮陣地。操場北面隔一道鐵蒺藜網是塊菜地,母雞咕咕覓食,蒼鷹在藍天白云下盤旋,突然收攏雙翅快速墜落,又翩然展翅,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抓起菜地里無辜的老母雞,振翅飛去了。朵朵雞毛飄散空中,宛若飛舞的蝴蝶。
春天男孩子手持彈弓在萬壽西宮樹叢間打鳥。夏天用松香或膠皮與植物油熬膠,裹在長竿頂端粘蜻蜓、知了。今天的孩子已經不做這種把戲了。
挖知了猴,撿蟬蛻要去稍遠些的宣武公園。宣武公園的面積比萬壽西宮大很多,樹林也更密集,更為荒蕪。如今宣武藝園里面的亭臺樓閣,是1983年以后利用宣武公園的林地改建的。
護城河流水清冽,水草碧綠,魚蝦成群,拿洗臉盆去河邊撈魚,一臉盆舀下去,就舀起一條黃顙魚,五六條美麗的鳑鲏魚。黃顙魚北方俗稱“嘎魚”,黃綠色有黑斑,口部多須,后背和兩鰭各有一根硬刺,南方俗稱“昂刺魚”。鳑鲏魚北方俗稱“火鱗片”,因為鱗片閃耀著晚霞火燒云般的光澤,南方俗稱“菜板魚”。如今別說黃顙魚和美麗的鳑鲏魚,就連內城那波光粼粼、垂柳依依的河道也在1969年采用明挖填埋法建設北京2號環線地鐵占用了。
捕鳥一般去苗圃。苗圃前身是清代皇家菜園,種植了大片密集的楊樹苗后仍余有菜地。離菜地很遠就看見萬千粉蝶翩翩飛舞。那時農藥尚未泛濫,蟲害嚴重。菜畦里個個圓白菜都千瘡百孔,蠕動著豆綠色的菜蟲——白粉蝶的幼蟲。沒人能預料若干年后為拍攝《紅樓夢》,苗圃和菜地變成了大觀園。
“文革”停課,屢出城門,古樸的右安門城樓已拆除,生著松軟綠苔的城磚被百姓扒走自家壘墻。護城河上的木橋改建成水泥橋,過了橋往南走,道路兩側是高大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下距玉米地間十幾米寬的隔離帶綠草如茵。綠草間一條小溪流水潺潺,溪水清澈得像透明的玻璃,有火柴棍長短的小魚穿梭往來,一只蠶豆大小翡翠般晶瑩的青蛙輕輕一躍跳到草叢里去了。艷陽高照,清風徐來,藍天如洗,葦鶯在蘆葦叢中婉轉鳴唱。走過護城河出城幾十米,與城里竟然是兩個天地。
當時出右安門,習慣把護城河叫一道河。一道河自上游密云水庫→懷柔水庫→昆明湖→玉淵潭流來,城市污水尚未對河道形成污染,河里魚蝦成群。習慣把涼水河叫二道河,二道河沿岸有很多工廠,工廠的鐵屑、廢水都排進了二道河,在緩緩流動的污水淤泥中成群蠕動著細長的水蚯蚓。用木框鐵窗紗釘制篩子,過濾淤泥,即可捕獲成團的線蟲,撈回家把線蟲養在清水里,可喂養熱帶魚。撈取魚蟲要走到更遠的馬家堡、草橋一帶。馬家堡、草橋一線,有一條東西走向不知名的小水系,叫三道河。三道河串聯著許多濕地、溝渠、水塘,在緩慢的半米深的肥沃水流中,游動著密集、鮮紅如朱砂的水蚤,用細紗布制作的長筒形采集網在水面下慢慢地劃圓兜捕,須臾便可捕獲一個“血饅頭”。鮮活的魚蟲是各種熱帶魚和金魚的上好餌料。
捉蛐蛐要去鐵道,蛐蛐是否好勇斗狠不僅靠品種傳承,也靠生存環境。這便牽涉到“英雄創造歷史”還是“時勢造英雄”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問題。草地和大田里的蛐蛐個頭肥碩,生著寬厚的淺色“水牙”,多是銀樣镴槍頭。鐵路路基石塊縫隙里的蛐蛐個頭一般,身材雄健,一雙黑紫紅色的“鐮刀牙”,又窄又彎像兩柄帶鋸齒的鐮刀。不知道是不是“鐮刀牙”比“水牙”質地堅實,總之在角斗場上“水牙”遇到“鐮刀牙”,只消一兩個回合便掉頭逃竄。也許是路基堅硬的石塊磨礪了“鐮刀牙”鋒利的兵刃,火車馳過時的長鳴與持續的震動鍛煉了“鐮刀牙”的膽略,才使得“鐮刀牙”在蛐蛐角斗場上如此威猛。有一次,我們在永定門到豐臺路段的鐵路路基上捉蛐蛐。剛用樹枝從鐵軌下面捅出來一只罕見的紅褐色大個頭“鐮刀牙”,忽然遠處汽笛響起,一列蒸汽機車轟轟隆隆、哧哧哧噴云吐霧疾馳而來。幾個孩子匆忙像鐵道游擊隊般竄下路基,匍匐在地。那“鐮刀牙”毫不畏懼,反而張開一對鐮刀利齒在轟轟震顫的枕木上振翅大叫,真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這時火車頭開過來,震得大地也為之顫抖,“哧——”地向側下方噴射出一大團水蒸氣,待火車駛過蒸汽散去,“鐮刀牙”已經不見了蹤影。
外放回城后培植花木,花店里還沒有袋裝營養土,打算到右安門外的農田草地、小河葦塘邊挖些肥沃的腐殖土。不想騎車出右安門轉了兩個小時,哪里還有農田草地,池塘小河?一眼望去全是房舍和建設中的工地。辯證法的奠基人之一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河水是不停流動的,我踏進的雖是同一條河,但時過境遷,流過的已不是當年的水。
21世紀的城南已今非昔比。道路展寬了,樓舍拔高了。對傳統建筑也不再“破字當頭”,能修復的修復,如明城墻遺跡;不能修復的經過專家考證也立一座造型別致的標志,如薊城紀念柱,銘文曰:“北京城區,肇始斯地,其時惟周,其名曰薊。”如唐憫忠寺故址、遼東安門故址、遼燕角樓故址、遼仙露寺故址、金宮殿故址、金圣安寺故址……歲月如流,滑落歷史的深潭,城市仍在無休止地擴展,猶如街上壅塞的汽車。距離建設北京“世界城市”的目標卻不知是漸行漸近還是漸行漸遠?
建設“世界城市”首要是對生命的尊重,是人的宜居。曾經在城南藍天白云間盤旋的蒼鷹、清澈溪水中歡快穿梭的游魚、驍勇善戰的鐮刀牙“大將軍”、歌喉婉轉的葦鶯和艱難時世中少年活動的空間,似春夢無痕。今天的一切還在繼續逝去,不知能剩下什么給后人留戀。天、地、先賢都問過了,不知該再問誰。而我們終將面臨后人的詰問:萬般精靈與歷史時空倏然而過,難道只是一些漢白玉、花崗巖、青銅之類的標志物所能替代的?時光運載著世界無聲息地走向無從探知的遠方,對于那個遠方,我們知之甚少,乃至一無所知。這比人世間的所有罪錯和災難更值得警惕。
一日天氣晴好,我登上西二環路廣安門立交橋東南側29層高的華北電網調度大樓頂層,朝東北方向眺望,天空像是覆蓋著灰色羽絨被,羽絨被下支撐著頂天立地的鋼筋水泥叢林,水泥叢林下面是大片私搭亂建的城中村……1964年我從兩層樓的小學升入四層樓的中學,那座四層的教學樓高度僅17米,課間倚窗北望,天安門城樓、景山萬春亭、北海小白塔在藍天白云下皆清晰可見;如今皆被密不透風的高樓和浮塵遮蔽。遠觀不得,便俯瞰城南之一隅,薊城紀念柱近在眼底。歷史地理學家、北京大學侯仁之教授撰寫的薊城紀念柱碑記結尾的兩句話一直令我難忘:“綜上所述,今日北京城起源于薊,薊城之中心在宣武區,其地承前啟后,源遠流長,立石為記永志不忘。時在紀念北京建城三千又四十年。”
巴黎建都1400多年,建城2000多年。法國之善待歷史常令我國人汗顏:為保護巴黎古城風貌,1958年,前總統戴高樂倡議建設拉德芳斯新區,重新規劃和建設巴黎西郊。今天,拉德芳斯已成為現代化的象征及歐洲最卓越的商務辦公區;世界歷史名城巴黎亦得到了完整保護。我不由得再次想起新中國之初,“梁陳方案”被否決。60多年持續在古城之內建新城,終使城市發展陷入困局。
2010年7月,國務院批準北京行政區劃調整,設立新的北京市西城區、東城區,提升核心區規劃建設和整體管理水平。國務院批準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04年~2020年)》指明北京的發展目標是“國家首都、國際城市、文化名城、宜居城市”。半個多世紀來京城喪失的文物建筑、花園綠地、樹林河流、碧水藍天終于有望開始得到挽救!普法戰爭時期,巴黎淪陷,一支法軍小部隊退守巴黎西郊無名高地頑強抵抗至彈盡糧絕,以身殉國。巴黎西郊無名高地由此得名“拉德芳斯”。Défense在法語里意為“捍衛”。面對北京這座歷經遼、金、元、明、清的五朝古都,在我們身后無盡的歲月里,是該痛定思痛,珍惜祖先與自然留給我們的瑰麗遺產,學習巴黎更多些有效的“捍衛”了。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