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飛的紅絲巾
寂寞廣袤的曠野里,東北風刀子樣“嗖溜溜”地竄。細密的雪豆兒硬如沙子,斜斜地濺射,擊在桂子臉上麻辣辣地疼。桂子著力一剎腰間的牛皮褲帶,倔倔地一抖身子,滿身的雪粒兒便憤怒地呈拋物狀甩落開去。
桂子叉開雙腿,依舊牢牢地緊盯著英子的臉。
英子身材窈窕,一塊火紅的紅絲巾勒在白瓷般直晃人眼的脖頸上。好看的瓜子臉上,一雙秋水般水靈的鳳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迷離的雪天。
“英子,跟我回廠吧!”桂子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說。
“不,我已下定了鐵心!”英子依然望著天。
“求你了,這24K的金項鏈你不收,我就先替你保管著,等新婚夜我親手戴你脖子上。”
英子身子一晃:“我說過,咱倆的事徹底結束了。你在飲料里下藥弄臟了我,我我我,我恨不得殺了你!”
“你看……你看,看你這人,咱都訂了婚,那事,不就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值得你……”
“你不是人,你是畜牲!”
“其實……其實我也不想那個,只是我老見你往良子的住室去借書,我這心里就發虛。良子算個啥東西?不就是個大學生么?不就是一個鄉中的教書匠么?大學生算個屁,前不久報紙不是說,清華的一個博士生還上街賣豬肉呢!他不就是比咱多念了幾年書么?不就是一個光會寫寫畫畫的小白臉么?除了這,我不比他強百倍?我廠子里半個月的收入超過他干一年!”
“哼,你是不簡單,你是大老板,你有小汽車,你有小洋房,你有花不完的票子……可我不稀罕,不稀罕!我圖的是一個尊重我的人!”
桂子收回目光,囁嚅著說:“英子,跟我回去吧。結了婚,我天天把你當菩薩供著,一日三餐,由保姆侍候著,想吃啥就做啥。白天你沒事,就聽聽音樂玩玩電腦,或去商場轉轉,買些衣服啊首飾啥的,不論價多貴,只要你喜歡,你就只管拿。晚上我陪你看完電視就給你洗腳鋪床……”
“桂子,求求你放過我吧!你有錢,世界上好女子多的是,任你挑,任你選。你很能干,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你喜歡我,我很清楚,如果不發生那個事,說不準我就真的死心塌地地跟了你,跟你睡覺,跟你生娃,跟你……可那個事已傷透了我的心!直到這時,我才可憐地發覺,你不懂得啥是個愛!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英子淚水冰冷,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臉。
風大了。
不遠處,一條破褲帶兒一樣的小河兩岸,白雪臃腫,使細長黑暗的河水愈發瘦弱。一棵銅枝鐵桿的老樹上,一團雪塊無聲地落下來,軟軟的,聽不到一絲兒聲音。一個裹著雪沫呈塔形的旋風,急急地從桂子身邊旋過去,雪沫子打進桂子的脖子里,桂子打了個冷戰。桂子發覺自己的雙腳冰冷如柱,他看看英子抽動的雙肩,心里悔得要死。
“英子英子,你莫哭!”桂子哭出了聲,“我承認,我是不懂啥是個愛,你一進廠,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我是打骨子里喜歡你呀!別的女人我一個也看不上。鄉長的女兒死皮賴臉地纏磨我,給我寫了十幾封情書,我拆都沒拆,都點火燒掉了……”
英子緩緩松下了手,望著喪魂失魄的桂子,淚流滿面:“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你你,你快走吧!”
“不不不,我不走,你是我的!是我的!”桂子號啕如雷。猛然,他義無反顧地撲向英子,將英子單薄的身子緊緊摟在了懷里。
“叭”,一聲脆響,清醒了的英子奮力從桂子的懷抱中掙跳出來。
桂子捂著臉,睜大了困惑的眼睛。
“走,你走!”英子渾身發抖,“我,我不會原諒你!那個事已成為我生活中可怕的陰影,我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死了這條心吧!”英子一邊說,一邊毅然轉身,向遠處的村莊跑去。
桂子呆若木雞,緊盯著那團逐漸消失在曲曲彎彎滑進村莊的那條小路上火紅的飄飛的紅絲巾,突然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雪地上,厚厚的積雪慌慌地呈迸射狀四濺開去……與此同時,雪天迷離的曠野里便久久回蕩起一支時斷時續粗獷悲壯催人淚下的老歌:“我不想你天知道,淚蛋蛋和泥蓋起了一座廟……”
走馬陳倉
槍聲稀了,硝煙淡了。
一條滿是尖利石子的羊腸小道,被兩個艱難爬行的血人涂抹成了一幅駭人的巨幅彩圖。有風無聲橫空掠過,翻攪凝滯于空氣中的黏稠血腥……
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是剛和強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與某個星期六夜晚的共同回憶。
兩條漢子遙想三十多年前在硝煙中慘死的二十幾位弟兄時,仍忍不住淚如雨下,一臉悲傷。
“大,大哥,喝,咱喝!”剛愧疚地緊盯著強那條空蕩蕩的右袖管,話語哽咽。
“喝,咱喝!”強擦去流到嘴角的淚水,舉起了酒杯。
于是,兩條漢子在淚眼凄迷中又重重地碰杯。剛仰脖灌下一口酒,大哥,我還是那句老話,成個家吧。強說,哥不是不想成個家,弟知道,子彈打在了那地方,哥已是個廢人……
剛的眼圈又紅了,大哥,讓你上家里你偏不去,非要來這小賓館,飛燕有意見呢。
強騰出左手掌用力搓了搓臉。三十年前兩人康復出院后,強把一封斷交信交給了回家探親的剛,讓剛轉交女朋友飛燕,并拜托剛替他照顧她。強要剛答應他永遠保守秘密……
強說,大哥沒看走眼啊,大哥已知足了,你是省模范監獄長,又是省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飛燕跟了你,值啊!
剛說,好大哥,我,我我……喝酒,咱喝酒!
“喝!”強說。
“喝!”剛說。
“咣——!”
酒杯再一次瀟灑地碰撞,將厚重的兄弟情誼迸濺得滿屋蕩漾。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條條突暴的青筋在兩條漢子锃亮的腦門上爭相炫耀旺盛的酒力。
杯盞交錯,不覺已是夜半,濃烈的酒香仍四溢著無孔不入。日光燈咝咝喘吁著醉意朦朧。兩條漢子的臉膛被52度的透明液體燒灼得愈加光輝燦爛。強用力轉動著沉重的腦袋,你,你你監獄里,有個叫,叫陳列寶的犯人,聽,聽說,改,改造得不錯。
陳,陳列寶?剛睜著惺忪醉眼愣怔半晌,忽然一拍腦門,是那個五短身材,大胡子的盜竊犯?大哥,你認識這人?
強搖搖腦袋,搖出一句輕描淡寫,啊,不,不認識,只是聽人說起過,偶然想起,隨便問,問問。
剛說,哦,這家伙可是個出了名的反改造分子,屢犯監規,幾天前還出手打傷了同監舍的人,現在還在小號里蹲著呢。
哦,強打了個酒嗝,忙抓起了酒杯,喝,喝酒,你那,那一杯,咋,咋還沒喝完呢?
“喝,咱喝!”剛說。
“喝,咱喝!”強說。
于是,兩條漢子又重重地碰杯。高腳酒杯里的透明液體一搖一晃地失去了依附,紛紛濺落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
……兇猛的火力如瓢潑大雨在小分隊周圍嘩嘩流淌。他們已陷入包圍之中。他們邊打邊退守到一個無名高地上時,小分隊只剩下了剛和強。左胳膊中彈的強右臂夾緊沖鋒槍,扇形樣一通猛掃,透過槍口飄起的藍煙,一片灌木像割韭菜樣齊刷刷被攔腰割斷。對方的火力被暫時壓了下去,強大叫著剛快快撤退。然而,一串火光從對面叢林里游竄而出,強縱身撲向了剛。一發沖鋒槍子彈在強的下身洞穿出一個鮮艷的窟隆,血流如柱,把剛的眼睛刺得生疼……
“大哥!”剛大叫一聲,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一縷強烈的太陽光從拉得并不嚴實的窗簾邊越窗而過,直直地照射在了床面上。剛揉揉被陽光刺疼的雙眼,這才發現與他同床而眠的大哥不見了,一紙留言尷尬地趴臥在床頭上。剛渾身一個激靈,一把抓了過來。
好兄弟:
大哥走了。原諒我的失禮!作為生死弟兄,我不能對你隱瞞這次造訪的目的。陳列寶是我大姑唯一的孫子,判了12年。大姑思孫心切,盼望著孫子能早日減刑出獄,眼睛已哭成了半瞎,前不久探監時得知他又被關了禁閉。大姑一急竟一病不起,咽了氣還一直抓著我的手久久不放。大姑知道我倆的關系,可她老人家到死都沒有向我開口。失親的痛苦讓我終于厚著臉皮找你來了。這次假借出差路過與你一起敘舊的理由,說穿了,其實是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好兄弟,原諒大哥的不辭而別,我實在沒有勇氣正視你的眼睛……
大哥,匆匆于凌晨五時。
剛一目十行讀完留言,掏出手機一通猛撥,一個溫柔的女聲頻頻提示: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剛飛身沖出賓館,驅車直撲客車站,然而,省城直達涅陽的客車,早已絕塵而去……
第二天,剛撥打強辦公室的電話,也無人接聽。
不久,強收到了剛的一份傳真:
大哥,那晚酒場上我已看出你有話要說,謝謝大哥的理解與支持!實在對不起,陳倉無路啊。
責任編輯 王秀云